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朱楼化成的宅子里时,已是暮色黯淡,细看去天边还浮着几颗闪星。
阿矜远远地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靠近,身后还跟着个滚动的圆篓。
元翊带着一声寒气进门,怀中的人却也睡得面色红润。
“主……”阿矜话没说完就被元翊制止的眼神打断,心里小声骂了句。
这凡人虽法力不强,偏制得住主人,几百年好劝歹劝不肯喝的固魂汤,他只说了一句,主人就乖乖喝完了。
这几日服侍主人吃穿也算尽心,虽然本意是来取魂珠,到底没真动手,他一介凡人,就算真起了歹念,阿矜自觉也降得住他。
就是太过于目中无人,平日里总冷着脸,旁人怎么也使唤不动。
眼下暂且先忍着他,叫他好好陪着主人,让主人高兴高兴,待主人厌弃了,再杀也不迟。
阿矜盯着元翊上楼的背影,如是想到。
跟在元翊背后的竹篓,“咚”地一声,撞在桌腿上。
阿矜正愁没处撒气,一把拎起竹篓,解开元翊的封口术,倒扣着把篓中之物摇了出来。
紫红妖兽大叫,“哎呦喂,摔死小爷我了。”
阿矜扫了一眼,心下疑惑,元翊这两日确实早出晚归去抓妖。
可收的都是附近作恶的大妖,前几日带回来的山魈魂珠,就是个有着七十年修为的大妖。
据说那魂珠后来在鬼市上卖得七两银子,够主人三天的零嘴儿钱呢。
眼前这等低灵力的小妖怎么也给抓回来了,看起来不像卖得出银子的。
跌坐在地上的妖兽看出了阿矜眼里的嫌弃,狠狠白了他一眼。
开口骂道:“小娃娃,识不得你玄鬼爷爷,快些松绑,小心你爷爷我揍你。”
阿矜噗嗤一声笑,竟还带着个鬼的名头,这妖兽深目方鼻,额上生着些细碎鬃毛,脸上红红紫紫的一片,还真不是什么好模样,地府的鬼里也少见这般稀奇的面相。
阿矜抬手控住桌上水碟,朝妖兽脸上飞去。
妖兽见状讪笑一声,伸手轻轻一点,飞来的碗碟软绵绵地落在地上,连响都没响。
水液溅落得地方微微褪色。
阿矜茅塞顿开,这兽自称玄鬼,其实真身是个黑蜃妖,凡间换作咬秤兽,常游走于闹市街头。
称秤时往秤钩上那么一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轻了。
再趁着买卖二人不注意,将秤上之物偷偷顺走一些占为己有,做的尽是些偷鸡摸狗的营生。
眼前这只兽身形不大,应是化形不久。
它身上除却元翊下的咒,还有一点随玉的气息。
随玉沉睡了这几百年,精密高深的咒术早就忘记了,连他都能抓住的妖,想来只会更弱。
这妖应当也没作什么大恶,估摸着是抓来解闷儿的。
阿矜想到这便没再出手,将妖兽栓到桌角,准备上楼去问问主人今日情况。
房内一片寂静,随玉仍在梦中,元翊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
阿矜立在门口歪头看向屋内,主人这两日入眠没这般安稳过,今日是怎么了,这般折腾也倒也不醒。
元翊也古怪,往常虽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没像现在这般怨气冲天,不知是谁惹他了,只希望他好好照顾主人,别生什么乱子才好。
阿矜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框。
元翊拧帕子的手顿了顿,瞥了一眼随玉,见人没反应,放下心来端着水盆出门。
阿矜悄声问:“怎么回事?今日怎么不吃甜汤就睡下了,在外头吃了什么?”
