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歌》 第1章 夜曲 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1800平方米的标准冰场。 冰刀划过冰面,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响声,黑裙少女宛若山雀,轻劲有力。在乐曲尾声中,她抬起手臂,滑入编排步伐。双手高举过头顶,少女细瘦的腰肢向后舒展,仰面朝上,嘴唇微张。 步伐以一个Hydroblade结束,袖口黑纱随着少女手臂的摇摆起起伏伏,她指尖拂过眼角,眼下那颗痣也似活过来一般。 乐曲渐弱,最后一个旋转在贝尔曼的绽放中结束。女孩行礼,又圆又大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奕奕神采。 观众席上有人高喊着“李理”,先是层层叠叠的,最终汇集成一道不断重复着。 玩偶雨落下,李理举起手臂,向四面八方的观众们挥手致谢。 随手捞起一只玩偶,李理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滑到场边。身着队服的教练白鹤已经在出口处等她,她接过白鹤递来的刀套,套在冰刀上。 “结束了,滑得很好。”白鹤从怀中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李理。 李理胡乱抹了一把鼻子,将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向Kiss and Cry,坐在留给教练和选手的位置上。 “黎涵怎么样?”李理侧过头问白鹤。录像机的镜头对准她,她匆忙挤出一个笑容,对着它比了个爱心。 “246.72,暂列第一。”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回答。白鹤又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李理,“擦擦汗。你们都很棒。” 李理早就看到了,黎涵发挥堪称完美,只是那时她急着上场调整状态,没能听到黎涵分数的实时播报。 李理接过纸巾,却只是将它攥在手心。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大屏幕,屏幕上的她也正抬起脑袋,录像机依旧对准着她。 画面很快便切换到了前三名等候区,黎涵坐在中间,面带微笑,左边是个俄罗斯选手,右边是个日本选手。 李理闭上眼睛,冰场观众席传来的呼喊声被她屏蔽在外,她尝试着调整呼吸,但心脏沉沉跳着,胃部也一抽一抽绞痛着。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黎涵的那天,那是黎涵转来俱乐部的第一天,也是李理十三岁生日当天,四月一日。 远道而来的黎涵用一个完美的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跳奠定了她在同组小选手中难以撼动的地位。 冰场外的妈妈们窃窃私语,紧接着场上滑行的小选手们被白鹤聚集在一起。李理站在角落里,百般无聊地用刀尺捣鼓着冰面,心里却想着黎涵连跳时流畅的节奏。 李理那时堪堪能落下一个颤颤巍巍的勾手三周,离那样连贯的三三连跳还差了许多,头一次现场看到同龄人如此完美的跳跃,不免有些心急。 解散后黎涵成了冰面的中心,被组里的小选手团团围住,外侧的李理根本挤不进去。 于是,十三岁的李理没能和十三岁的黎涵成为朋友。 “中国选手李理的自由滑得分164.52,总分是,”紧接着是一个很长的停顿,李理屏住呼吸,“247.41分,排名第一!恭喜她成为本届冬奥会女子单人滑冠军!” 李理睁开眼睛,大屏幕已经切回到她的画面。白鹤举起她的右手挥舞着,大喊着“李理你是冠军!” 胃部的疼痛停止了,李理站起身,向录像机挥手。她向外走去,不远处围上来一群记者。她是他们的焦点。 “李理选手你好,对于成为第一个获得女子单人滑奥运冠军的中国选手,你有何感想。” “我很荣幸能获得这个荣誉,也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 “李理选手,我记得你合乐时阿克塞尔三周半接后外点冰三周连跳是放在前半段的,但正式比赛时外点三周却接在了第二个阿克塞尔三周半后,是临时发挥,还是早就有此打算了呢?” “是临场发挥,放在后半段会有1.1倍的加分。黎涵clean了,只有赌上一切才有可能赢过她。” “李理选手上场前看了黎涵选手的表演了吗?” “没有看,是别人告诉我的。” 李理不会承认自己违背白鹤“上场前绝对不能看别的选手滑冰”的禁令偷偷看完了黎涵的整个节目,在黎涵的最后一个四周跳成功落冰的一刻,李理就下定决心要将全部的连跳放在后半段了。 采访结束,李理躲回后台。她没看见黎涵,但比起思考对方到底去了哪里,她更愿意在脑海里描绘奥运金牌的模样。 黎涵是在颁奖典礼开始的前一刻出现的,少女眼角泛红,白鹤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背影。 “黎涵。”白鹤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李理,“算了,你们还是先领奖吧。” 奖牌颁发的流程很简单,选手们依次入场,领取奖牌和捧花,再登上领奖台。铜牌的俄罗斯选手第一个站在台上,紧接着轮到了黎涵。 黎涵已经拆开了辫子,长发卷卷地披在身后,昏暗的冰场上,白色光照在她身上,她小跳一步跳上红毯,奖牌颁发者从托盘里拿起银牌,将它戴在她胸前。她接过捧花,跃上领奖台。 李理从远处望向黎涵,少女抱着花,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不知散去了哪里。 黎涵不是李理见过最好看的人,却是整片冰场上最能吸引她目光的人。只要踏上冰面,黎涵就是与节目融为一体的精灵舞者。 “接下来登场的是,本届冬奥会女子单人滑金牌得主,来自中国的李理。” 掌声与欢呼如潮水般自看台涌出,刺眼的灯光照在李理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滑了出去。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黎涵。 黎涵冲着她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李理接过奖牌和捧花,一步一步走向领奖台。她同俄罗斯选手拥抱,紧接着她转向黎涵,面前的少女弯下腰,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李理,祝贺你,得偿所愿。”诺大的寒冷冰面上,黎涵熟悉的声音像一股暖流,平复了李理俱疲的身心。 李理抬头看向黎涵,自己的面容倒映在少女琥珀色的眼眸里。她伸手,黎涵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领奖台。 摄像机对着她们,俄罗斯选手先靠近她,紧接着是黎涵,对方揽住了她的腰。 一金一银两枚奖牌被她们举在两人中间。 三张笑脸定格在镜头里。 李理不记得一切是怎么结束的了,恍惚间她被黎涵拉着进了更衣室。肌肉记忆的主导下她换下冰鞋,又脱掉考斯滕,换回平时的休闲装。 两人拖着装着冰鞋和衣物的行李箱,一前一后走出场馆。她们停在指定的接驳点前,一同沐浴着南欧冬日的阳光,并不严寒,暖暖的很舒服。 “黎涵,我们的奥运会,结束了。”阳光恼人刺眼,李理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睛里早已蓄满泪水。 “嗯,结束了。”黎涵背对着李理,不温不火地回答着。 同台竞技这几年,她们早就形成了默契,比赛结束后,她们从不讨论名次和奖牌,只会粉饰太平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表演滑会邀请我们的吧。”李理吸了口气,问出一句废话。 “当然。”黎涵回答她。 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李理和黎涵却都不尴尬。她们算不上朋友,但一起训练了五年,李理早已经摸透了对方待人接物的方式。 黎涵对谁都是友好温和的,但绝不在冰场上与人交心,更不会将潜在的竞争对手视作朋友。这样算下来,整个俱乐部里,和黎涵最相熟的,竟然还是一起外训过,又一起参加了这么多次比赛的李理。 “李理,”就快要适应这沉默时,黎涵突然开了口,“保送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取得好成绩的运动员会在大学升学这件事上获得优待,这次比赛结束后,两人都需要做出最后的选择。 “我想好了,你呢?”李理没有顺着黎涵的意思回答她,只是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知道的,我没法兼顾。”黎涵露出无奈的笑容,但很快又目光坚定了起来,“我想滑冰,一直滑到再也滑不动的那天。” 李理明白了黎涵的意思。和多数运动员一样,黎涵的选择是体大,比赛代替学分,这样就能心无旁骛地投入训练。 滑冰之于黎涵,似乎胜过一切。 但李理不同。相比于滑冰本身,只有那一块块奖牌,才让她坚持着一步步走到现在。如果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在这项运动中取得任何荣誉,她只会果决放弃。 “我放弃保送。”风吹过发梢,李理仰起头,呼出白色雾气。 “好,我知道了。”黎涵顿了顿,点了点头。 “但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李理看向黎涵,少女原本有些落寞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光芒。 “好!”黎涵歪着脑袋笑,浅棕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李理看着黎涵,突然有些呼吸不畅。接驳车什么时候才能来,太慢了,她想着。 当晚照例是花样滑冰国家队的庆功宴,虽说是为运动员们举办的宴会,但主角却还是这委员那官员之类的项目负责人。推杯换盏只属于满脑子算计的大人们,这种场合,一向是由白鹤代为交涉。 李理和黎涵早早便溜了出去,在下榻酒店的功能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这里写着有温泉。”穿过前台大厅时,李理留意到墙壁上不起眼的指示牌,她一面拽住黎涵的袖子,一面伸手指向那行英文小字。 面向全体入住贵宾免费开放,请自备浴巾,开放时间9点至23点。 “走吧。”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 从房间取了浴巾,在温泉外的更衣室将自己扒光,黎涵率先踏进温泉池里。李理趁着黎涵还未转过身,也赶忙跳了下去。 这个时间,池子里没有别的客人,两人惬意地泡在池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黎涵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于是她顺手摘下眼镜,放在一旁。 “你的眼睛,近视严重吗?”训练和比赛时黎涵总会换成隐形眼镜,这对李理而言有些陌生。 “还好,四百多度。小时候用眼习惯不好,我妈和外婆又不太在意,去医院矫正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不过这些年没什么增长,所以影响不大。”黎涵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池壁上,整个人懒洋洋的,“倒是你,从我认识你开始,只要不训练,你就在那里一直看书做题,但居然不戴眼镜呢!” “我吗,看书做题,有吗?”李理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不过回忆里自己确实要为了学校的大小测试做准备,虽然下午不怎么去上课,但该做的习题册和试卷一个也没落下。 “我刚转来俱乐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黎涵笃定道,“那时候冰场外的水吧旁边有几组桌椅,休息时候有好多小孩在那里写作业,都是被家长盯着,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只有你没什么表情,也只有你,从我刚来的时候,一直写到现在。” “那是因为,只有我一直滑到了现在啊。”李理苦笑着。 “你说放弃保送时,我是有些惊讶的,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专注滑冰,只有你还兼顾着学习,就也不惊讶了。”黎涵仰起脑袋。 “是吗?”李理捧起一捧池水,任由水流从指缝中嘀嗒落下,手中水流殆尽,又重复起之前的动作,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对自己,她从来不想多谈,特别是在黎涵面前。 “看来你不想和我聊这个。”滴水声中,只听见黎涵一声叹息。 李理手中动作没停,只是抿抿嘴唇,搜刮着词句:“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必要讲太多滑冰之外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黎涵吸了吸鼻子。 “朋友?”水声骤停,李理抬起眼眸看向黎涵,一个起身,她才发现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烫得发红的肩颈正微微颤抖着。 “你不是说过,我和你,不是朋友吗?”反问的音量陡然提升了几度。 记忆里,那是或许都无法算作争吵的单方面情绪发泄,李理并非主角,只是无意间闯入其中却被深深中伤的看客。但她惯于保持体面,也惯于压制情绪,只是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将那一幕牢牢印在脑海中。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她不断告诫自己,竞争对手之间本就不存在友谊。 “李理。”黎涵不可思议地望向李理,她拉过李理颤抖的手,将这只手捧在掌心,“你竟然以为那是真心话吗?”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一个人气急败坏之下说出的话,即便带了夸大的成份,也绝非不是心中所想。李理看向黎涵,少女眉宇间露出惊奇与愧疚混杂着的情绪。 难道那不是真心话吗? 李理觉得被黎涵握住的右手好烫。 远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白鹤急促的呼喊声。一向冷静的白教练冲了进来,一把拎起黎涵的手臂,在黎涵耳边说了些什么。 少女脸色骤变,翻身爬出温泉池,裹了浴巾就跟着白鹤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对峙没能继续,只留下李理一人在雾气氤氲的温泉里反复咀嚼着情绪。 