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哈尔滨已经是深夜,李理裹紧羽绒服,用冻僵的手接通网约车司机的电话。
黎涵没回复她那条消息,不知是太忙,还是压根不想见她。但李理还是来了。
她知道黎涵外婆家在哪里,只是不确定对方是否还住在那里。她想好了,如果没人,就随便订间酒店。直到车上了高速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成年,正规的酒店是不会给她开房间的。
看来还是得给黎涵发消息了。李理苦笑,摸出手机。
你在哪?
李理已经做好了要打电话的准备,但没过几秒钟新消息弹了出来。
在家。
简短的两个字让李理安下心来,她关掉手机,仰起头闭上眼睛。光影透过车窗洒在她眼睑上,忽明忽暗。无数个这样时差颠倒的夜晚,她和黎涵坐在不同气味的出租车后座上,肩靠着肩,脑袋并着脑袋,也许还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只是这一次,叫醒她的不再是帮她们打点一切的白鹤,而是陌生的东北阿姨。
到了。
老式小区,穿过聊胜于无的大门,沿着生锈栅栏的方向绕过几栋楼房,顺着雪地上已经快要被新雪淹没的脚印走进单元楼的楼门,李理放轻步子,爬上三楼。声控灯早已失灵,只有淡淡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幽长。
指节叩着铁栅栏门,突兀响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李理听见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里侧木门被人拉开,映入眼帘的是衣冠不整的黎涵。
“你来了。”黎涵给李理开门,失了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我妈嫌这房子老,自己住酒店去了。”
李理低下头,局促地盯着鞋尖,她踩了一脚雪,此刻雪水融化,水渍在地面蔓延开来。
“怎么不进来?”黎涵愣了愣,伸手拽她。
“黎涵……”李理抬起头,正欲说些什么,余光突然扫过餐柜边上的相框。
黑白相片里装着黎涵的外婆,那个不苟言笑却会用粗糙双手摸她脑袋的老太太。
她去世了。她们再也吃不到她做的炖排骨了。死亡不再是个抽象名词。
“黎涵。”李理跨进门槛,她干巴巴地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节哀顺变。”
“你飞这么远,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吗?”黎涵勾起一边嘴角,但谁都能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
“你真的非常愚钝。”黎涵将李理拽入怀中,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抱抱我吧。”
她们紧紧贴在一起,心跳共鸣,李理逐渐觉得,自己也有点痛了。
床头柜上摆着一盏老式台灯,橘黄暖光落在枕边,旧闹钟嘀嗒着,泛黄玻璃钟面上的裂缝吞掉时间。
李理背对着黎涵坐在床沿。这是北方干燥寒冷的冬天,房子太老了,供暖很差,没多久她感觉到冷,就连嗅觉也要失灵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黎涵将自己裹成一团,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
“我不知道,你没回我的消息。”李理想起自己犹豫再三,却还是点下航班付款按钮的那一刻,“我只是猜,你不会赶我走。”
“我以为那只是出于礼貌的人文关怀。”黎涵的声音轻轻的,“我脑子很乱,不知道怎么回才好。”
“外婆是在短节目当晚入院的,没人通知我。”黎涵回忆时,就连声音也在挣扎,“我算过时间,外婆是在自由滑最后一组六练的时候走的。”
外婆没能看到黎涵登上领奖台。这念头在李理脑中浮现。
李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知道黎涵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沉默是最好的回应。
“从小到大,外婆和滑冰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外婆会先我一步而去,但我还没做好准备……”黎涵哽咽着,“李理,转过来吧,转过来看着我。”
李理侧身看向黎涵。
黎涵在哭,哭声几近于无,眼角和下巴却早已挂满泪珠。无从发泄的痛苦像梗在心口的碎石,悄无声息的。
“你可以哭出声来。”李理张开双臂,黎涵冲进她温暖的怀抱。“外婆、比赛、未来、还有我,所有让你感到难受的,全部哭出来就好。”
黎涵揪住李理卫衣的帽绳,情绪如洪水卸闸般失控,她哭喊着,撕心裂肺。
李理是狂澜海面上坚不可摧的礁石,她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双手轻拍黎涵剧烈颤抖的肩背。
她熄灭台灯,将黎涵的脆弱藏进黑暗。
这是黎涵的伤口,她不要看,这不公平。
黎涵靠在她身上。她们都太累了。
睁眼时天光大亮,李理撑起身体,旁边已经没有人了。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向窗边。
窗户上糊着一层水雾,褪色窗花被浸泡成深褐色,像干涸的血迹。李理抬手擦了擦玻璃,凑上眼睛,看向窗外。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雪仍在下,白茫茫地面上只落着一串零乱脚印。
