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十年,春末夏初。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此时的东京城外一派庄稼丰收景象,正是人间好时节。
干枯驼背的老农们,把沉甸甸的粮食背回家后,终于能在日复一复的劳作中松一口气。
原本是该喜悦的时候,离东京城外十里地的纪家,却无甚喜气。
纪家掌家人纪老爹对着院里的粮食又叹起气来。
今年是个丰收年,官家身体力行的劝课农桑,老天爷也给面子,风调雨顺好几年,收成愈发好,一亩地收成竟也有一石出头。
他叹气也是事出有因,家里十亩地收了十二石粮食。
交完田赋及各种苛捐杂税,还剩八石粮。
纪老爹二子一女,儿女皆已成家。大儿家里又生一子一女,小儿家里幼儿且在腹中。
如今家里只有八口人,原本八石粮食省吃俭用也够吃到下季丰收。
怎料粮食丰收,粮价反而降了。
一石粮食去年还值一贯钱,今年已经降到八百五十文,这般种地如何能养活一家人?
是已就算收成好,纪老爹也笑不出来了。
若是在往前几十年,也就是搁纪老爹年轻的时候,这也不算什么好收成。
那时候纪家还住在绥安附近,一亩地一石半都是常事。只后面起了战事,为了活命,纪家只能弃了田舍,举家逃亡到了东京附近。
因着有些家底子,纪家还存了战乱结束再回去的念头。谁知这仗打起来就没完了,绥安三天两头被劫掠,劫完还要烧个精光。
纪家人虽不住在绥安城里,也怕贼寇兵油子搜刮,便歇了回去的心,跟着亲戚寻摸到了离东京城十多里地的折桂里安家。
好在庄稼人就像蒲草,不管在哪里只要有地有水就能生根。
纪家在折桂里落了户后,举全家之力买了五亩地,可当时东京城外也不算安定,庄稼能有一石收成都是奢望。
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庄稼也连年丰收,纪家也在纪老爹手里逐渐攒下家底,家里的五亩地变成了十亩。
“阿爹,您就别再叹气了,俺这心窝子被你叹的都堵上了。”
忙活大半个月,好不容易今天松快些,纪家二郎纪原,原本听着后院的机杼声发呆,却被阿翁的叹气声闹得心烦起来。
纪二郎蹲在纪老爹旁边劝他:“阿翁,既然粮价还不如菜价好,那咱就多种点菜蔬去卖不也是一样的?”
按东京城如今菜价算来,种地自是没有种菜蔬划算。
一石粮八百五十文,一斗则划到八到九文,菘菜还两文一斤,可不就是比种地划算。
纪老爹白了纪二郎一眼:“要你小儿教俺做事?”
他如何不知道种粮不够就多种些菜蔬去卖,只家里哪有多余的地去种。
乡下地阔,不似城里住房勾栏瓦舍堆挤在一块逼仄。
纪家原先只两间草屋,两个儿子娶新妇时在左右两边又建了草顶厢房。
只家里连年添丁进口房子又不够住,正好赶上前几年风调雨顺家里存了些积蓄,又把后院的菜地铲了加盖了两间房。
当时工匠说时下流行工字型房屋,在前屋和后屋之间搭了连廊,纪家的屋子现在是后院工字型加前院口字形。
又有鸡鸭与骡子要养,又在前院划了鸡圈与牲口棚,整个院子可被填的满满当当的。
房子倒是够住了,只吃菜麻烦了些,就近种不了要去北河边那一块三分地支应。
可那一块地种的菜也只够家里人日常吃,难不成把菜挑到城里卖了,再去买菜回来自家吃?
这事,他老纪如何做来。
若是早十年想种菜开块荒地也就算了,当时也没人管,想开哪块开哪块,现在可不敢去开荒了。
没等荒地开好了,人怕是已经拉去打板子,到时候开好的地也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想到这纪老爹又是重重一叹气,早知道年轻的时候便勤快些好了。
哪至于现在发愁呢?
纪二郎也想到此中关节,一时失了主意,两父子一块坐在院子里叹起气来。
纪家大儿媳裴氏这时提着菜篮,从外面推开篱笆院门走了进来,看到阿舅和小叔子蹲在墙角如出一辙叹气的模样,忍不住捂嘴偷笑两声。
不等两人看过来,又赶忙收拾了表情过去招呼:“阿舅,你快去何家看看吧,何家收拾出来一亩地,不种稻谷改种菜了。”
纪老爹大惊:“这个老何,作甚动耕地,俺们老农不种地这可得了?”
裴氏说那她就不清楚了:“何家外面围了好些人打听,俺也是路过听了一嘴才知道。”
纪老爹听了这话起身要走,却因猛地起身好晃悠了好一阵,纪二郎赶忙从后面扶住人。
“俺的爷哟,咱也不是壮劳力了,可悠着点吧。”
“谁是你爷!俺是你爹!”纪老爹年纪越大越听不得别人提他年纪,一把推开纪二郎:“俺好得很,不要你管。”
待他好转疾步又出门去,边走嘴里还在边嘀咕:“莫不是老何年纪大了,已经做不得家里的主了?”