本文涉及的花样滑冰规则统一遵从世界滑联(ISU)2025-2026赛季标准,赛事年份与举办地点全部架空,请勿对应现实。 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成年组比赛中,每位选手需准备两套节目:短节目(SP)和自由滑(FS)。不同赛事规则略有差异,但一般而言,短节目排名靠前的选手才有机会晋级自由滑,最终总成绩为两项分数之和。两位选手总分相同的情况下,自由滑分数更高者排名在前。 跳跃是花样滑冰节目中最重要的技术动作之一,以下为六种跳跃的名称和英文缩写: Axel(阿克塞尔跳):A Lutz(勾手跳/卢兹跳):Lz Flip(后内点冰跳/菲利普跳):F Loop(后外结环跳/卢普跳):Lo Salchow(后内结环跳/萨霍夫跳):S Toe Loop(后外点冰跳):T 以上同周数跳跃,从上至下,难度与分值递减。 正文中提到的Hydroblade是观赏性较强的不计入评分的步伐动作,贝尔曼则是旋转中用于提升旋转难度定级的经典姿势。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3Lz 3T)被认为是三周连跳中技术难度最高的组合之一,也是最常见的高级三三连跳。 选手完成节目到裁判打出最终分数一般需要二至三分钟,期间选手和教练在Kiss and Cry等待,这里见证着拥抱、喜极而泣或遗憾落泪的瞬间,因此得名“亲吻与哭泣”。 考斯滕指花样滑冰选手在比赛中穿着的服装,通常由轻盈且富有弹性的布料制成,设计风格华丽。 clean是指某位选手成功完成了节目中编排的全部技术动作,中间没有发生导致扣分的失误。 两位选手跳跃配置如下(*代表跳跃放在节目的后半段,享受1.1倍加分): 黎涵短节目跳跃配置:2A、3F、3Lz3T* 黎涵自由滑跳跃配置:4Lz、4S2S、4S、3Lz2A2A*、4T*、3F3T*、3Lo* 李理短节目跳跃配置:3A、3F、3Lz3T* 李理自由滑跳跃配置:4T2T、4S、3A、3A3T*、3Lz*、3F1Eu3S*、3F*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夜曲 第2章 等她降落 李理和黎涵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人生轨迹因滑冰相交于同一个节点已是勉强,再要更进一步,可谓天方夜谭。 但命运就是如此巧合,在李理下定决心放弃这项运动的那个下午,黎涵接到一通电话。 “外婆说今晚炖排骨给我们吃哦,你再跳最后一组吧,跳完我们早点回家。”黎涵举着手机趴在挡板上,对她甜甜笑着。 她记得那是十四岁的夏天,她青年组第一个赛季结束的夏天。她们在莫斯科外训,黎涵外婆一人带两个小孩,她是寄人篱下的那个。 那个赛季的冬天黎涵参加了两站青年组大奖赛分站赛,一金一铜两枚奖牌将她送进总决赛,最终拿下第四名。世青赛唯一的名额自然归黎涵所有,对方不负众望,挤进领奖台,为来年世青赛争取到两个参赛名额。 而李理,籍籍无名。 “或许你可以先多练练菲利普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下个赛季的规定单跳是勾手跳。”黎涵在场外偷懒,却不忘远远朝她喊着。 黎涵建议的出发点是好意,但每个人年少时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叛逆的。 李理心有不甘,如风般滑向冰场一角,转身,卯着劲儿向前,一跃而起。 这是李理人生中第一个成功落冰的阿克塞尔三周半。 黎涵正巧看向这边,女孩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3A!”黎涵的声音回荡在冰场上空,“你跳出来了。” 那是李理第一次从黎涵眼中捕捉到羡慕的情绪。对方藏得很好,但李理心生雀跃,因为这情绪源自她:连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都跳不好的她,跳出了黎涵练了大半个月还毫无起色的,阿克塞尔三周半。 阿克塞尔永远向前。 自那以后,李理和黎涵的名字就总是挨在一起。 当意识到金牌的荣耀只能属于一个人时,气氛便逐渐紧张起来。黎涵对她不再如以前一般热情,准确的说,黎涵对整个世界都冷漠起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一起训练的伙伴,两人更像是被迫捆绑在一起营业的队友,在镜头与他人面前维持着融洽关系,久而久之,就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真正的爆发是两人最后一场世青赛结束。李理的唯一一枚世青赛金牌,让黎涵无缘世青三连冠。 准确的说,那场爆发本就不是冲着李理来的。李理只是推开了白鹤的房门,目睹了黎涵对白鹤近乎失控的控诉:“为什么不让我跳三个四周,如果跳了,就不会输。” 纵使李理立刻关上了门,也阻止不了黎涵的哭喊声刺穿鼓膜。 “李理和我,才不是朋友!” 李理在温泉里泡到头脑发昏,脚步虚浮地一路游荡回房。就在房卡要贴上感应器的一瞬间,她停下动作,脑袋终于恢复清明。 她拿不准开门后应当以什么姿态继续和黎涵相处,小心维护的表面和平是否已经被打碎,她无法确定。 进退维谷之际,房门被从内侧甩开。黎涵裹着大衣背着包,即便带着口罩,也看得出面色阴沉。白鹤在黎涵身后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推着黎涵的背催促她走快些。 两人撞上李理,都顿住脚步。 “去按电梯。”白鹤率先反应过来,一掌拍在黎涵肩头示意她别耽误时间。 黎涵绕过李理,向电梯间跑去。 “李理,黎涵外婆去世了,我送她去机场。”白鹤简短道明现状,又伸手揉了揉李理湿漉漉的头发,“头发擦干别着凉,等我回来。”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缓缓关合的电梯门后。李理裹着浴巾,水从发尾一滴一滴坠落地面,形成一滩小小的湖泊。 李理想起莫斯科夏夜的风,想起城郊公寓里炖排骨浓郁的香气,想起十四岁时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时,黎涵握住了她的手。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上比奖牌更加沉重的,还有所谓的生死离别。 刺眼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游走,李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冲向窗边。是车灯,她盯着那逐渐暗淡的光源,猜测黎涵是否就在其中。 大脑里塞了许多东西,混在一起却成了刺眼的空白。 黑暗占据了整个房间。黎涵空荡荡的床提醒着李理如今她正独身一人身处异国他乡。 几分钟后李理终于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上,房间里没有亮灯。从温泉带出来的热气早已蒸发殆尽,只余冰冷潮湿的浴巾黏黏糊糊裹在身上。 没有任何心力去关注别的事情,李理走进浴室,打开了花洒。水流冲刷着大脑中的一片白,水汽凝结在玻璃门上,伸手去擦,留下难看的痕迹。 擦干身体吹干头发是本能,躺在床上闭气双眼哄骗着自己入眠却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但她睡不着,她早已习惯了另一个人时不时发出的轻响,一瞬间,李理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黎涵会将脱下来的训练服丢得满房间都是,只有比赛用的考斯滕服服帖帖挂在衣架上。