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侯府许久不曾这般热闹。
侯府如今掌家的是长媳世子夫人褚鸣玉,因贺兰峥已承袭爵位,府中下人便改称褚鸣玉为大夫人。
现下她正在堂前盯着下人将贺兰瑾带回来的东西搬入玉竹轩,她一早就收到消息道贺兰瑾今日入城,在堂前等了半日,只见随从带着东西回来,才知贺兰瑾要先去宫里面圣。
饭已备下,褚鸣玉打发了府中管事前去宫门外候着,自己则坐在堂前等。
贺兰瑾一出玄武门就看见了站在宋萧身边的连倚嬷嬷,不由得弯了嘴角,进城已经半日,好像只有看到了熟悉的人才有回家的实感。
连倚是贺兰瑾母亲的陪嫁随从,外祖父虽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到底是心疼女儿,陪嫁到上京的时候,从人到物,具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小时候,贺兰瑾总是等在母亲院子前,期盼母亲能陪她玩一会儿,就这样从天亮等到天黑,连倚劝不动便在院子里守着她。
“大小姐万安。”连倚福了福身子,许是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嬷嬷万安。”贺兰瑾含着笑回道。
上京的样子贺兰瑾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车外街景繁华,随处可见吆喝叫卖的小贩。
幽州地处偏寒,又连年战乱,是见不到这样的景象的。
“大小姐莫担忧,大夫人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连倚见她望着外面,面露惆怅,便出声宽慰道。
贺兰瑾收回目光笑了笑,并未解释,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位大嫂嫂,但她并不担忧。
这话她在离开甘州时曾听过一遍,贺兰峥眼看已成定局,最后嘱咐她说:“若是遇到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就去同大嫂商量,她是个极好的人,她会帮你的。”
这话她在八年前也听过一遍,那时北安侯府世子大婚。贺兰瑾因着不能参加闷闷不乐,大哥贺兰珺带着一卷画像来看她,摸着她的头对她说:“你大嫂嫂是个极好的人,我们阿瑾一定会喜欢她的。”
思绪间已到侯府门口,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贺兰瑾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侯府的样子,门口立着巨大的牌匾上写着护国柱石,这是先帝赐予祖父的殊荣,更是侯府的百年荣誉。
转过三道门便到了内院,远远便听到了青沅的笑声。
堂前的妇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与廊下的贺兰瑾对上视线。
“大嫂真是同画像上一模一样。”贺兰瑾心里暗想。
“这自家夫君的妹妹同传闻可是半点不一样。”褚鸣玉有些看呆了。
廊下的姑娘一身玄色戎装,头发高高束起,未施脂粉仍明眸皓齿,精气神便同这上京的姑娘不同。
天杀的,到底是谁在说我们家姑娘三头六臂面目狰狞不堪入目。
褚鸣玉发怔的功夫,贺兰瑾已走到堂前,端端正正行礼,“见过大嫂。”
褚鸣玉忙伸手扶起,含笑应道:“都已经回自己家了,哪里还需要这些礼数。你这一路想必劳累,快进来,饿了吧,准备用膳吧。”
贺兰瑾拽过立在旁边傻笑的青沅跟在褚鸣玉后面,打量着开口:“这小丫头是我朋友的妹妹,托我照看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就随我住府里,若有叨扰,还望大嫂见谅。”
褚鸣玉井井有条的指挥着下人布菜,听到这话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说道:“阿瑾,这是你的家。”
贺兰瑾一时怔住,是啊,这是北安侯府,是她贺兰瑾的家。
见贺兰瑾不说话,褚鸣玉拿不准她的心思,便回头笑着点点青沅的脑袋,说道:“怎会叨扰,这样漂亮的丫头,就是再来十个,我也欢喜。”
待众人坐定,褚鸣玉笑吟吟的说道:“安儿随他舅舅去城外了,待他明日回来,再让他去拜见你。”
贺兰晟安是北安侯府唯一一个孙辈,好在大哥还有一个孩子。
贺兰瑾也笑吟吟的应下。
褚鸣玉迟迟没有动筷,顿了顿才斟酌着开口:“阿瑾,母亲她身子不适,就不与我们一同用膳了。”
“我知道,无妨的。”
是否身体抱恙未知,母亲一向是不大喜欢自己的。
在玄鹤山的十年间,母亲也未曾对她有过只言片语。
她从未奢望过。
用过膳,褚鸣玉陪着贺兰瑾回房收拾东西。
玉竹轩的陈设竟还和十年前一样,书房甚至还放着当时绣了一半的屏风。
“母亲一直命人收拾着。”褚鸣玉适时开口。
贺兰瑾未言语,打量着屋内陈设,窗前还放着一架古筝,目之所及皆是小姑娘的闺房小玩意儿。
是了,自己幼时古筝弹的极好,是名满上京的才女。
贺兰瑾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的双手,多年执剑,双手已满是厚茧。
贺兰瑾不愿意去想自己在母亲心中究竟是什么份量。
贺兰瑾早已不再需要母亲的认同,长大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
只不过贺兰瑾走的更痛一些罢了。
褚鸣玉虽有一筐子话想讲,但也念着贺兰瑾多日奔波,嘱咐她好好休息便先行离开。
贺兰瑾将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一一放好,天色已暗下来。
未知会褚鸣玉,贺兰瑾独自一人往祠堂走去。
当年父亲与兄长遗骨回京,因北境局势尚且不稳,上面命贺兰瑾留驻幽州。
当时的她没有选择,父兄坚守一生的北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虽有些大不敬,贺兰瑾拎了一大坛子酒,给上面的列祖列宗都满上一杯。
北安侯府,满门忠烈,牌位在烛光下似明似暗,好似诸位长辈坐在上面看着她。
好奇怪,明明这样难过,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贺兰瑾举起坛子大大的喝了一口,跪倒在列祖列宗面前,跪倒在父亲与大哥面前,还有一边空着的牌位,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夜深人静的祠堂,烛影晃动,贺兰瑾伏在地上小小的一团。
父亲,您会不会怪我,辜负您当年不惜抗旨,用尽一切手段送我离开的苦心。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父亲已经不在,贺兰瑾才得知当年自己离开后,父亲独自面对皇室的指责。
明明是打了胜仗回来的,却要跪在皇帝与太后面前请罪。
北安侯贺兰凛跪在大殿上,腰杆却挺的笔直,目光如炬,说出的话也不卑不亢,“臣效忠陛下,刀山火海,在所不惜,臣有三个愚子,也当如此。只是,阿瑾是臣的女儿,她永远永远都不会是一颗棋子。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请太后娘娘责罚!”
