王恺格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走读生,他是今年才办理的走读。虽然走读,但是早读学校是不允许落下的,晚自习倒是可以早走一节课,毕竟太晚了不安全。
可偏偏一中的新校区专门被政府安排建在了荒郊野外,啊不是,是新开发区,据说是为了带动周边发展。但这样一来学校离王恺格家十万八千里。
于是,第一节早读六点四十开始,王恺格五点半就得起床,披星戴月地往学校赶,晚上再乘夜色回去。
不过毕竟能安安稳稳睡个觉,好好吃顿早饭,每天还都能洗澡,王恺格觉得值了——一中新校区可是连澡堂都没建好。
然而昨晚感觉没休息好,王恺格今天到学校时还是有点儿倦意。
他背着包上了楼,慢悠悠往教室走。刚走到拐弯处,一阵清风从西边走廊尽头吹来,分外凉爽舒适,王恺格感觉脑子渐渐清醒了。
他变道走向走廊尽头的栏杆,趴在那吹风。
荒郊野外也有荒郊野外的好,比方说:清静,校外的马路上都没多少车,然后是空气清新,天色格外澄净,日出的辉光映得学校周围低矮的楼房一片金黄。
而在教学楼正对面,还有一片未经开发的林丘。如今已是深秋,树林一片枯黄,偶见几抹火红,但每到春天,这里可就是姹紫嫣红一片。
王恺格正享受着晨风,忽而,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这回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个声音很有辨识度——是李朗在练习英文稿。
李朗念诵的语句像流转在山林间的溪水,发出格外明澈悦耳的脆响。王恺格读了十几年的书,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书声朗朗”,自然而然地静下心来,多听了一会儿。
风清,林静,声音悦耳,王恺格感到难得的惬意。
谁知,李朗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台词也变了个风格:“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王恺格眉头一抽,咋还演上话剧了呢?
李朗的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时而不可一世地发问:“Do you think you can defeat me?——Nonsense!”然后跳起来迎击自己的敌人,e on,show me what you got!”
王恺格在楼下都能听到他蹦来蹦去的脚步声,李朗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很快对手一败涂地,李朗无情且高傲地嘲讽:“Haha,collapse like a house of cards!”
下一秒,李朗又继续了抑扬顿挫的话剧:“Jealous siblings are liars!”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短暂的沉默后,李朗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高颂着,他张开双臂环抱世界,同时单脚着地转了个圈,好像全世界都是自己的王国。
结果转身看见五班班主任正在看自己的表演。
李朗身子一僵,讪讪站好,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卢老师好……”
不知道卢璐璐老师究竟在旁边看了多久,反正她表现出一种震惊过后的从容,“念的不错,招呼着点儿嗓子。”然后她就拿着钥匙开办公室门去了,好像啥也没发生一样。
等卢老师进去后,李朗转过身清清嗓子继续正经练稿。
王恺格在楼下憋笑,平静下来后,他望着马路对面的林丘依旧轻盈盈地微笑着,笑得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着实没想到李朗竟然还有这么慷慨激昂、富有爆发力的一面,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
经过这近一个月的“听”察,王恺格确信李朗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学生,而且做事很认真。
一个月来,五楼西边的栏杆旁,李朗没有一天缺席。他每天都在声情并茂地练稿子,一天说得比一天流畅,1000词的稿子估计已经烂熟于心了。
只是偶尔李朗练着练着就会走神,嘴上也跟着串台,一会儿拯救世界,一会儿对抗外星人,一会儿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一会儿you jump,I jump!
时而又会引吭高歌:
“这就是爱——”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friend~”
“全都是泡沫~~~”
“Ladies and gentlemen,Will you please stand……”
王恺格在底下听着很有乐子,然后高高兴兴地走进教室早读。一天里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会心一笑,心里格外敞亮、明快。
但是这搞得同桌董礼航一脸莫名其妙,“你傻笑啥呢?”
每到这时,王恺格就会开始犯欠,他先是神神秘秘地凑近董礼航,示意他附耳来,然后等到董礼航真乖乖靠过来,他会突然抬高音量:“不告 诉你!”把董礼航吓一大跳,从此不再问了。
周六下午上完三节课后,一中就会迎来为期一晚的迷你假期。这对走读生王恺格而言稀松平常,但对住校的学生来说是一周唯一一次洗个大澡,睡个好觉的机会。国际局势有什么变化,社会有什么新闻,谁玩的游戏出新活动了,那个明星的瓜又惊爆热搜了,谁追的动漫更新了……这短短的一晚也是一中学生一周里唯一一次与世界断线重连的机会。
不过在欢天喜地之前,要先换个座位。
这天中午二班同学都早十分钟吃完饭回来。班长嘱咐道:“同学们先到走廊上排成一队……”这流程太熟悉了,不等班长说完同学们都纷纷出去了,“待会我按排名念名字,念到谁……”
牛逸矛经过班长身边时,摇头晃脑地细着嗓子说:“谁就进来选座位~”
班长拿成绩单拍了他一下,“不准学我!”
于是同学们在走廊上站好一队,班长开始点名:“孟科——王恺格——宋雨霏——………”
等念到李朗,他依旧坐在最后一排的老位置。没人想一个人坐这里,除了李朗。时间久了,大家都默认这是李朗的位置了,也没人跟他抢。
只是等李朗坐下后,发现王恺格也坐在后排,就在隔一个过道的对面。他有些惊讶,但毕竟是人家的事,他也没管。
“呀,王恺格你咋坐这儿了?”姚孟文奇怪地问。她和南瑆儿走到李朗前头的座位上坐下。
“你又为什么坐这儿?”王恺格反问道。
姚孟文抱怨道:“前头快挤死了!都一个劲儿往前推桌子,让往后退也不退。”
南瑆儿压低声音补充道:“尤其是那个刘悦盈,死犟,我每回说让她往后退一点儿,她就这样。”南瑆儿模仿刘悦盈的样子狠狠地瞪着王恺格,也不说话。
“你呢?”姚孟文斜睨着他,“回答我,跑后头来干啥?”