李理看不惯,但只要黎涵不将东西丢到她的床上,她就什么也不会说。 考斯滕。李理跳下床,拉开衣柜的门。黑黢黢的木柜里,李理看见一件熟悉但却不属于自己的华丽衣裙。 被各色碎钻点缀的青蓝色连体裙,被它的主人遗落,此刻正挂在李理一件白色上衣旁。这是黎涵自由滑的考斯滕,她正是穿着这件衣服,和李理一起登上奖台。 一手拿起衣架,一手抚摸着裙子主体光滑的布料,李理指尖划过裙子前襟的水钻,又揉搓起裙尾拼接的蓝绿渐变的细纱。她们的考斯滕是由同一位设计师设计制作,但考虑到两人截然不同的选曲偏好,服装也是风格迥异。李理的衣裙上就鲜少出现这种明艳华丽的点缀。 这条裙子自然是没来得及清洗的。李理凑上前,鼻尖传来淡淡的熟悉气味。 太奇怪了。 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后,李理触电般将衣架挂回衣柜,缩回被子里。她用力甩甩脑袋,将早已消散的属于黎涵的味道甩开。 李理承认,无论关系如何,她早已经习惯黎涵无孔不入地渗透她的生活。 迷迷糊糊陷入回忆与梦境的漩涡,画面流转,最终定格在初遇的那个午后。高高跃起又完美降落的黎涵嘴角微扬,神气的眼睛扫过全场,在李理身上停留片刻。女孩狡黠的笑容卷起一阵风,而那风一吹就是五年。 又是一片纯净的蓝,有人在结了冰的湖面荡起摇曳的舞步。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双腿交叉刀尺点地,伸出双臂,昂起头颅,眼神睥睨。 好神气。李理没来得及感叹,意识便坠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入眼是一双修长的腿,揉揉眼睛,面前是瘫在椅子上的白鹤。两层窗帘透不进一点光,不知今夕何夕。 “白鹤姐。”李理连忙起身。 “靠着就行。”有什么东西掉在身边的被子上。 李理捡起,是一片被锡箔糖纸包裹的口香糖。白教练果然还是那个白教练。李理撕开糖纸,将口香糖塞进口中,咀嚼起来。 “李理,我也是第一次当教练,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告诉我。”白鹤没说错,李理是她带的第一个学生,于是这话李理听了十年,并且要一直听到退役那天。 “白鹤姐,带出了奥运冠亚军,你又有什么新的感悟了?”李理时常觉得白鹤思维跳脱,交谈时总会冒出些莫名其妙的话,也只能用莫名其妙的话还回去。 “我能有什么感受,小崽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临场改配置又撞大运clean了,我高兴还来不及。”白鹤直起身子,伸手敲了敲李理的脑袋。“都是我的孩子,你们谁赢我都高兴。” 李理瘪了瘪嘴,仔细品味着口中薄荷的清香。 “李理,黎涵走的时候,让我找你谈谈。”白鹤收起玩笑的态度,认真起来,“但她没说谈什么。” “所以我猜测,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白鹤盯着李理,企图从她的表情里寻找答案。 “争执?”李理心里一惊,但一想到黎涵应该是什么也没说,就决定还是要在白鹤面前维护两人表面的平静,“我们只是谈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陈年往事,这话显得你年纪很大似的。”白鹤开始咬文嚼字,“李理,你还没满十八,不要说得像个小老太太。” “白鹤姐,你还记得吗?去年世青赛结束后,黎涵因为没能三连冠,说我和她不是朋友。” “但黎涵说那只是个误会,她的一时气话,让我不要往心里去。”编谎话时,李理的语速总会快一些,“她跟我道歉了,所以我们之间没事了。” “李理,可我总觉得,黎涵要我和你谈的不是这件事。”白鹤没有接受李理的解释。 “李理,你太乖了,太善解人意了,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忽略你,因为你不会表示出任何不满。”白鹤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更偏心黎涵?” “啊?”李理呆住了。 “白鹤姐,你的想象力,是不是有点过于丰富了?”良久,李理咽了咽口水,终于能开口说话。 “我一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但刚刚出租车上黎涵的那句话,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起这个问题。”白鹤坐直身体,斟酌着词句,“李理,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偏心?” “绝对没有!”李理想也没想便否定了白鹤的话,“是黎涵吗,黎涵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白鹤摇摇头,眼中露出些许迷茫,“我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金牌只有一枚。” “白鹤姐……不……白教练,我从没觉得你偏心。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才有了今天的我们。”李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至于黎涵,”她咽一口唾沫,想起那人下午举着银牌时眼中的些许落寞,“我从来不讨厌黎涵,也不会将竞争对手视作洪水猛兽,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李理曾仰望黎涵,梦中黎涵回头看她,她拉住了黎涵的手。 “我只会讨厌自己的无能。如果不能赢,那就不要站在赛场上。”她攥紧拳头。 沉默如水,只余时钟滴答作响。 “休息吧,李理。明天的表演滑只有你了。”关上房门前,白鹤贴心地替李理关了灯。 李理会讨厌黎涵吗? 无数个日日夜夜像小兽般互相舔舐伤口的女孩们,也只会像纸老虎一样放出不是朋友的狠话吧。 可黎涵似乎从没觉得她们不是朋友。 李理将脑袋藏在被子里,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表演滑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 我已落地上海,现在转机区候机,表演滑加油。 上场前,李理收到一条来自黎涵的信息。 结束之后,我可以去哈尔滨找你吗? 李理点击发送消息,按灭了手机。 欢呼声中,她深吸一口气,踏上冰面。 万籁俱静。 女子单人滑青年组的年龄要求是选手在赛季结束前满十三岁且不满十九岁。而女子组单人滑成年组的年龄要求是在赛季结束前满十八岁。 青年组重要赛事共有两项,分别是青年组大奖赛系列赛和世界青年花样滑冰锦标赛。 大奖赛系列赛共有七场分站赛和一场总决赛,选手最多可参加两场分站赛,两场分站赛积分排位前六名的选手可晋级总决赛。 世青赛方面,每个国家至少拥有一个名额,依据前一年参赛选手表现,每个国家最多可获得三个名额。 阿克塞尔跳,是花样滑冰六种跳跃里唯一一种向前起跳的跳跃。与别的跳跃相比,阿克塞尔会在空中多旋转180度。这意味着阿克塞尔是同周数跳跃里难度最高,也是分值最高的跳跃。我们通常将阿克塞尔称为x周半。例如3Lz被称作勾手三周,而3A被称作阿克塞尔三周半。 一套女子青年组短节目中包含三组跳跃,分别是:一个当赛季指定种类单跳,一个2A或1A,一个不包含前两种单跳的连跳。