纪二郎怕人多吵闹,纪老爹有事,追着后面一块出去了。
裴氏看着人走远,去灶房把菜篮放下,才寻着机杼声从堂屋穿过连廊往后屋去。
后屋两间屋子最右面用茅草搭了个斜顶房子,不住人,专门用来放一台脚踏纺车和一台织布机。
说起这织布机和纺车,可比家里年纪最大的纪老爹辈分还大,乃是纪老爹太婆的嫁妆。
裴氏听自家郎君说过不少这位太婆的事,纪家以前在绥安城外能立得住脚,全靠太婆会织布,攒下不少家底买屋买地。
是以纪家逃到哪都不忘带着两台机子,只是后来太婆在逃亡的时候伤了身子,还没等走到汴京人就没了。
那年代别说妇人,就是青壮都少有能活下来的。纪家走到东京,原先二十来口人,也只剩下五口人而已。
后来纪老爹能成婚,也是纪老娘听说他家里有纺织机才愿意嫁。
纪老娘嫁过来后又继续织布,只她不如太婆会织锦缎,多织一些生布,扁纱。
有了儿媳妇以后又教儿媳妇,有了孙女又教孙女。
按她的话说就是“女子有手艺绝对比没手艺过得好。”,事实也是如此。纪家女人们能赚钱,纪家男人们从来不轻视她们。
裴氏站在门口多想了一会儿,发现光被遮了的纪文姜就发现了她。
“阿娘,你回来了。”
纪文姜是纪大郎和裴氏的大女儿,如今正是豆蔻年华。纪老娘亲手从纺纱教她教她,如今织出的布已经能卖上价,也多少能补贴家用。
正在纺线的刘氏听到声音,也停下手里的活看过去:“嫂嫂,是要做晌饭了吗?”
看刘氏要起身裴氏连忙阻拦:“不要你帮忙,晌饭好做你歇着吧。”
“阿姑和郎君都不在,晌饭好做,朝饭剩的扁食煮上再扯些索饼搁里头就行。”
听嫂嫂安排好,刘氏又扶着墙缓缓坐下。
“阿姑爱吃菘菜,我刚去摘了不少,她晚间回来,留着晚间吃。”
“我如今这样,家里家外要嫂嫂忙碌许多……”
裴氏听她这样说连忙打断她的话:“莫要这样说,一家人再没有说两家话的。”
“再说二郎平时没少做活,前些日子农忙,偏大郎那主顾要他去交货,家里也多亏了二郎支应。”
说了两句宽慰刘氏的话,裴氏看看妯娌的肚子又道:“你且别久坐,坐久了对肚子里的娃也不好。”
刘氏摸了摸肚子:“可说呢,我这站起来不舒坦,寻思纺会线,还没坐多会儿,现在又有些胸闷了。”
刘氏这是第一胎,裴氏已经生养过一双儿女,自是比她经验多,也常照看妯娌。
“这都是正常的,你这胎怀相还算好,没怎么折腾你,我怀文姜的时候回娘家,娘家人还以为我在纪家被欺负了呢。”
旁边细听两人说话的纪文姜,露出个郁闷的表情说:“阿娘,这件事我已经听好几遍了。”
看她皱着一张小脸,裴氏和刘氏顿时都笑起来。
当时裴家以为裴氏过得不好,要把女儿留在家里,纪淮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去接娘子回家差点被打。
好在裴氏及时解释,纪淮才免遭一顿打。
这话说了好些遍,说到现在都是用来逗纪文姜的了。
两人闲话几句裴氏就去忙活晌饭,平时家里只吃朝食和夕食,也就最近农忙才多做一顿。
晌饭好凑活,夕食就不好凑活了。
纪老娘娘家子侄嫁娶,驾了牛车请她过去吃酒。已经去了三天,今天纪大郎天不亮就赶着骡车去接人,到家正好能赶上夕食。
夕食除了菘菜,另有一条纪二郎昨日在北河洗澡时捉回来的青鱼。青鱼用来做鱼羹,好让舟车劳顿的两人解乏。
下午纪老爹去地头烧火,回来又带一把韭菜。
裴氏心知是纪老娘爱吃韭饼,纪老爹才去割了一把回来。
不过她可不敢打趣公爹,接过菜篮只说:“阿舅你这韭菜带回来的及时,我正愁夕食没菜,不知作甚呢。这下好了,晚上正好做阿姑爱吃的韭饼。”
纪老爹看着还心不在焉呢,估计还在想耕地变菜地的事。
裴氏叫刘氏和纪文姜一起清理韭菜,她用葫芦瓢舀了面准备和面。纪老爹割了好大一把,够他们一大家子吃,面皮要早早擀起来才行。
纪文姜想起上次去在东京城里的小姑家,小姑和姑父带她去食舍吃过韭饼。
“包了羊肉沫和羊油粒,皮煎的焦脆,混合着肉沫羊油吃起来可香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忍不住咽了口水,裴氏笑她是馋嘴小猫:“咱家可没有肉沫羊油,待会多放些猪油膏给你解解馋吧。”
纪文姜正是脸皮薄的年纪,听出阿娘的取笑意味,红着脸嘟囔:“我才没馋呢……”
倒是裴氏想起农忙前炼猪油还剩下些猪油粕,倒是可以咂碎了一块放里。
和好面放在一旁,又去堂屋柜子里取出一小陶罐猪油粕来。
数着数捻了一些出来,又盖上盖子放回原位。
韭菜切碎,混着咂碎的猪油渣拌匀,其余外物都不用放,只要包进饼皮之前撒上细细的盐粒拌匀即可。
擀成圆形的饼皮一边放上韭馅,再用另一边对折,放在锅里烙熟就能出锅。
韭饼才下锅,骡车踢踢哒哒的声音就传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左邻右舍的招呼声。
纪文姜小跑着去开院门,还没看到人在哪,就忙着呼唤“阿爹,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