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玄溟四十七年,冬。
满天乌云中劈下的紫电将整座山照得惨白。
“噗——”
剧痛沿着脊椎一路烧到尾椎,魏淮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骨骼碎裂的脆响混在雷鸣中。视线骤然模糊,耳边只剩下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罡风如刀,割得脸颊生疼。魏淮看着头顶的天空极速缩小,紫雷仍在云层里翻滚。
向下坠落的风是冷的,卷着崖壁上的碎石砸在魏淮脸上,似是无数根针在刺。
魏淮意识混沌,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剧痛中,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的玉佩,指腹磨过玉上的纹路。
再次睁眼时,魏淮躺在一片温热的血池里,映入眼帘的是乌黑的天空和偶然飞过的些许乌鸦。
浓郁的魔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七窍,经脉传来被撕裂般的疼痛,却奇异地压下了体内乱窜的灵力。
“哟,还活着?”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在此之前还有一声冷笑。
魏淮强撑着坐起身,转头便见着个男人坐在一堆白骨之上,指尖正捻着他那块玉佩,墨色的指甲划过玉上的凹痕。一头墨发披散在肩,眼底皆是漫不经心。
魏淮眉梢轻挑,一眼便认出了这人。
现任魔尊沧弦。
男人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手中依旧把挽着那块清玉。
咦……好可怕,他不会要死了吧。
沧弦轻笑一声,随意晃了晃手指指尖便弹出一道魔气缠上魏淮的手腕:“你是夜闻雁的小徒弟?倒是有几分骨气,还能活着。”
魏淮淡淡嗯了一声,回应那句“夜闻雁的小徒弟”,其他的懒得管。
他低头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血池里的魔气牢牢困住。魏淮疑惑的挑了挑眉,抬眸看着沧弦,哭笑不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魔尊。”
“哈?”
嘴比脑子快,沧弦满脸震惊不理解的哈了一声,又抬了抬下巴:“杀你?”
魏淮冷笑一声:“不然呢?大名鼎鼎的魔尊难不成还有某些不得见人的恶趣味?”
沧弦应当是被逗笑了,轻挑眉,耐着性子澄清道:“少刻板印象,我又不是谁都杀。”
他将手中的玉佩向上抛后,又盲接,接着攥在手心,俯身凑近血池,暗黄的瞳孔在魏淮脸上转了一圈,抬手勾起他的下巴:“你体中的灵力与魔气相冲却又平衡,留在正道只会毁了你。比如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闻言,魏淮心头一震:“你到底看了我多久?!”
“不过两三日,怎得?”
说罢,没等魏淮开口,沧弦抬手像玩似的把玉佩丢回他怀里,又扔来个黑瓷瓶:“要么吃了它,要么现在就死。”
魏淮被突然砸来的两个硬器吓得一激灵,连忙伸手接住:“嗯!”
闻言,他抿了抿唇,闭口不言。
许是深知自己体内丹田已空,又或许是因为某某,魏淮重新将玉佩小心翼翼别在腰间后打开了那个黑瓷瓶。
探头看,瓶里是颗漆黑略微发红的魔丹,腥气直冲脑门。这病又是一个刺激,魏淮嫌恶地皱了皱眉,往后仰仰头又把黑瓷瓶拉远。
沧弦见他面露嫌恶瞬间气极反笑:“还嫌弃?”
魏淮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当然。”
话落,他闭着眼仰头吞下魔丹。只一刹那,剧痛瞬间炸开,魔气似毒蛇不断钻进血管骨髓,啃噬着残存的仙气,舔舐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脉。
恍惚间,他又晕了过去。
沧弦眉梢微扬,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果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纸钱灰,两三步走到魏淮面前,垂眸看着腰间那块玉佩。轻蔑冷笑:“夜家主你到底做了何孽啊?”
-
意识混沌,灵力和魔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大战了不止几个回合。
剧痛中,魏淮修长的手指摸到了腰间的玉佩,指腹磨过玉上的纹路。
又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猩红的帐幔,鼻尖萦绕着铁锈与异香混合的气味,使魏淮眉头微蹙。
他动了动手指打算试探,可连骨缝里都在发疼。转头便见着魔尊本人坐在榻边,低头翻着账本。
“醒了?”