女子青年组短节目中不能出现四周跳,可以出现3A,但此规则下3A只能安排在连跳第一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等她降落 第3章 落雪时分 落地哈尔滨已经是深夜,李理裹紧羽绒服,用冻僵的手接通网约车司机的电话。 黎涵没回复她那条消息,不知是太忙,还是压根不想见她。但李理还是来了。 她知道黎涵外婆家在哪里,只是不确定对方是否还住在那里。她想好了,如果没人,就随便订间酒店。直到车上了高速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成年,正规的酒店是不会给她开房间的。 看来还是得给黎涵发消息了。李理苦笑,摸出手机。 你在哪? 李理已经做好了要打电话的准备,但没过几秒钟新消息弹了出来。 在家。 简短的两个字让李理安下心来,她关掉手机,仰起头闭上眼睛。光影透过车窗洒在她眼睑上,忽明忽暗。无数个这样时差颠倒的夜晚,她和黎涵坐在不同气味的出租车后座上,肩靠着肩,脑袋并着脑袋,也许还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只是这一次,叫醒她的不再是帮她们打点一切的白鹤,而是陌生的东北阿姨。 到了。 老式小区,穿过聊胜于无的大门,沿着生锈栅栏的方向绕过几栋楼房,顺着雪地上已经快要被新雪淹没的脚印走进单元楼的楼门,李理放轻步子,爬上三楼。声控灯早已失灵,只有淡淡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幽长。 指节叩着铁栅栏门,突兀响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李理听见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里侧木门被人拉开,映入眼帘的是衣冠不整的黎涵。 “你来了。”黎涵给李理开门,失了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我妈嫌这房子老,自己住酒店去了。” 李理低下头,局促地盯着鞋尖,她踩了一脚雪,此刻雪水融化,水渍在地面蔓延开来。 “怎么不进来?”黎涵愣了愣,伸手拽她。 “黎涵……”李理抬起头,正欲说些什么,余光突然扫过餐柜边上的相框。 黑白相片里装着黎涵的外婆,那个不苟言笑却会用粗糙双手摸她脑袋的老太太。 她去世了。她们再也吃不到她做的炖排骨了。死亡不再是个抽象名词。 “黎涵。”李理跨进门槛,她干巴巴地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节哀顺变。” “你飞这么远,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吗?”黎涵勾起一边嘴角,但谁都能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 “你真的非常愚钝。”黎涵将李理拽入怀中,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抱抱我吧。” 她们紧紧贴在一起,心跳共鸣,李理逐渐觉得,自己也有点痛了。 床头柜上摆着一盏老式台灯,橘黄暖光落在枕边,旧闹钟嘀嗒着,泛黄玻璃钟面上的裂缝吞掉时间。 李理背对着黎涵坐在床沿。这是北方干燥寒冷的冬天,房子太老了,供暖很差,没多久她感觉到冷,就连嗅觉也要失灵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黎涵将自己裹成一团,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 “我不知道,你没回我的消息。”李理想起自己犹豫再三,却还是点下航班付款按钮的那一刻,“我只是猜,你不会赶我走。” “我以为那只是出于礼貌的人文关怀。”黎涵的声音轻轻的,“我脑子很乱,不知道怎么回才好。” “外婆是在短节目当晚入院的,没人通知我。”黎涵回忆时,就连声音也在挣扎,“我算过时间,外婆是在自由滑最后一组六练的时候走的。” 外婆没能看到黎涵登上领奖台。这念头在李理脑中浮现。 李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知道黎涵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沉默是最好的回应。 “从小到大,外婆和滑冰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外婆会先我一步而去,但我还没做好准备……”黎涵哽咽着,“李理,转过来吧,转过来看着我。” 李理侧身看向黎涵。 黎涵在哭,哭声几近于无,眼角和下巴却早已挂满泪珠。无从发泄的痛苦像梗在心口的碎石,悄无声息的。 “你可以哭出声来。”李理张开双臂,黎涵冲进她温暖的怀抱。“外婆、比赛、未来、还有我,所有让你感到难受的,全部哭出来就好。” 黎涵揪住李理卫衣的帽绳,情绪如洪水卸闸般失控,她哭喊着,撕心裂肺。 李理是狂澜海面上坚不可摧的礁石,她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双手轻拍黎涵剧烈颤抖的肩背。 她熄灭台灯,将黎涵的脆弱藏进黑暗。 这是黎涵的伤口,她不要看,这不公平。 黎涵靠在她身上。她们都太累了。 睁眼时天光大亮,李理撑起身体,旁边已经没有人了。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向窗边。 窗户上糊着一层水雾,褪色窗花被浸泡成深褐色,像干涸的血迹。李理抬手擦了擦玻璃,凑上眼睛,看向窗外。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雪仍在下,白茫茫地面上只落着一串零乱脚印。 “李理。”黎涵沙哑着嗓子叫她。 李理转身,黎涵正端着一盘水饺站在客厅和卧室之间。少女脸色苍白,眼窝下挂着片青紫,她穿一件起了球的米色毛衣,下身是一条印花袄裤,这搭配不伦不类,但没人会在意。 “等会儿陪我去给外婆献一束花。”黎涵将盘子放在桌上,招呼李理过来吃饭。 李理隐约记得外婆信仰东正教,葬礼细节如何她并不清楚,但入土为安,总归是一样的。 黎涵递给她一双筷子。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只发出咀嚼与吞咽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份外婆包的水饺。”黎涵收起空盘子,走进厨房。 最后一份。李理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这一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分走了外婆留给黎涵最后的爱意,与此相对的,她总该替已故之人陪黎涵走一段路。 但没人教她是该手牵着手,还是该针锋相对。 出租车开了四十分钟,将她们放在郊外一座墓园前。黎涵先一步下车,走进萧瑟园区。主路扫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雪水与土屑搅在一起,脏兮兮的。 路的尽头是座教堂,塔尖立着十字架。黎涵带着她从教堂前转弯,踩着石板路穿过两排墓碑。石板很滑,李理走得小心翼翼。 叶卡捷琳娜·康娜娃,这是黎涵外婆的名字。外婆是中俄混血,但在黎涵身上,极北民族的性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座低矮的墓碑,被雪水浸湿的照片和墓主本人生前一样,皱巴巴的。