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厉行舟却毫无所觉,已伸手接过药碗,举至唇边,仿佛下一瞬便要一饮而尽。
林宜初骤然起身,脱口而出:“等等……!”
声音一出,屋中登时寂静如水。
厉行舟看着她,温声道:“怎么了?”
林宜初嘴角动了动,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吗?
因为我能看到保质期,所以你这药不能喝?
她咬了咬牙,踌躇片刻,抬眼就迎上那男人略显清寒的目光。
林宜初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摆出一副镇定神色:“那药……不能吃。”
他眸光微敛:“嗯?”
林宜初咬了咬牙:“那碗药,气味不对,表皮发旧、颜色偏灰……怕是有问题。”
她话音方落,屋中气氛顿时一凝。
那名小厮厉声道:“胡……胡言乱语!你可知这药是哪儿来的?”
林宜初心中翻了个白眼:这就是皇帝老儿亲手捣的,也架不住药材都过了期啊。
她只当他们是受人蒙骗,买到了假药材,语气平缓却坚定:“我曾在医馆学过些药理,认得些药材。这碗药多半已经变质,不但无效,反而有损脏腑。”
说罢,她目光落在那碗药上,低声补充一句:“尤其是赤茯,一旦**,最易引寒热虚症,伤及中气。”
那小厮神色剧变,声音也变了调:“怎……怎么可能?我们按时熬药,火候、剂量从不出错!”
他还欲再争,主位上的男人却抬手止住了他。
厉行舟转头看向林宜初,眸光不动如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探查与意味:“姑娘此话,当真?”
林宜初毫不迟疑,认真点头:“句句属实。”
厉行舟微微一笑,低头轻咳了两声,指间轻抚着袖口,像是不动声色地掩去唇角血色,嗓音低哑:“倒是我疏忽了,竟不知姑娘还有识药之能。”
他抬眸,目光微沉:“去,拿去给大夫验药,你要亲眼盯着。”
小厮神情一僵,却不敢违命,只得应声而去。
气氛略显沉默,片刻后,厉行舟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般,转了话题,又同林宜初寒暄几句,言辞得体,眉目温雅。只是林宜初注意到,他虽始终带笑,眼底却藏着淡淡病气,隐有一丝倦意。
末了,他起身告辞,临走前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似疑似叹。
林宜初看着他走远,才收回目光,心道:就这药,谁喝谁倒霉。他病成这样还能撑着,不是命硬就是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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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色昏沉如墨,风雪仍未停歇,院中透着一股压抑的冷。
林宜初正蹲在灶前添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令人不安的节奏。
她蹙了蹙眉,随手拍了拍手上柴屑,起身走去开门。
难不成那药又出了什么问题?
她一边回头喊了声“来了”,一边伸手去拉门栓。
门扉一开,夜风卷雪而入,吹得她袖摆猎猎作响。
然而门外站着的人,却让她神色一变。
是她那位“亲叔叔”,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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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三带着几个村里平日里不三不四的地痞,满脸横肉,冷笑着开口:“我就知道你这个野丫头躲不远,果然缩在这儿偷吃混喝。”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彻骨的轻蔑与贪婪。
林宜初心猛地一沉,本能地往后一退,手指已悄然摸向门后的铁棍。
赵三目光一寒,扬手一挥:“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抓回来,老屠户那边都谈好了,五十文,今晚就牵人。”
话音未落,院门猛地被推开,几名彪形大汉呼啦啦冲进来,脚步重若踏山,脸上俱是凶光毕露,围向林宜初。
林宜初脸色一变,却强逼自己镇定,眼角一扫,身形一错,猛地抬手将门撞回一半,转身拎起门边立着的那根烧火铁棍,怒目圆睁,厉喝出声:
“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
她双手紧握棍柄,身子下沉,如箭在弦,周身寒气逼人。
其中一人冷笑一声,手腕一撑便挡住门板,侧身便要冲她而来。
林宜初瞅准空档,棍子猛扫,直奔腿弯。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竟真敢动手,被这一棍逼得脚步一顿,连退两步,踉跄险跌。其余几人怒喝一声,一拥而上。
林宜初心里早知不可力敌,却依旧咬牙硬撑,眼神如刃,招招不退。只是她终究力不敌众,肩头猛地挨了一下,身子顿时被撞飞出去,重重撞在柴垛上,火星直冒,四肢发麻。
赵三笑得下作,三步并作两步逼近,眼中尽是猥亵恶意:“你个赔钱货,还真当自己逃得掉?”
