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
风灌了进来。
苏文走在最前。
他身后,王冲和铁牛抬着一口铁边木箱,“咚”的一声砸在帐中地面。
一个被麻布堵嘴的人,被一脚踹得跪倒。
帅案后,侯君集甚至没有抬头。
他面前空无一物,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早已化为灰烬。
他不问。
苏文也不需要他问。
苏文走到木箱前,叩了叩箱盖。
箱盖开启,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叠叠码放整齐的图纸。
苏文抽出最上面的一张,走到帅案前,铺开。
“曲辕犁,改良版。”
他的声音很平。
“一人一牛,一日可垦荒五亩,效率是旧犁的三倍。”
第二张图纸被抽出,压在第一张上。
“耧车,改良版。”
“播种、覆土、镇压一次完成,节省七成种粮。”
第三张。
“筒车。”
“借水力自行转动,引水上高地,昼夜不息。”
苏文抬眼,看着沉默的侯君集。
“屯田营三千人,一月之内,可造出上述农具各一百架。”
“三个月,燕云关南侧的千亩荒地,就能种满粟米。”
侯君集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张图纸,瞳孔微微一缩。
他当然懂。
对燕云关三十万大军而言,粮食,就是命。
苏文没有停,手伸向箱底,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这份东西,他没有立刻铺开,只是拿在手里。
侯君集盯着那份油布包,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这是他今夜说的第一个词。
“条件。”
苏文笑了。
他将那份油布包,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侯君集面前。
“改良神工弩。”
侯君集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缓缓展开图纸。
上面绘制的机括之精密,结构之巧妙,远超大乾现役的任何弩机。
“射程,比现役神工弩远五十步。”
苏文的声音像贴着地面滑行。
“百步之内,可破苍狼精锐的双层锻甲。”
侯君集攥住图纸的指节,一寸寸发白。
粮食。
兵器。
一个将军穷尽一生所追求的东西,被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献策。
是开价。
“图纸,从何而来?”
侯君集的声音冷了下去,鹰隼般的目光重新锁定苏文。
“从一个想买走它们的人手里。”
苏文的视线转向地上跪着的那个人,伸手扯掉了他嘴里的麻布。
“前墨家钜子之徒,公输班。私研禁术,朝廷通缉犯。靖安侯擒获后,一直关在燕云关大牢。”
侯君集眼神一凛。
燕云关大牢,名义上归他节制,实际却是几方势力共同看管。
他知道此人,却无权处置。
苏文看着侯君集,一字一顿。
“而想买走这些图纸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
“是镇北军左将军,侯君义。”
“你弟弟。”
空气被抽干了。
死寂。
侯君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盯着苏文,像一头即将噬人的雄狮。
“他用一整箱燕北独有的寒铁晶,来换这些图纸。”
苏文无视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
“将军久在北境,当知寒铁晶是打造重骑兵具装的禁品,私运一两,即可论罪。”
“一整箱,够装备一支五百人的重骑。”
侯君集的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一派胡言!”
他的咆哮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弟弟忠心为国,岂会做此等……你这是污蔑!构陷!”
“构陷?”
苏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忽然调整了站姿,连语调都变了,带着一种轻佻和傲慢,模仿着另一个人的腔调。
“‘大乾这艘船,要沉了。’”
“‘我的道,是‘破’。’”
“‘破而后立。’”
“‘我在京中亦有同道,只要你肯归附,我能给你的,是一个全新的天下。’”
苏文每模仿一句,就向前走一步,逼近那张帅案。
他停在案前,恢复了自己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审判的钟声!
“将军!”
“晚辈才疏学浅,实在想不明白!”
“普天之下,除了龙椅上那位,还有谁,敢许诺一个‘全新的天下’?!”
“晚辈斗胆再问一句!”
“能让您亲弟弟,镇北军的左将军,甘为前驱走卒,不惜身家性命也要攀附的‘同道’……”
苏文微微俯身,凑到侯君集耳边。
他的气息像冰冷的毒蛇,钻入侯君集的耳廓。
“姓不姓……李?”
轰!
一声巨响。
那张由百年铁木打造,足以承受千斤重压的帅案,在侯君集一掌之下,彻底爆裂!
木屑横飞,粉尘弥漫!
一股无形的气浪轰然爆发,帐内的烛火被压得齐齐一矮,爆出连串的灯花。
王冲和铁牛脸色瞬间惨白,双腿一软,“噗通”跪地,连呼吸都停了。
被解开束缚的公输班,更是吓得浑身筛糠,直接瘫倒在地。
这不是演戏。
是发自灵魂的震怒与痛苦。
“他……他怎么敢!”
侯君集的声音,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他赤红的眼眸,死死地钉在苏文身上。
苏文站在气浪的中心,衣袍猎猎作响,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
那股恐怖的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
侯君集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的赤红褪去,只剩下如死灰般的疲惫与苍凉。
“你父亲……苏战……”
他开口了,声音像是被碾碎的石头。
“临死前,来找过我。”
他缓缓转身,背对苏文,留给他一个萧索的背影。
他抬起头,望着帐顶那幅巨大的疆域舆图。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
“也知道他死后,大乾……必乱。”
侯君集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没求我为他报仇。”
“只求我一件事。”
“守住燕云关。”
“稳住北境军。”
“他说……无论神都如何倾轧,无论那些畜生如何争斗……”
“只要北境这根擎天柱不倒……”
“天下……就还有救。”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隔阂,都随着那张碎裂的帅案,一同消失了。
他守的,不是那个高居龙椅、猜忌成性的乾元帝。
他守的,是他和挚友苏战,共同许下的那个承诺。
守护天下苍生。
帐内一片死寂。
许久。
“我知道了。”
苏文轻声回答。
侯君集缓缓转过身,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统帅,更像一个卸下所有重担的普通人。
他弯下腰,从四分五裂的帅案残骸下,捡起一块唯一还算完整的令牌,扔了过去。
“屯田督造营,扩编至五千人。”
“燕云关所有军械、粮草、匠人,任你调配。”
苏文伸手接住。
那是一块纯黑的玄铁令,入手冰凉。
上面,只用最凌厉的笔法,刻着一个字。
“杀!”
“我把斥候营的指挥权,也交给你。”
侯君集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来自九幽。
“去查。”
他死死地盯着苏文,一字一顿。
“把侯君义,还有他背后那些藏在北境的老鼠。”
“一只,一只,全都给我……”
“揪出来。”
苏文握紧了那块冰冷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