墓前摆着几束尚未枯萎的鲜花,还散发着幽冷的香。几粒鹅卵石摆在一旁,并不起眼。 “外婆,李理来了。”黎涵一句话又将她拉回那个夏天。 她们悬在万米高空之上。一排三个座位,黎涵在中间,靠窗是李理,靠过道是外婆。 “李理,这是我外婆。”黎涵将嘴巴凑到李理耳边。机身轰鸣,她听不清,黎涵索性大着嗓门提高音量,“别看外婆凶巴巴的,她人可好了。” 老人躺在地下长眠不醒。年轻的女孩们并排站在墓碑前,注视着那串长长的名字。雪花落在石碑上,落在女孩们的发梢和肩头。两人都冻得鼻尖通红,却没一个先提起离开。 李理晕乎乎的,回忆在她眼前打着圈,她却不知应该先抓住哪一个。 “你还知道来。”漠然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李理回过头,保养得当的女人穿着厚大衣,双手插在兜里,缓步向她们靠近。 女人的目光越过李理,径直落在黎涵身上,她开口时,温度更低了:“你外婆下葬那天谁都喊不动你,现在倒是知道来了。” “来了也不知道带束花。”女人埋怨着,似是不满黎涵的不懂规矩。 “外婆入院时,你们没告诉我。”黎涵开口,却很平静,“你们都把我忘了。” “忘不忘的,告诉你有什么用?”女人的声音陡然升高一个八度,“你会放下你那个什么比赛,来送你外婆最后一程吗?告诉你有用吗?” 李理的目光在这对母女间移动着,母亲气急败坏,女儿只是闭了闭眼睛,什么也没说。 “早就不该让你继续滑什么冰,你那没良心的爹说供你,现在一个月就给这么点钱,拿什么供你!还不如趁当初你爹有钱那阵子,把北京那套房买了!”女人火气更大了,“书也不读了,奖牌也没拿到,你就是……” “妈你别说了。”黎涵打断女人无休无止的抱怨。女人又惊又气地看着她,压根没想到女儿竟然会反抗。 “黎涵拿到奖牌了。”李理见缝插针地开口:“银牌也是很厉害的。” “银牌,”女人转过身,伸手指着她,冷哼一声,“银牌?我们家的热闹好看吗?” 矛盾转移到李理身上,她从没承接过这样的情绪,此刻手足无措。 “都别说了!”黎涵厉声喝道。 她拉起李理的手,掠过那女人,在无数坟墓间穿梭着。李理脚底打滑,不自觉往前扑,却总被黎涵稳稳扶住。她们一路跌撞,跑到教堂前。 厚重积雪盖住教堂尖顶,十字架也蒙上一层细密的白,四周灰茫茫一片,雪势愈发猛烈。大门紧闭,她们不是上帝的信徒。 李理裹着黎涵的旧羽绒服,衣服在箱底里压久了,连李理也浸在樟脑丸格外呛人的味道里。 “李理,你看到了吗?”冷风中黎涵回身看她时,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风太大了,李理有些耳鸣,只得同黎涵再近一步。风从黎涵那侧吹来,她靠近她,似乎暖和了一些。 “你还有滑冰,还有冰面上的荣耀。”李理拼命想着,脑子却怎么也转不起来。 “还有白鹤姐。”她大概知道一些,黎涵同白鹤在冰场之外的交情,比普通的教练与学生更近一些。 “还有我。”末了,李理加上一句。她们应当是能算作是一起长大的。 “我们回去吧。”李理拽了拽黎涵的衣袖,才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黎涵凑上前,用手背贴住她的额头,脸色一变:“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吗?”李理眼前一黑,倒在黎涵怀中。 花样滑冰赛事中,选手根据积分或排名被分为六人一组。每组选手正式上场前,会有一次全体上冰、适应冰面的机会,时长为六分钟。这段时间被称为六分钟训练,简称六练。 在东正教传统中,人们常在逝者墓前放置鹅卵石,以示悼念和祈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落雪时分 第4章 新芽 睁眼是一片白,视野有些模糊,大脑却十分清醒。 李理张嘴,发不出声。身体轻飘飘的,她挣扎着动动手指,却像漂浮在空中,一切都无法掌控。 “你醒了?”少女面孔闯进纯白背景,李理心里一松,从空中落向地面。 “现在是晚上,你睡了八个小时。”黎涵向她阐明状况,“输液后就退烧了,医生说等你醒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还好不严重。”黎涵扶李理坐起身,拧开矿泉水瓶递给她,“喝口水吧。” 李理接过水,一边喝着,一边尝试着补全记忆。她晕倒在黎涵怀中,对方应当是叫了车,总之她打了针,退了烧,马上可以出院了。 “我妈,还有白鹤姐。”李理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你没和白鹤姐讲吧?” “没有。”黎涵摇头,“告诉白鹤姐就相当于告诉你妈妈,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让你妈妈知道。” 李理有些失神。她想起黎涵母亲的无端指责,又想起黎涵那句“我没有亲人”,立刻明白了黎涵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黎涵与她母亲,关系很差。 “感觉好些了吗?”黎涵靠近李理,见李理不语,她明显担忧起来,“烧虽然退了,但应该还不太舒服的。” “我们回去吧。”李理挡住黎涵探向自己额头的手,她吸一口气,是她讨厌的消毒液和酒精的味道,“我好多了。” 李理跟在黎涵身后出了医院大门,黎涵挥手招来出租车。李理裹了厚厚一张毛毯,红色,是黎涵专门折回家里取来的。她很臃肿,行动不便,几乎是被黎涵硬塞进后座位的。 车内空气有些浑浊,李理坐在正中间,黎涵在她右边,车晃动时,人也摇摇晃晃的,撞在一起。黎涵伸手,手指在毛毯上滑来滑去,像摸一只毛茸茸的猫。 “以前我有一张小被子,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带着它。从我有印象开始,我就一直抱着它,幼儿园的老师都拿我没办法。”黎涵似乎是想逗她开心些,讲起一些小时候的故事,“只要抱着我的小被子,我就感觉很安全。” 以前?意思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吗?李理大约猜到了结局,她拽了拽毛毯,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很暖和。”李理说话时鼻腔塞塞的,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谢谢你,医院的费用我之后转给你。” 黎涵笑了,伸手揉揉李理的脑袋:“是我拉着你出去的,你发烧我得负责。” 她又打开微信账单给李理看缴费记录:“公立医院,费用很亲民的,你就不用操心这个了。” “但医生说回去之后,还是多养养的好。”黎涵似是在思索什么,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这里住几天吧,等好彻底些了,我们一起回去。” “距离世锦赛还有些时间,休息好了,才能好好训练。”黎涵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 “好。”鬼使神差的,李理点了点头。 到家已经十点多,冰箱是空的,两人只好打开外卖软件。这个点儿已经没什么可选择的了,看来看去,黎涵拍板,吃麦当劳。 手机放在两人中间,黎涵划拉着屏幕,从小食到汉堡再到饮料,挨个往下看。 页面在薯饼鸡翅拼盘上停了几秒,两人对视,又默契低头。炸物自然是不能点的,跳过。接下来是汉堡,两人都选了牛肉堡,并备注上不要任何酱料。至于喝的,冰箱里还有几盒牛奶,跳过。 没过多久外卖到了,黎涵开门去取,拎着袋子回来时,露出惨兮兮的笑容。 “面包片夹牛肉饼,我们真是太健康了。”