他舔了舔嘴唇,狞声低笑:“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我绑着送你回去……”
他话未说完,忽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低沉森冷的怒喝:
“住手。”
声音不高,却仿佛深夜霜刃破风,瞬间令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一股难言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如寒气破骨。
林宜初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去。
厉行舟身披玄色斗篷,立于风雪之中,肩上覆着一层未拂的薄雪,面色依旧苍白,却有一股难以忽视的沉静压迫。那双眸子漆黑如墨,似万顷夜海,无风却波涛暗涌。
他缓步踏入院门,靴底雪声轻响,步履虽慢,每一步却踏得人心惊肉跳。
他身后,小厮低头随行,不敢发一语。
风卷残雪,他整个人犹如一柄隐于鞘中的古剑,未动锋芒,已叫人寒意透骨。
赵三脸色一变,下意识后退半步,语气却仍强撑着底气:“你谁啊?这里是我们赵家的家务事……”
厉行舟神情淡漠,仿若未闻,只缓缓转眸,将视线落在院中满脸狼狈、手执铁棍的林宜初身上。
那一眼,藏着深深寒意。
“家务事?”他淡声开口。
赵三察觉不妙,脸上的笑一滞,赶紧挤出几分亲切来:“那是,那是,自小我看她长大的……”
“所以你来做什么?”厉行舟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却字字如钉。
“我……我寻了门亲事,”赵三勉强维持镇定,“她这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出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既如此,”厉行舟截断他话头,声音不扬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清冷威严,“这一锭金子,买你闭嘴,也买她自由。”
话音未落,他袖袍微动,一道金光倏然飞出,落于赵三脚边。
金子落地,铮然作响,寒光照人,瞬间压过了雪地的白。
赵三眼睛顿时直了,身后几个恶汉也齐齐咽了口唾沫。
赵三原本还想着再啰嗦几句,见了那锭金,立马咧嘴一笑,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哎哟公子您这话说的……使得使得,她本来就不值钱,跟您是她的福气!”
林宜初一口气还没喘完,听到这话差点背过气去。
等那群人志得意满地带着金子滚出院子——
“公子……”厉行舟的那名小厮先出了声。
厉行舟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那小厮立刻噤了声。
但是林宜初却有些心痛,她怒气冲冲走到厉行舟面前,压着声音道:“你花那么多钱干嘛?!那种人渣,给他五文都嫌多!”
她不是不感激。
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厉行舟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眉眼间竟多了几分笑意,声音仍是那般不急不缓:
“举手之劳而已,毕竟姑娘你救了我一命,我定然也该投桃报李。帮你了却一桩事。”
这可是一锭金子啊!林宜初有些心梗。但是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还是说不出重话来。
她看着面前这位书生有些文弱的侧脸,长叹一声:“算了!”
假以时日,她定要亲手报这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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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院中风雪渐歇,天色沉沉如墨。
厉行舟靠坐在堂屋一角,面前炉火跳动,映得他面色苍白中透着一丝病红。他斜靠案几,目光落在林宜初身上,语气低缓:
“我去查了所服之药,果然药中掺了不该有的成分。”
他顿了顿,低头轻咳两声,声音微哑却清晰,“多谢姑娘提醒,救我一命。”
林宜初刚喝下一口茶,随手放下茶盏,笑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这不扯平了。”
厉行舟抬眼看她一眼,眸光温沉如墨,沉声道:“我屋中尚有几味药材,眼下身上旧疾未解,怕是也不宜再误服。若姑娘不嫌弃,可否烦你过去替我过目一二?”
他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隐隐的郑重。
林宜初自然乐意:“那就走一趟。救人救到底。”
厉行舟领着林宜初穿过院子,重回他暂居的偏院。
夜风已停,残雪覆瓦,院中一片寂静。
林宜初这才有闲打量起这座宅子。
宅院不大,却收拾得极有章法。沿墙的木架上摆满了书卷,几案之上堆着兵书、医籍、杂谈笔记,角落里的瓷瓶也擦得锃亮,看得出打理之人心细如丝。
她顺着他的指引走入内室。
药柜不高,但陈列得颇为整齐。她蹲下身,逐一察看每包药料。
【制附子轻微霉斑,保质期剩余2日】
【丹皮杂质超标,药效受损】
她原本只是随意看看,结果越看越心惊。
这药柜里,看似都是些珍贵药材,但其中不少都过了保质期,含有轻微毒性。这位公子看起来身体就不太好,要是喝下这种药……
况且若是一点半点就罢了,这么多药物都出现了问题。这可不是保管不善,倒像是……刻意为之。
林宜初面色一沉,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她抬起头,正想出声提醒厉行舟,却见他站在门口,眉头紧锁,小厮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不过三两句话,厉行舟眼中便掠过一丝冷意。他转身看了林宜初一眼,神色虽未变,却隐隐透出克制。
“抱歉,临时有事,我须出一趟。”他语声不重,却不容置疑,“此间安全,你安心等我。”
林宜初有些无奈,到底是什么急事,能比你性命还要重要了。
她话没说出口,屋门已被关上。
屋外,风雪渐密。厉行舟已立于廊下,斗篷猎猎,眉眼间的病气不见踪影,反倒透出一股冷冽森然的锋芒。小厮疾步而至,躬身低声禀报:
“公子,那几个意图对姑娘不轨的恶人已擒下,现正绑在后院柴房等候发落。”
厉行舟闻言,只点了点头,未言一语。
他伸手接过身侧佩剑,剑未出鞘,寒气却已逼人而来,仿佛雪夜中有锋芒乍现,直叫人不敢逼视。
那一刻,他再不似病骨支离的弱公子,而像是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薄雪加身,也掩不住周身肃杀之气。
“走吧。”
声音低而沉,字字仿佛落在风里,也落在心头,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