魏淮揉了揉脑袋,坐起身嗯了一声。
沧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抬手给他丢了个铜镜。
魏淮拿起铜镜,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得瞪大双眸。
见鬼了。
“我倒觉得没多丑。”沧弦道。
魏淮冷哼一声,将铜镜丢到一边:“我谢谢你。”
后者耸了耸肩,合上账本:“不必客气,可有名姓?”
“姓魏名淮,字南秋。”
话落,沧弦眉头微蹙,啧了一声:“改名罢,右护卫?”
“南秋便好。”魏淮道。
沧弦将账本丢到不远处的木桌子上,嗯了一声:“也行。”
应了一声,他顿了顿又道:“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是夜家的?”
“不太有兴趣。”魏淮摇了摇头。
沧弦恍若未闻,哦了一声,自顾自的道:“这间屋子东西应该都齐着,你就先住着。要去哪记得跟阿左报备。”
魏淮很快便进入状态,微微颔首:“是,魔尊大人。”
“嗯。”
-
三界灵脉彼此勾连交融,已悄然流逝千万载。
仙魔两界,一居九天之上,一处九幽之下。二者虽相隔甚远,但共享着一处灵气本源。
这灵气本源隐匿于混沌裂隙深处,千万年来川流不息。
对于修真界而言,若是灵源枯竭,仙人们便难以突破瓶颈,甚至会因灵气匮乏导致仙力衰退,仙骨化为凡胎仙体腐朽消亡。
对于魔族而言,一旦灵气断绝,魔核便会失去滋养,魔界众人的力量也将大幅下跌,一个不慎便会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知从何时而起,这片灵气本源灵潮逐渐减弱。
起初,仙界的异象尚不明显,只是瑶池之中千年一开的白莲,绽放得愈发稀疏。昆仑仙境的灵泉也有半数枯竭。
魔域之中则明显万分,黑石林成片崩塌。
历经无数个日夜,仙魔两界得出同一个结论。
灵气本源若按照如今的消耗速度,不出千年,两界的修炼体系将会彻底崩塌。
到那时的景象可想而知,不过是仙人沦为凡人,魔族沦为蝼蚁。
在两界陷入恐慌之时,一道霞光横贯三界,骤然撕裂了天幕。霞光璀璨夺目将灰雾四蔓的天一分为二。从远方传来一股磅礴的气息波动,引得天地震动。
古籍曾记,此般现象是“陵栖”现世之征兆。
鸿蒙,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遗下。
仙界的人们占据“陵栖”便意味着能仙门荣光得以延续的同时并保住了“天地正统”这一地位。
反则魔族夺得“陵栖”方得逆转衰败之势,洗刷屈辱。
这是他们自己认为的。
于是乎,两界一改往日的平和,大战一触即发。
-
玄溟五十六年,秋。
死,伤,惨。
所有人最不愿的场面。
偏偏正道心最狠。
魏淮为了挡那道诛仙阵的余威,不得已强行催动了魔族禁术。
后果可想而知。
腥风卷着碎甲在崖边打着旋,少年的黑袍早已被血浸透,全然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魏淮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下的皮肤烫得惊人,经脉里的魔气似荆棘疯长,野蛮地撕裂每一寸血肉。
“呃……”
一声闷哼,恍惚间他垂眸看见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泛出不祥的紫黑。
方才近在咫尺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视觉越来越模糊,他只瞧见眼前的无数剑光成了模糊光斑,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低语。
他看不见,也听不清。
罡风刮得脸颊生疼也抵不过体内翻涌的魔气。
坠落似乎没有尽头。
魏淮分明闭着眼却能够看见血色的月亮在脚下碎裂成一块块细小的玻璃,看见自己的黑影拿着夜闻雁的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看见黑灰两色的雾气钻进他的七窍。
魔气在体内疯狂叫嚣,残烬仙力在拼命抵抗,它们绞碎了他的神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混沌。
他认命般放松了全身,任由幻境将自己彻底吞没。
-
又一次睁开双眸,眼前的景色好不陌生。
魏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半透明状。
虽心里疑惑,但很快被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吸引过去。
“久仰夜家主大名,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还望夜家主赐教。”
魏淮闻声望去,只一眼便瞳孔猛缩。
说话那人是他逝去多年的父亲,楚清远。
男人衣着轻便,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身后背着一把剑。
魏淮想开口询问,可张了半天嘴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只好作罢。
不过幻境,当场戏儿看罢。
随即又是一道足以行使他再次震惊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许是念个真假。
看眼前的男人满头黑发,无比面生。
或许这也算是一场久别重逢。
夜闻雁穿着衣袍,站在夜府门口得体的笑笑:“不敢当,敢问前辈名号是……?”