黎涵咬着吸管,噗嗤噗嗤将最后一点牛奶喝空。 “黎涵,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李理晃着手机,联系人图标上挂着几个红点。 “你打吧。”黎涵放下牛奶盒,“我不讲话了。”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点回过来……”电话一接通,传来的便是李女士的埋怨。 “妈。”李理赶忙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李理,你是不是感冒了?”李女士是最熟悉李理的人,仅凭一个字就能听出李理的不对劲。 “嗯,一点点。”李理只好承认,又连忙补充一句,“不严重,已经输过液了。” “药呢,医生开了吗?”李女士语速很快,显然是有些紧张了,“实在不舒服的话,妈明天请假接你回来。” “没事的妈,我在黎涵这里住两天就行。”李理看向黎涵,少女捧着汉堡向她眨眨眼睛。 “会不会麻烦人家,还是妈去接你吧。”李女士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突然传来另一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没多久声音又变得清晰起来:“你爸说他去接你,他刚刚说他请假方便。” “真不用了妈,医生让我静养,我还是别坐飞机了。”李理有些哭笑不得,“我就是国际航班飞太久了,劳累过度了。” “那行吧。”李女士没再坚持,只是嘱咐李理几句,便挂了电话。 “你妈,真好。”黎涵托腮,眼神忧郁。 李理想起黎涵的母亲,她们谁也没提起早上的事。 “你生病时,你妈妈肯定也会带你去医院的吧。”李理安慰着黎涵,话却没什么道理,“她或许只是脾气有些差。” “她倒也不会不管我的死活。”话虽如此,黎涵却显得更忧伤了。 “我记不清楚,但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我发烧,很久退不下来。我妈带我去急诊。”黎涵像是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带着我的小被子,输液时候盖上,不冷。” “大半晚上的,人不清醒,我妈坐在旁边,应该是不小心,她把我被子扯到了地上,又踩了两脚。”黎涵嘴唇张开闭合,嘴角挂起苦涩的笑。不知怎的,李理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我自己捡起来盖上的。她肯定看见了。”黎涵仰起脑袋,幽幽说着,“我醒来时已经在家里了。” “她把我的小被子丢了,她说太脏了。”女孩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孤零零的。 “你,很难过吗?”李理按在桌上的指尖微微泛白。这份触动像细碎绵密的雪,一片一片,飘落在北方的土地上。李理伸手去接,却又消融在掌心的温度里。 “我不记得了,可能有点吧。”黎涵眼睛有些失焦,双手手指绞在一起,“我只记得我真的很喜欢那条小被子。” 像是蚂蚁啃食着心脏,李理感到一丝微弱却尖锐的刺痛。风呼呼砸在玻璃上,窗子与窗框碰撞,发出低声呜咽。突然间李理手背一暖,是黎涵的手心覆了上来。 “你的手怎么有些凉?”黎涵将桌上的包装纸丢进袋子里,催促着李理早点休息,“简单洗漱一下吧。别洗澡了,我不会嫌你脏的。” 躺下前李理按医嘱服药,黎涵躺在她身旁,掩面打着哈欠。 “晚安,李理。”开关轻响,房间沉入黑暗。 “晚安。”李理闭上眼睛。鼻尖传来柠檬清香,李理知道黎涵用的洗发水是哪一款了。 静养的日子很枯燥。黎涵每天不声不响背上冰鞋包,消失在两扇门外。李理知道黎涵熟悉哈尔滨的各大冰场,毕竟少女曾在此度过童年。李理没法训练,但她知道急躁没用,只好静下心来抱起平板,做学校老师发来的练习卷。黎涵选择了保送,但她还需要参加高考。 黎涵早出晚归,整间公寓成了李理一个人的地盘。她在有限范围内探索着自己的领地,早晨是厨房,中午是黎涵坑坑洼洼的写字桌,傍晚时她端着小板凳挪到阳台,看夕阳从银装素裹的楼宇后落下。 阳台角落摆着一个半人高的储物柜,柜顶养了一盆绿萝,枝叶从花盆拖到地面。顶部的叶子上积满灰尘,尾部的叶子风干,一碰就碎。 李理找来剪刀和矿泉水瓶,将落灰的叶片擦拭干净,又剪掉枯萎的叶子,将它们丢回花盆,变作养料。她家也养过这种植物,因此她明白只需几壶水,它们便能抽枝发芽。 黎涵回家时总满脸倦色,她坐在沙发上扒开裤腿,机械般将膏药贴在腿上淤青的表面。 这时李理总会从厨房里端出些东西,或许是一碗清汤寡水却卧了两颗鸡蛋的面,或许是一块煎得半生不熟却吸走全部油脂的牛排。在吃这方面,她们向来没什么选择。 东北冬日的夜晚没有消遣。晚饭后两人打开电视机,体育频道转播冬奥录像,偶尔会出现两人的身影。 “你这个3Lz,起跳时候用刃模糊,怎么GOE却这么高?”黎涵有时会打趣李理。 “有吗,我感觉挺好的?”李理有时嘴硬,偶尔也会反击,“你那个4Lz的周数也很暧昧哎!” 两人笑作一团,瘫倒在沙发上。解说员的背景音里,她们盯着天花板脱落的墙皮。 “李理,要一直滑到再也滑不动那天,早就约定好了哦。”黎涵将手举过头顶,伸出小拇指。 “嗯,拉钩。”李理伸手勾住黎涵的小拇指,两只手在空中晃了晃,又将大拇指对在一起。 黎涵在笑,眉眼弯弯,皱着鼻子,露出一颗虎牙。李理喜欢这样的笑容。 冬天还没结束,但绿萝生出了新芽。 GOE(Grade of Execution)指技术执行分,根据技术动作完成度的高低,在-5至 5的范围内浮动。GOE的1分相当于该动作基础分值0.1倍,若某个动作GOE 5,则该动作最终得分为基础分值的1.5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新芽 第5章 今夜繁星 推开更衣室房门时,李理听到一声急促惊慌的短叫。她警惕地举起双臂挡在胸前,才发现声音来源于长凳下的白象泡面纸箱。 这间更衣室很小,只有一面柜子和一条长凳,只属于她和黎涵两个人。现在黎涵不在,房间里却多了一只不知从哪弄来的纸箱。 “喵……”又是一声属于小动物的呜咽。李理松了口气,带上门,蹑手蹑脚坐在长凳上,又一点一点向纸箱的方向挪着身体。 李理斜眼去看,纸箱里堆着几块绒布,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正扒拉着爪子,在白色绒布里扭动着身体。李理没养过猫,但她不讨厌猫。 保洁阿姨和白鹤断不可能弄只小猫放在这里,这猫只能是黎涵带进来的。更何况,李理认得这几块布,它们的花纹和黎涵软刀套上的一模一样。 黎涵去哪了?李理进来时路过冰场,冰面上没几个人,里面没有黎涵。 小猫开始用尖爪子划拉着纸箱,一下一下,发出难听的声音。李理蹲下,伸手捏住它后颈皮,提起它,又将它放回纸箱中央。 “黎涵。”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对面传来女孩急促的呼吸,紧接着是刺耳的鸣笛声,“你捡了只猫吗?” “对。”黎涵喘着气,像是没空理她,“拜托帮我先看一下,我很快就回去。” 这只猫有什么需要自己照看的吗,李理不理解,她的手在空中停了两秒,又软软落下。小猫抬起脑袋,圆圆的眼睛咕噜咕噜转着,对她呲牙咧嘴。 “你看起来不太干净,”李理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也不是我捡来的猫,”她又补充一句:“所以先不摸你了。” 李理坐回长凳上,她盯着那只猫,生怕它爬出箱子,入侵自己的领地。她局促地并拢膝盖,在脑子里数着秒数,盼着黎涵快些回来。 门被咣当一声推开,李理如释重负地抬起头。黎涵冲进来,又咣当一声合上门。