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线索了。”
打断季清云沉思的是柳意从楼外跑进来时兴冲冲的声音。
几个茶客闻声张望过来,柳意立刻露出抱歉的神情,冲几人尴尬一笑,悻悻挪到季清云旁边,坐在她旁边的长凳上,探头探脑地左右张望了下,这才压低了声:“小姐,出去打探的人有了回复。”
季清云轻轻嗯了一声,袖中攥紧的手也一点点地松开,她看了一眼周遭,才点头示意柳意继续说话。
“去醉春风的人拿着骁卫令牌去找管事问话,虽然老板本人不在临安,但管事还是找出了身契单据。竹青是一个月前来到醉春风的,自述是家破人亡、来临安投奔亲戚却找不着人,欠下债务而无力归还,无奈之下卖身青楼,会一手不错的琵琶。但我看了那所谓的身契,怕是名字、籍贯、身世没有一样是真的。”柳意叹了一声气。
“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拿着小姐你的手令安排了密信送去她的家乡,让骁卫打探虚实。”
“还有呢?”季清云提起桌上的白瓷水壶,边说边拿起一个新杯盏倒满了凉水,纤长的手指摩挲过瓷器光滑的表面,将它推到柳意面前,“说是有消息,总不该只有这些吧?”
“当然不止。”柳意毫不客气将一杯水仰头喝尽,信手抹去嘴唇边的水渍,这才继续道。
“去徽县监视王家的人刚刚传来消息,今天凌晨,看到了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围墙外翻入王家,身形与竹青极像,更重要的是,她的右手同样也不便行动。但她进去不久后,就离开了王家,跟踪的人同样被她甩掉了。
说到此处,柳意皱了下眉:“时间太紧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往王家安插人手,所以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又是针对谁的。目前为止,王家没有新的死讯传出。”
“我再派人去搜……”
“不必了。”季清云沉吟片刻,打断了柳意的话语,“既然王汇看上去因意外而死,那么,他就是因意外而死。不必追查了。”
斩钉截铁的话语让柳意微微愣住,但她向来最听季清云的话,没有多问,点头应是。
就在这时,门口又来一个年轻伙计气喘吁吁、匆匆跑了进来,一番动静再度让周围几个茶客也好奇看去。
“季老板,你家今天格外忙呀。”有人笑着对季清云高声喊着。
“一个两个,都如此毛躁,我来说他们,您慢用。”季清云面色不改,招招手,唤人过来,“也没个稳重样子,买不到就买不到吧,下回趁早去就行了。”
伙计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一边不好意思地朝周围的看过来的人笑了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
等周围的人把目光收回,他才姿态寻常地走到季清云的桌子边,压低了声音:“东家,我们盯着王府的人说,看到一架马车来,没过多久,接走了一个遮着面容的女子,那模样像是王汇的妻子。”
王汇之妻。
季清云立刻想起拜访王府吊唁时棺椁旁的丧服女子,年轻俊秀,瘦弱胆怯,只在蒲团上伤心欲绝地抽泣,无论是上门的宾客还是王府的主人似乎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也对,一个从小买来的童养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被拘在府里,怎么会有人对她格外关注呢。也自然不会有人觉得这事能牵连到她身上。
“继续说。”季清云盯着伙计。
“有人悄悄跟上了马车,也有人已经去探听消息了,我先回来禀明东家一声。”
“你先守着客栈,柳意,背马和我走一趟。”
季清云站起了身,现于人前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这回,竟是她也看走眼了。
傍晚,夕阳落山,树林掩映的小路上惟一辆陈旧的马车摇摇晃晃驶着。起初只是缓慢地在土路上颠簸着,不多时,驭马的车夫突然回头望了眼马车后,骤然鞭马加快了速度。
马车之后,似有尘土扬起。
没过多久,一匹骏马的影便隐隐绰绰出现在了后面,尽管车夫一再想要提高速度,但是毕竟马车和单马的速度难以相较,很快马上的人也看得分明了。
“请等一下。”
季清云清冽的声音响起,不能说粗俗无礼,甚至还有几分柔婉,但却不妨碍她在这一瞬拍马加速,掌勒缰绳提马横栏在马车前方,干净利落地拦住了车夫。
“马车里的,可是王夫人?”