“李理。”黎涵沙哑着嗓子叫她。
李理转身,黎涵正端着一盘水饺站在客厅和卧室之间。少女脸色苍白,眼窝下挂着片青紫,她穿一件起了球的米色毛衣,下身是一条印花袄裤,这搭配不伦不类,但没人会在意。
“等会儿陪我去给外婆献一束花。”黎涵将盘子放在桌上,招呼李理过来吃饭。
李理隐约记得外婆信仰东正教,葬礼细节如何她并不清楚,但入土为安,总归是一样的。
黎涵递给她一双筷子。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只发出咀嚼与吞咽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份外婆包的水饺。”黎涵收起空盘子,走进厨房。
最后一份。李理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这一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分走了外婆留给黎涵最后的爱意,与此相对的,她总该替已故之人陪黎涵走一段路。
但没人教她是该手牵着手,还是该针锋相对。
出租车开了四十分钟,将她们放在郊外一座墓园前。黎涵先一步下车,走进萧瑟园区。主路扫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雪水与土屑搅在一起,脏兮兮的。
路的尽头是座教堂,塔尖立着十字架。黎涵带着她从教堂前转弯,踩着石板路穿过两排墓碑。石板很滑,李理走得小心翼翼。
叶卡捷琳娜·康娜娃,这是黎涵外婆的名字。外婆是中俄混血,但在黎涵身上,极北民族的性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座低矮的墓碑,被雪水浸湿的照片和墓主本人生前一样,皱巴巴的。墓前摆着几束尚未枯萎的鲜花,还散发着幽冷的香。几粒鹅卵石摆在一旁,并不起眼。
“外婆,李理来了。”黎涵一句话又将她拉回那个夏天。
她们悬在万米高空之上。一排三个座位,黎涵在中间,靠窗是李理,靠过道是外婆。
“李理,这是我外婆。”黎涵将嘴巴凑到李理耳边。机身轰鸣,她听不清,黎涵索性大着嗓门提高音量,“别看外婆凶巴巴的,她人可好了。”
老人躺在地下长眠不醒。年轻的女孩们并排站在墓碑前,注视着那串长长的名字。雪花落在石碑上,落在女孩们的发梢和肩头。两人都冻得鼻尖通红,却没一个先提起离开。
李理晕乎乎的,回忆在她眼前打着圈,她却不知应该先抓住哪一个。
“你还知道来。”漠然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李理回过头,保养得当的女人穿着厚大衣,双手插在兜里,缓步向她们靠近。
女人的目光越过李理,径直落在黎涵身上,她开口时,温度更低了:“你外婆下葬那天谁都喊不动你,现在倒是知道来了。”
“来了也不知道带束花。”女人埋怨着,似是不满黎涵的不懂规矩。
“外婆入院时,你们没告诉我。”黎涵开口,却很平静,“你们都把我忘了。”
“忘不忘的,告诉你有什么用?”女人的声音陡然升高一个八度,“你会放下你那个什么比赛,来送你外婆最后一程吗?告诉你有用吗?”
李理的目光在这对母女间移动着,母亲气急败坏,女儿只是闭了闭眼睛,什么也没说。
“早就不该让你继续滑什么冰,你那没良心的爹说供你,现在一个月就给这么点钱,拿什么供你!还不如趁当初你爹有钱那阵子,把北京那套房买了!”女人火气更大了,“书也不读了,奖牌也没拿到,你就是……”
“妈你别说了。”黎涵打断女人无休无止的抱怨。女人又惊又气地看着她,压根没想到女儿竟然会反抗。
“黎涵拿到奖牌了。”李理见缝插针地开口:“银牌也是很厉害的。”
“银牌,”女人转过身,伸手指着她,冷哼一声,“银牌?我们家的热闹好看吗?”
矛盾转移到李理身上,她从没承接过这样的情绪,此刻手足无措。
“都别说了!”黎涵厉声喝道。
她拉起李理的手,掠过那女人,在无数坟墓间穿梭着。李理脚底打滑,不自觉往前扑,却总被黎涵稳稳扶住。她们一路跌撞,跑到教堂前。
厚重积雪盖住教堂尖顶,十字架也蒙上一层细密的白,四周灰茫茫一片,雪势愈发猛烈。大门紧闭,她们不是上帝的信徒。
李理裹着黎涵的旧羽绒服,衣服在箱底里压久了,连李理也浸在樟脑丸格外呛人的味道里。
“李理,你看到了吗?”冷风中黎涵回身看她时,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风太大了,李理有些耳鸣,只得同黎涵再近一步。风从黎涵那侧吹来,她靠近她,似乎暖和了一些。
“你还有滑冰,还有冰面上的荣耀。”李理拼命想着,脑子却怎么也转不起来。
“还有白鹤姐。”她大概知道一些,黎涵同白鹤在冰场之外的交情,比普通的教练与学生更近一些。
“还有我。”末了,李理加上一句。她们应当是能算作是一起长大的。
“我们回去吧。”李理拽了拽黎涵的衣袖,才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黎涵凑上前,用手背贴住她的额头,脸色一变:“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吗?”李理眼前一黑,倒在黎涵怀中。
花样滑冰赛事中,选手根据积分或排名被分为六人一组。每组选手正式上场前,会有一次全体上冰、适应冰面的机会,时长为六分钟。这段时间被称为六分钟训练,简称六练。
在东正教传统中,人们常在逝者墓前放置鹅卵石,以示悼念和祈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落雪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