泪干在脸上,扯着皮肤细微的疼。
大约是喝醉了,好像看见了父亲站在远处冲着自己笑。
是了,父亲最疼自己,怎会怪罪自己。
***
夜深,府中一片寂静。
褚鸣玉在祠堂外面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身边跟着的冬酒小声劝道:“夫人放心不下,不如进去看看。”
“不妥不妥。”褚鸣玉摆摆手,踮起脚向祠堂里张望,又什么都瞧不见。
贺兰瑾进去足足有两个时辰,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褚鸣玉实在是担心。
贺兰瑾往祠堂去的时候,便有下人来报,褚鸣玉不以为然,训斥道:“不必盯着大小姐做什么。”
只是进去足足一个时辰,祠堂里没一点动静,有管事的婆子过来问话,还用不用进去点灯。
褚鸣玉有些担心。
如今,褚鸣玉已经在冷风中站了一个时辰,里边的人也不见有要出来的迹象。
只听下人说贺兰瑾拎了一大坛子酒进去,褚鸣玉一边担心她喝醉酒一把火把祠堂点着,又担心她醉了在祠堂睡着着凉。
褚鸣玉摸不清这位小姑子的脾性,二人相处时间太短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众人对贺兰瑾的描述实在是太大相径庭。
褚鸣玉刚刚成婚时,自家夫君描述他这位小妹,说她性格婉约,举止娴雅,面冷心热,最是端正。
后来偶然同小叔贺兰峥说起来,贺兰峥笑倒,他对贺兰瑾的描述是,离经叛道,全然没有高门大小姐的样子,整日跑来跑去,礼教规矩都抛在脑后,还小气记仇,最爱捉弄别人。
这些便罢了,只是近年来民间对贺兰瑾也有些形容,说她铁石心肠,心狠手毒,杀伐果断,性情也阴晴不定,北境诸军都对她噤若寒蝉。
世人认为贺兰瑾恨北安侯府,更恨贺兰峥。
褚鸣玉如今只与贺兰瑾相处了半日,只觉得贺兰瑾不大爱说话,别的也没瞧出什么,自然也不好贸然进去。
“夫人,夫人!”
褚鸣玉被推醒,觉得从脖颈到胳膊都像被人用棍子敲了一样。
她环顾四周,自己怎么在亭子里就睡着了。
冬酒见夫人醒来,匆匆忙忙说道:“夫人和奴婢都等着睡过去了,不知大小姐回去没有。”
褚鸣玉瞬间清醒,她后来实在等累了,便想着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着,若贺兰瑾出来,瞧她回去便也安心。
只是她们主仆二人就这样睡着了。
“几时了?”褚鸣玉问道。
“寅时一刻。”
褚鸣玉决定不管了,如今连人在不在里面都不确定,先进去看看再说。
褚鸣玉推开门便愣在原地,跟在后面的冬酒还在晃头晃脑的问怎么了。
贺兰瑾团成小小的一块躺在祠堂中央的地上,睡的安安稳稳,连门口进来人也没能吵醒。
褚鸣玉叹了口气,同后面的冬酒说道:“去抱一床被子来。”
到底已经入冬,听说北境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即便是铁打的人,这样睡上一夜也要生病的。
褚鸣玉在旁边的垫子上坐下,端详贺兰瑾安静的睡颜,白日里瞧着不近人情的样子,睡着了倒是像个小姑娘了。
地上又凉又硌,怎么就睡的这样踏实。
静静瞧上一会儿褚鸣玉心下泛酸,眼眶热热的忍不住要流泪。
侯府变故突然,她们这些留下了的人便不再有日日安宁。
何况亲眼目睹北境惨状的贺兰瑾。
人人都说,贺兰瑾心硬,一心只为了夺幽州的兵权,不惜和哥哥反目。
君主的猜忌,百姓的指责,至亲的惨死,一瞬间如海啸一般扑向贺兰瑾。
很辛苦吧,寻常人家姑娘十五六岁还要在父母跟前撒娇卖乖。
而贺兰瑾十六岁已经挂帅出征,孤身一人闯敌营了。
也许褚鸣玉听到的宛如三个人的描述都没有错,只是她面对不同的情景把自己硬生生变成不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