元翊不答,仍困在随玉那声指向不明的“夫君”里,直直楞楞地往楼下走。
栓在桌角的咬秤兽本在奋力挣扎,见这煞星下来,赶忙往后躲,却不甚施法点上了一只桌角。
被点过的桌脚棉花般软了下去,四方桌案登时歪倒,桌上茶盏、油灯,连带着吃剩的茶点酥饼一同洒落在地,盛茶点的雕花青瓷盘骨碌碌地滚到元翊脚边。
元翊看着碎成一地的瓷盘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心疼起地上白糟蹋了的“钱”字牌酥饼来,先前随玉说好吃,留着明日当早点的,才吃了一块,等会儿见了,又要郁闷好一会了。
不知为何,自己分明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这几日相处也并不亲密,依元翊的性子,应是不甚在意的。
可随玉的一举一动竟都能牵动心弦,眼下见了块吃食,都能想到随玉说话的语气。
早前也没发觉自己对他的魂珠那般上心。
人可是有正经夫君的,先前说要与他成亲,定也是玩笑话,难怪地府的水鬼和这名叫阿矜的小鸟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样的谎话他定与很多人都说过。
这几日竟被这痴傻小鬼耍得团团转,元翊想着便自嘲地笑了。
躲在木桌后面的小妖兽瑟瑟发抖,这煞星死盯着他,神情愈发阴恻渗人,心里指不定想着怎么把他剥皮抽筋,真是要了老命了。
阿矜听见楼下动静,也忙跑下楼来,还未靠近就嗅到浓浓的杀气,顿时警觉起来,腕上金环发出细碎的铮鸣。
却见元翊扶起方桌,缓缓蹲下。
咬秤兽背后冷汗直冒,哆哆嗦嗦道:
“您大人有大量,别……别和俺无名鼠辈计较啊……”
“那……那那山参也……也不是俺故意偷的。
“您不知道,那鬼脸山参这东西,可是出了名的邪物,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拿去可不是干好事,我……我偷吃一点也算是……算是……见义勇为。”
“您大人有大量,好歹放过小的,小的……小的必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见元翊面色愈发阴沉,咬秤兽心下大乱,求饶了半天没反应,莫非不是冲鬼脸山参来的?
元翊亮出匕首,咬秤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伸出爪子蒙住双眼,乱喊道:“大大大……大侠,不是我的错呀,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小鬼自己……自己吃的,可不是我骗他的……”
元翊手一抖,黑玉匕刃上白光闪过,系在咬秤兽脚上的灵绳被煞气划断。
咬秤怪嘶叫一声,几欲晕死过去。
“你说什么?”元翊皱眉问。
咬秤兽大口喘着气,低头见自己的腿还好生长在身上,一颗心慢慢放回肚子里,心说菩萨保佑,终于蒙对了。
便继续哆嗦着解释:“那小……小公子,是吃了鬼面山参才……才睡着的,是他非要吃的,和我可没关系啊,我还劝他了……”
“吃了会怎样!”阿矜急道。
“鬼面山参全身都是毒,凡人吃了只怕……只怕……凶多吉少。”咬秤怪声音低了下去,只怕又惹恼了眼前这两位。
阿矜听此却长舒一口气,凡人的毒伤不到主人,应当没什么大碍。
元翊脸色却越发不好,一把拽起妖兽,“他吃了多少,几时吃的?”
这鬼面山参于凡人是剧毒之物,修士用鼎炼化,取鼎上凝露,一滴催人入梦,两滴便能再忆旧世尘缘分。
入梦之人须得是修为稳固之人,否则就会困与数世旧梦中,不得返生。
魂气也会在一场场旧世轮回中被耗干,最后自剩一具枯尸。
随玉那模样,定是入梦了。
“一点点……一点点,小公子只咬了一小口……”
都是执念越大越容易入梦,只吃了一小口便入梦,还是梦见他那夫君,随玉还真是想他得紧,元翊胸口一堵。
阿矜见元翊实在担心,便开口安慰道:“没事的,除非主人自愿,否则凡间的毒伤不了他的,只是积食了。”
自愿,呵,好一个自愿,随玉同他夫君当真是情深意笃,一有机会便急急地去找他了。
元翊倒是想问,随玉早前同他厮混的时候是不是自愿,那时,又将他那心尖上的夫君放在何处。
想到这,元翊一颗心跳得愈发突兀,松开那小妖,转身对阿矜道:“楼内可有纸笔?”
随玉同他夫君情意这般深厚,自己还做什么留在这碍眼,横竖随玉现下出了地府,自己去寻那不知所踪的夫君便是。
那魂珠他既送给他夫君了,自己也要不得了,天咒之事,再寻解法。
阿矜摸不着头脑,“你这是要走?”
这古怪的凡人又闹什么。
“你若要走,也得同主人说过才行,风湮楼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留一封书信予他,就当告别了。”
“不行。”阿矜拦住他,主人这百年来好容易寻到个称心的人,若是背着他放走了,主人醒来伤心不说,他那般认死理的人,定是天涯海角都要去寻的,到时候又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本就东拼西凑的魂,再碎一回怎么遭得住。
阿矜死死挡住朱门。
“你拦不住我。”元翊再度恢复平常的冷淡,周身威压之气更甚。
“不行,你等主人醒来……醒来再走,主人知晓。我定不拦你……”阿矜死命摇头。
元翊低笑一声,正欲抬手解开阿矜咒术。
楼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摧心折肺一般,叫人听之魂颤。
元翊像被定住,怎么也迈不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