“跟你们一样,后头宽敞~”王恺格笑嘻嘻地说。
过来巡视午自习的班主任徐茜倒是傻眼了,她问李朗:“你咋还坐这儿呢,后头能看清吗?”
李朗笑着说:“我后头坐习惯了。”
徐茜又看向王恺格,“你咋也坐后头了?”
王恺格嘻嘻一笑:“我前头坐腻了~”引得周围人一阵嬉笑。
“行,爱坐哪坐哪。”徐茜摆摆手走了。
这天晚上,倒数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后,王恺格都背着包走出一截了,突然跑回来,专门拦在理科七班门口等乐达。
“诶,乐达!”王恺格喊住他。
“咋了?”乐达走过来。
“你手环是不是能录音?”王恺格问。
“不仅能录音,还能拍照呢。”乐达指着腕上的运动手环说。
王恺格:“借我玩两天。”
“那你得把你的表给我,我得看时间呢。”乐达把手腕上的运动手环去下来给王恺格。
王恺格也把自己棕褐色表带的机械表给了乐达,“谢了。”说罢,转身飞快地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恺格来得更早了,王恺格老妈的电车还没停稳,他仗着腿长直接站起来走了。
老妈林青欣在后面喊着:“小心点儿!记得多喝水。”
“知道了。”王恺格举起两根指头背对着向老妈致礼示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急匆匆地赶上楼,李朗才刚开始练习。王恺格摁开运动手环,开始录音,把李朗朗诵的文章、表演的话剧、哼唱的歌调一一都录进去。
过了两天,也是演讲比赛的前一天,王恺格把运动手环还给乐达。
乐达点开录音机,“怎么是空的,你不是录音吗?”
“我给删了啊,”王恺格一边扣上机械表的卡扣一边说,“我记录的东西会让你听见?”说罢,王恺格弹了个舌,“走了,孩子。”
“哎,你这个人真是!”乐达在后面控诉,他八卦的心再一次受挫。
晚上回到家里,王恺格洗完澡躺在床上翻看微信记录。备注昵称为“可达鸭”的好友给自己发了几个录音文件——这都是王恺格自己用乐达的手环给自己发的,发完之后就把手环里的记录都删了。
他点开一条录音听,是李朗故作凝重的声音:
“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好,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李朗一人分饰两角,形神毕现。
王恺格微笑起来,他觉得李朗要是当演员肯定是最有天赋的那一类。
点开第二条:
李朗在哼唱一首歌,他唱得很随意,也没有歌词,只是哼个调。这首歌曲调也很轻快,听着让人很放松。
王恺格点开听歌识曲却没有搜到这首曲子。
第三条:
李朗突然夹了起来,义愤填膺道:
“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王恺格直接爆笑如雷,如雷贯耳,惊得林青欣在外边敲门,“什么那么好笑?十一点了,赶紧睡吧!”
“Yes,sir!”王恺格立刻把手机扔到桌子上,关灯睡觉。
结果窝在被子里还忍不住一阵窃笑。
林青欣又敲门,“咯咯咯笑什么呢?赶紧睡!”
早上起来,王恺格发呆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哼哼笑了两声,之后渐渐止不住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他又拿手机:不行他得再听一条。
王恺格打开微信,点开第四条:
王恺格不记得有这段,背景里有杂音,一种是风声,另一种,呃……是自己憋不住的笑声。不过就算有杂音也掩盖不住主角慷慨激昂的陈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声音雄浑壮阔,仿佛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在鼓动三军士气,完全不像李朗之前的样子。王恺格被震住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这下又是一位意气风发,纵马驰骋的少年英杰。
王恺格看着这一条一条录音,唇角轻轻勾起,继而变作一个明朗的笑容,他拎起书包出屋洗漱去了。
等到了学校,王恺格一如既往地靠在栏杆旁等着。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李朗起晚了,王恺格在那等了一会儿,楼上才传出声音。李朗今天格外专注,全程没有走神,演说如行云流水,轻重缓和都安排的错落有致。
王恺格听着,剥了颗薄荷糖填嘴里。可念到一半,李朗突然停了。
“不要紧张,”王恺格听见李朗低声对自己说,“放轻松,李朗,这个演讲又不重要,放轻松——”
闻言,王恺格转身回班了。李朗接着练习。
可能还是太紧张,早读铃响了他都没注意到,等反应过来时,着急忙慌地跑下楼。幸好今天的值班老师是五班老师卢璐璐,她看见李朗跑下来,点点头说:“快进去吧。”
李朗站在位置上,定了定神,然后去拿书,结果碰到了一颗硬质的东西,它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地上。李朗疑惑地捡起那颗小东西——是一颗用锡纸包装的薄荷糖。
李朗问前头的姚孟文:“你知道这是谁的糖吗?”
姚孟文也含着块糖,“王恺格给的,咱这一片都有。”
李朗瞟向王恺格,他正在认真背政治——虽然现在是历史早读,但并不妨碍王恺格想背啥背啥。
李朗看着糖唇角微微勾起,他知道王恺格这个人虽然很多时候都挺不着调的,但是人心不坏,而且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决定了就会很投入。
李朗剥开糖纸,纸内侧印着一段广告词:“放轻松~好运会连连!”
李朗把糖含进嘴里,会心一笑,薄荷味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