黎涵怀里抱着一盒羊奶,还有一小块被保鲜膜包裹着的白色熟肉。 “它应该断奶了,但我不确定。”黎涵径直走向纸箱,她将东西放在地上,拎起小猫抱在怀中,向李理展示,“是只三花猫。下地铁后在路边捡到的,它一直叫,我只好把它带过来了。” “你的软刀套?”李理指了指被小猫糟蹋过的几块绒布。 “我买了新的,快递今晚就到。”黎涵示意李理不用担心,她的关注点又落回小猫,“看看它是喝奶的还是吃肉的。” 黎涵忙活着,李理在一旁无事可做,只好开始换冰鞋。 “你不喜欢小猫吗?”黎涵确认小猫已经断奶后,明显轻松许多,“它已经可以吃猫粮了,训练结束之后我去找找附近的宠物店。” “它有点凶。”李理开始绑鞋带,她总是用力勒紧鞋绳,这次也不例外。 “你打算养它吗?”李理将剩余的绳子系成漂亮的蝴蝶结,她看了看小猫,又低头调整鞋带,漫不经心地问着。 黎涵落在小猫脑袋的手僵住了,更衣室的光打在她身上,小猫藏在她的阴影里,一心一意啃着被黎涵撕成细条的鸡肉。 “我想养它。”黎涵有心无力,“但我自己都没有家。” 李理愕然,但转念一想,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或许我该给那些救助流浪猫的博主打个电话,或者直接给它找个领养。”小猫心满意足地围着黎涵转圈,摇着尾巴。 李理突然想养一只猫。 晚上八点,冰上训练准时结束。黎涵抱着小猫,两人在场馆外的辅道旁等网约车。 “真的没问题吗?”黎涵听起来不太相信她,“真的不会被你妈妈赶走吗?” 李理早已习惯先斩后奏。她看向黎涵,坚定地点点头。 车子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间穿行,黎涵趴在车窗上,看霓虹灯光闪烁。她开口时,下巴磕在车上,却没喊疼,只是淡淡说一句:“北京的灯太亮了,很少看得清星星。” “你喜欢星星吗?”李理顺着黎涵的话题说下去。她鲜少抬头仰望星空,星星是虚幻的,和梦一样,她不喜欢做梦。 “在老家,看星星算是还不错的消遣。”肩头一沉,黎涵突然将脑袋靠在李理身上。 小猫从黎涵腿上爬到李理身前,李理抬手,戳了戳小猫的脑袋。 “你看,小椿很喜欢你呢。”黎涵轻笑,气息喷在李理耳根后,痒痒的,“可以叫它小椿吗?” “椿?”李理愣了愣神,“为什么是小椿?” “椿树的椿,就是山茶。”黎涵揉了揉小猫后背,“冬天里最早发芽的那种。” “山茶……”李理低声念了一遍,“是个很好的名字。” 李理捧着小椿推开防盗门。 玄关正对着厨房,父亲在里面忙活着什么,听见响声,只说一句,“李理回来了。” “爸,我带了黎涵。”李理示意道。 “带朋友回来啦,你们回房间里玩吧。你妈在客厅加班,别打扰她。”父亲终于转过脑袋看她们,“咦,这是谁的小猫?” “我想养它,可以吗?”李理听见身后的黎涵屏住呼吸。 “自己养哦,放在房间里,不要打扰到别人。”父亲没什么异议。 李理换掉鞋子,带着黎涵穿过客厅和走廊,跑进卧室。她拉开窗帘,将小猫放在飘窗台面上。两人坐在飘窗上,打开手机,叽里呱啦讨论应该买些什么。黎涵在查社交软件,李理的屏幕停在购物平台页面。 “你爸爸说你们要养猫?”敲门声同李女士的声音一并传来,“我可以进来吗?” 李理抬起头,门没关,李女士正倚着门框,面带微笑看着她们。李理点头,捧起小猫向李女士走去:“小椿是只很乖的小猫。” “小土猫。”李女士捉住小猫的耳朵,凑近看了看,“你们先别着急买东西了,明天是周日,先带去宠物医院看看吧。” “它生病了吗?”黎涵一听,立刻坐不住了。 “这我可看不出来。但真打算养它的话,总要先去医院做个检查,接种疫苗吧。”李女士忍俊不禁。 “先别玩猫了,你爸在煮鸡胸肉,晚点喂给它。”李女士进来是有正事要说的,“下午你们白教练打电话来了,问你考不考虑接广告。” 李女士走前提醒她们:“你们记得先洗手,等下边吃边聊。” “广告?”李理一头雾水,转过头看黎涵,“白鹤姐也跟你说了吗?” “如果说的是司氏的新世界,我算是早就签了卖身契了吧。”黎涵无奈地摆摆手,“很复杂,之后再告诉你。” 家里烤了鸡翅,但考虑到体重控制,李理和黎涵一人只分到两只。 “所以,这是一个刚刚成立的运动品牌?”李理抱着鸡翅,贪婪地啃着脆骨。 “也不能这么说,妈妈查过,司氏之前是做代工的,公司已经上市了。不过这个叫新世界的品牌倒是新成立的,大概是现在需要打出名气吧。”李女士比李理懂的多一些。 “那我应该去吗?”李理对此没什么兴趣。 “你自己考虑。”李女士更没兴趣了。 “哦。”李理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进垃圾桶,伸手去拿新的,却不凑巧撞上黎涵的手。 “好吃吗?”李理笑眯眯地盯着黎涵,直到对方脸上挂起红晕。 “黎涵可是李理小学毕业之后第一个带回家玩的朋友呢。”李女士在一旁起哄。 “诶,妈,你别乱说话了。”李理连忙制止李女士,又将话题转回黎涵,“不过黎涵,你之前说你签了卖身契,是怎么回事?” “我爸,那段时间经济困难,他想让我转回哈尔滨去。”黎涵看起来不太想提起这段过往,但她还是放下手中的鸡翅,开口说话。 “黎涵,如果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的。”李理意识到什么,她连忙按住黎涵的手背,似乎这样就能阻止黎涵继续说下去。 “不。”黎涵毅然决然地摇头,“有些事情总是要说出来的,我得接受,也得习惯。” “是白教练,她帮我想了办法。十五岁开始,司氏的司齐女士一直在资助我。条件是日后司氏的新品牌成立时,我必须要做新品牌的独家代言人。”黎涵讲得很简略,但李理听懂了。 “合约是多久?”李女士突然插嘴。 “十年,从第一次合作开始计算。”黎涵低下头不再说话。 “啊?”李理噌一下站起身,“十年?”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合约结束之后,我们都退役了吧?这不相当于……” “李理。”李女士低声提醒,打断了她。 黎涵抬头望向李理,眼眸平静如秋水:“李理,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她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都用着力,“如果是为了能站在冰面上的话,我不后悔。” “黎涵,代言费,你们之前约定过吗?”李女士不似李理那般被情绪操控着走。 “十五岁时我拿了第一个世青赛冠军,但那时新品牌还没落地,司齐女士说按照之后的市场价来。” 李女士的表情没那么严肃了:“还有别的附加条款吗?” “没有,其实当时都不能算很正式。”黎涵回忆,“司齐女士是个好人,她帮我,更多是因为白鹤姐的关系。” “黎涵,你怎么傻傻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啊?”氛围轻松了些,李理想用油糊糊的手拿玻璃杯,被李女士一筷子打了回去。 “李理,这件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黎涵递给李理一张餐巾纸,“你还记得白鹤姐特别生气的那次吗,司氏是第一个给ISU赞助的。那之后,我们的待遇就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们滑得更好了吧,和赞助有什么关系。”李理撅起嘴。 黎涵离开时已经过了十点,李理回到房间。她坐在飘窗上,将切成丝的碎肉一条一条喂进小椿嘴里。小猫乖乖吃着东西,她靠在窗边,抬头仰望夜空。 北京的夜晚很亮,但她确实没看到星星。小椿舔了舔她的手指,尾巴拍在她手背上。外面没有星星,但李理有了小椿。 迷迷糊糊间,李理想起黎涵的双眼,她在黎涵眼中看到了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