季清云停在马车前,目光扫过车夫再到车厢,一层布帘后,一切静悄悄的。
车夫有些迟疑地盯紧了季清云,握着马鞭的手施力攥紧了。
气氛逐渐有些凝重,季清云自然只驾马一人来,见此情况,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手腕向内侧稍稍勾起,只要稍有动静,便随时可以将袖内的短刀勾出。虽说不是她管用的长刃,但也无妨。
就在这时,马车的门帘却似被风拂过,轻轻一动,一只手便从里头探出,掀开了帘子。
里头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是那一日季清云在王府看到的守灵女子,王汇名义上的妻子。
“是,这位姑娘,您有什么事吗?”女子看着季清云,眼眶仍然有些红,身形单薄,“我似乎见过您……是那一日来吊唁的客人?”
季清云坐在马上,目光锁在这名女子身上,却是微微一笑,此时又不见方才要动干戈的凝重了。
“是,在下姓季,临安城里经营个茶楼,与王公子也有几面之缘。夫人,算算时日,王公子尚且还在停灵,怎么夫人却似要长途跋涉一般?”
女子闻言,点点水波如要淌出眼眶,她拿着手帕拭了拭脸颊,有些落寞地苦笑着。
“妾不比姑娘,不过是王府买进去伺候人的丫头,又怎么配得上这一声夫人的称呼呢?如今亡夫逝去,老爷夫人觉得我晦气,正要赶我去庄子上呢。”
“庄子?”季清云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言语,重复了一遍,“他们这么好心吗?”
王汇已死,那么照顾他的仆人妾室自然不会留在原位,本朝是不兴殉葬之风,朝廷曾下大力气查办民间这种陋俗,王府也非什么世家豪族,自然不至于要人命。
可作为王汇的童养媳,即便因为王汇要攀高枝没做成他的妻子,但也算一个妾室、通房,可以从此留在家里守寡,也可以出丧后就打发去守墓,怎么偏偏要把她送去庄子上?还是在王汇还没有下葬时,太匆匆了。
“如果您一定想知道,昨天是有个道士来王家,本来是为了亡夫之死做些法事,可却偏偏无意间看了妾一眼,立刻就说妾的面相不吉,夫人心急,让他再好好看看,他便说、说……说我面相上有克夫之命。”
说罢,她面露哀伤:“夫人嫌我晦气,又气又骂,说留我不得,今天便找人立刻把我送去庄子上,也不再要我去守灵了。”
说谎,二字停留在季清云口边,却没说出。长期与各种人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发觉这些巧合太过凑巧。是的,按照她的说法,确实算得上通顺,可这么多事一齐发生,偏生今天她就要离开这,怎么不会惹人怀疑呢。
“王夫——不,姑娘,我能知晓你的名字吗?”
女子有些惊讶于季清云的问题,有些怔愣地看了看她,又自觉不合适,连忙补道:“我姓李,我唤李云岫。”
季清云点点头:“挺好的名字,李姑娘。”
一时之间,没有人再说话。
李云岫如有踌躇,等了片刻发现季清云再无言语:“季……季姑娘,既然如此,我可以走了吗?”
“我非官差盘问,姑娘想走自是随意。”季清云笑起,缰绳一提,驱马于旁,“说起来,我原先还有些担心行动鲁莽,却不想李姑娘善解人意,竟肯同我浪费如此多时间谈这些,解我心头之惑,多谢。”
李云岫目露惊异,一时面色有些发白,但看季清云并五阻挠的意图,便朝马夫低声说了句继续走,最后向季清云微微点头示意。
马车继续前行,这一回,季清云只是站在路边遥遥看着他们。
又行一段距离,车夫伸出半个身子往后看了看,发现确实再无追上来的身影,松了口气。
“李姑娘,她为何那样说……”
隔着马车的帘子,李云岫的面上再无泫然欲泣的软弱:“荒郊野外,被陌生女子拦路,不仅不恼,还同她讲了前因后果。”
“可这番说辞也合情合理。”
李云岫笑了声,然后叹气:“凭什么我们要停,凭什么我们要同她说这些?”
“张大哥,我们知道的,因为她非一般人,我们必须得让她满意才能脱身,不是吗?”
车夫再度陷入沉默。
“但没事,她肯放我们走,说明她也无意抓着这些不放。竹青说在下个镇子和我们汇合,天色不早了,最好太阳落山前我们能进城。”
马车仍然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