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粘稠的胶水,混杂着劣质粉笔灰的呛人粉尘、陌生汗腺分泌的酸涩气息,还有新漆桌椅挥发出的、令人头晕的化学味道。每一种气味都像细小的触手,争先恐后地钻进林小雨的鼻腔,缠绕住她的气管,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窗外陌生的喧嚣,教室里嗡嗡的议论,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灰尘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她把自己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角落的位置,恨不得嵌进墙壁里,变成一块没有存在感的砖。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抠着课桌边缘一道翘起的木刺,尖锐的刺痛感沿着指尖窜上来,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让她不至于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陌生汪洋里彻底沉没。身体是柔软的牢笼,一个她无法挣脱的、与生俱来的错误囚笼。里面那个真正的“他”——渴望在阳光下奔跑吼叫、爬上最高的树、像风一样自由的男孩——被死死地困在里面,每一次挣扎都撞在无形的壁垒上,发出无声的呐喊。
“林小雨,这位是新同学,林小雨。” 一个清晰的声音像一块巨石精准地砸在她的头顶。
整个教室的目光,几十道带着不同温度、不同意味的视线,瞬间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在她身上。火辣辣的!林小雨猛地一缩,像受惊的蜗牛瞬间收回了所有触角。心脏在单薄的胸腔后面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站起来。快站起来!
她在脑海里拼命命令自己那双仿佛灌满了冰冷沉重铅水的腿。指尖死死抵着冰凉的桌面,那点凉意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支撑点。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漫上来,淹没了膝盖、腰腹,即将没过头顶,带来灭顶的黑暗。
一股不知从身体哪个角落窜起的微弱电流,勉强驱动了双腿。林小雨几乎是跌撞着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廉价的木椅被她的动作带得向后一滑,椅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锐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几十双眼睛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她身上,空气凝固了。巨大的尴尬和羞耻像滚烫的岩浆,瞬间涌到脸上,烧得她脸颊发烫,耳根通红。
她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自己白色帆布鞋的鞋尖上,不敢看任何地方。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林…林小雨…”
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瞬间被教室的寂静吞没。她甚至没能完整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手心早已被冰凉的汗水浸透。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带着探究、疑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轻视。
讲台上的新班主任,一位看起来刚从师范毕业、脸上还带着点青涩的年轻女老师,似乎也没料到新同学会如此紧张。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试图缓解尴尬:“好的,林小雨同学,请坐吧。欢迎你加入我们五(3)班这个大家庭。”
林小雨如蒙大赦,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后背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浸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课桌抽屉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隐隐的钝痛。刚才那几秒钟的“亮相”,像一场酷刑,将她本就脆弱的内在世界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
下课铃响了,教室瞬间被喧闹声填满。林小雨依旧缩在角落,像一座孤岛。新班主任老师走到她身边,声音很温和:“林小雨同学,别太紧张。新环境需要一个适应过程。我看你个子挺高的,先暂时坐在这里吧。” 老师环顾了一下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光线稍暗,旁边几个同学看起来也比较…活跃。她想着,也许让安静的新同学坐在这里能少受点打扰?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无心之举,将林小雨推入了一个怎样的“漩涡”。
于是,林小雨就这样,被随机地、毫无恶意地安置在了教室最末排的角落——一个后来被证明是“差生”小团体盘踞的领地。
这里的空气似乎比教室其他地方更“自由”,也更喧嚣。
她的同桌是个胖子李强,永远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课本崭新得像刚发下来。他瞥了一眼缩得像鹌鹑一样的林小雨,没说话,只是把一本写得满满的作业本推到她面前,用笔杆敲了敲封面,挤挤眼,意思不言而喻。
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刺头王浩正旁若无人地往嘴里塞着一根辣条,嚼得嘎吱作响,香味(或者说刺鼻的调味料味)飘散开来。他注意到新来的“小白兔”(他心里给林小雨起的代号),吹了个无声的口哨,眼神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打量。
迷糊张莉坐在林小雨斜前方,课本上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涂鸦。她好奇地回头看了林小雨好几眼,似乎想搭话,但看到对方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样子,又缩了回去,自己玩起了橡皮。
林小雨被他们的散漫、吵闹和不守规矩弄得更加心烦意乱,只想把自己缩进更深的壳里。她抱着书包,像抱着最后的盾牌,努力隔绝着这个过于“鲜活”的世界。她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把她放在这里,这里太吵了,太乱了,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她怀念以前那个安静的、她可以默默坐在中游位置的教室。
一次课间,隔壁班一个惯于欺负人的高个子男生晃悠到他们班后门,目光扫过角落,很快锁定了那个缩着肩膀、安静得过分、穿着白色T恤的新面孔(常被误认为清秀小男生)。他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林小雨的桌子,怪腔怪调地说:“喂,新来的小白脸?哑巴了?借支笔玩玩呗?” 说着,伸手就去抓林小雨桌上那支崭新的白色自动铅笔。
林小雨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手,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冰凉的墙壁上,手指死死攥紧了书包带,心脏狂跳,脸色煞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恐惧在眼底无声地蔓延。
“嘿!强哥,看上人家小白兔的笔了?” 王浩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看好戏的戏谑,“问都不问一声就拿,不合适吧?”
胖子李强也哼哼着,胖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作业本:“就是,要点脸行不?我这还有‘参考答案’,你要不要也‘借’去玩玩?” 语气带着嘲讽。
那男生被王浩和李强一唱一和弄得有点下不来台,脸上挂不住,加上林小雨那副受惊小动物般的样子也让他觉得无趣,悻悻地收回了手,瞪了他们一眼:“嘁,谁稀罕!” 转身走了。
林小雨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但心脏依旧跳得飞快。刚才那短暂的对峙中,王浩和李强那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带着点维护(或者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这个混乱的角落,似乎存在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原始而粗糙的“保护”?
然而,这种模糊的感觉很快被更现实的打击取代。一次课堂小测验,林小雨对着试卷上大片空白茫然无措的样子,让讲台上的新班主任微微蹙眉。下课后,老师走到她身边,看着几乎空白的卷面,叹了口气:“林小雨同学,基础有点薄弱啊。坐在这里能看清黑板吗?要不要…先坐这里努力适应一下?” 老师是好意,想着后排可能影响听课,但又觉得现在调位置太突兀。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关心的话,无形中给林小雨贴上了“差生”的标签,也让她彻底“坐实”了角落的位置。
林小雨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桌沿那道熟悉的木刺,刺痛感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委屈和更深的自闭。她不是差生…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在这个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活下去?她只是本能地、更深地把自己缩进了那个无形的壳里,在这个被随机分配的、吵闹的“差生”角落,无声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