这个地方,魏淮从未见过,一切陌生的记忆突然入侵。
楚清远也只是乐呵地起浅笑:“楚某不过一闲散剑修,江湖之上并未闯出名号,让夜家主见笑了。”
夜闻雁道:“前辈过谦了,如今这当下能够不去参与江湖之争的,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夜闻雁向前走了几步,两人距离拉近。
“眼下江湖上多半是贪图名利之人,毫无名号难得可贵。”
“哈哈哈!此话甚好!我这不就找上你了嘛!”楚清远双手抱胸,扬了扬下巴,“若不是听闻你天下无敌,我也不会来了。”
夜闻雁轻笑一声:“看来我今后也得多学学楚兄,远离江湖纷扰才行。”
“戏言往往一语成谶。”
魏淮的耳边忽然响起这句话,语气些许熟悉,他记不太清,但眼前人却无一开口。
忽然,脚下失重,他似是被拉入了另一个空间,浑身上下又是一阵眩晕混沌。
不知在黑暗中悬浮多久,终于正常。
魏淮眼前,是在室内。
“什么?!”
楚清远突然唰的一声猛的站起身,双手握成拳。
“家主大人不愿与我较量一番这是为何?!”
夜闻雁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旁边的木桌上:“楚前辈,并非我不愿与你较量。”
许是少年稚气未脱,魏淮闻言心情和楚清远差不到哪去。
随即,只听夜闻雁出声解释道:“《夜斩秋决》实在是太过凌厉,出剑定会见血,并不适合切磋。”
眼见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楚清远和魏淮父子俩渐渐放下心。
楚清远神情坚定道:“剑道并非杀道,但救人或杀人指在使用者的一念之间。”
“您并非恶人,所以夜家主您的剑道不会为杀道。”
“话虽如此,可毕竟……”
夜闻雁话音未落便被楚清远打断。
“夜家主。”
“我想,你我是同类——为了自身剑道可以不稀所有。”
话音缓落后,“噌——”的一声锐响长剑出鞘,短促而凌厉。
“要死,也应是为证剑道而死!”
“若能与夜家主您切磋,便是死而无憾了。”
楚清远抬手收剑,转过身又淡笑道:“虽无名号,但楚某这些年遍寻江湖名士切磋。”
同时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剑。
“自认为此剑至今——”
又再次抬头与夜闻雁对视。
“未逢敌手。”
说罢,楚清远稍微歪了歪脑袋,勾唇轻笑。
“可巧。”夜闻雁欣然接受下他的对视,手撑在桌沿托着下巴,轻蔑一笑,“夜某这把剑也未逢敌手。”
魏淮似是感知到什么,闭上眼背过身去,满面平静。
不出所料。
一切幻境就此落幕,转换为几句低语环绕在他耳边:
后来啊……
夜钦他当年一不小心,招数没收住。
楚清远如愿死了。
夜钦经脉尽断,一夜之间长发全白。
拖着那具百孔千疮的身子撑了十二年。
就为了你。
魏南秋。
突然有人轻唤他的姓。
和夜闻雁取的字。
少年渐渐抬眸,眼前桃花满枝,一片桃红花瓣掉落在他鼻尖。
似是某种不知名按钮,视线模糊一帧便立马换台。
再次化作一片乌暗。
魏淮看不见,听不清。
腰间挂着玉佩的细绳断开,一声脆响,不算震耳。碎片拂过他的脸颊,那是少年唯一听清的声音。
他靠着最后一丝残留的理智,轻笑一声,平静。
家主大人。
当年那些孩童或许并非童言无忌。
我本身便是个灾星。
克母,克父。
克夫。
“……”
一切归为寂静,时空骤停。
少年闭着眼,平静的躺在一位白发仙君怀里。
仙君发着微光,外袍被污秽魔血侵染了大半,可他却置若罔闻,默默垂眸注视着少年。
纸钱灰扑面。
两人渐渐的化作尘埃,随风飘至混沌,消散。
与世隔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