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君午后是在西暖阁用的膳。
小侍女给她送了精致可口的餐点,还特意加大了份量。
陆婉君问她:“公主可曾起身了?”
小侍女摇头:“奴婢不敢打听公主的起居。不过出来前,公主身边的明棠姐姐说,公主邀您午后到小花园赏梅。”
“好。”
陆婉君用完餐,季衍拿来重新热好的汤婆子,说什么也要陆婉君带上。拗不过季衍的碎碎念,陆婉君只得抱着汤婆子去找公主。
午后,上京下着雪,天地白茫茫一片。
大雪漫天,故人踏雪寻梅。
大公主屏退了侍女,一人独坐凉亭下。她扭伤了脚,天寒地冻的,更不该受寒。婢女便拿来捂热的薄毯,盖住大公主的脚。
旁边的软垫,便是留给陆婉君的。
陆婉君入座后,大公主才开口:“怎么今日不行礼了?”
言笑晏晏,依稀可见当年少女模样。
陆婉君答:“今日见的是故友,故友相见,无须多礼。”
“故友?”大公主低笑,“你还当我是朋友?婉君,人人都说你有着面团般的脾气。可我知道,你是有棱角的,只是不习惯展示出来罢了。”
“《女诫》说女子要婉约顺从,太傅说你要学习母后的贤良淑德,你便把自己所有鲜明的性格都藏了起来。温温吞吞,谨慎小心地活。”
“莫说我,公主呢?率性天真如公主,也会有苦心孤诣筹谋的时候吗?”
“原来,我们都变了。”大公主怅然若失地笑笑,轻声道:“你找到那东西了吗?”
“找到了。”
陆婉君将文书递给她。
掌心托住轻飘飘的文书,大公主未曾多滞留目光,随手将它丢进炭盆。
火焰瞬间吞没纸张,一寸一寸,吞噬殆尽。
“你找到了,我却感觉,我不需要它了。”
大公主回头,神色中少见地显露几分疲倦:“婉君,我现在有好多话想说,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那我替您说,好吗?”
陆婉君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有雪、有梅,亦有李瑶。
朔风卷起千堆雪,廊下青光映天青。
一粒雪飘飘落到大公主眼睫,鸦睫轻颤,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公主,您一早就知道杜钊和太子的事了,不是吗?”
大公主心脏一缩,数息后,她苦笑着开口:“陆婉君,你真是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给我留吗?”
怎么一上来就问她这样犀利的问题?
“公主,你请我来,不是为了捉鬼,而是为了让我帮你出个主意,对吗?”
“陆婉君,我是君,我是天家公主,你是我的伴读,如今我身陷泥潭,你不该为我出主意吗?”
那双眼眸对她责备又心虚的视线不闪不避,灼灼动人:“公主,你每次要我为你兜底的时候,都是这副语气。你可还记得先皇后是如何教导你的?”
母亲是大公主心中不可侵犯的圣洁存在,她微微张嘴,想要辩驳,又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太可笑了。
可她再开口时,两行泪先掉了出来:“婉君,我没办法了。我原本只想和子阳好好过一辈子的。”
陆婉君:“公主,你这行泪,是用来哭祭我们曾经的天真吗?”
李瑶无言以对。陆婉君不避不闪,娓娓道来:
“杜钊他欺君罔上,置皇家颜面于不顾,这是不忠;大逆不道者,祸及九族,这是不孝;罔顾结发夫妻情,这是不义;出事之后为了开脱,毫无悔过之心,怨怼无辜的念珠,这是不仁。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凭什么再成为驸马?你心里早就厌烦极了他,但你现在离不开他,你只能来找我,让我为你出个主意。”
“可这些事太过难以启齿,你更害怕那个站在背后的男人,你胆怯了,所以你不敢对抗他。你只能期待我去发现,因为你知道我心细,我执拗,一旦揪着一件事就会刨根问底。”
大公主嘴唇颤得更厉害。
“公主若是还觉不够,我还有话说。”陆婉君的手搭上她皓腕,指尖不偏不倚压住脉搏。
她的眼极其明亮,似要照出大公主心中所有的不堪。
突、突、突。
李瑶的脉搏在跳,一颗鲜活的心正透过清亮的眼睛,诉说满腔纠结苦痛。
“我已知晓念珠化鬼的来龙去脉。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杜钊一人仗着驸马的权势,蓄意勾引,欺压无辜的婢女念珠?念珠此生别无所求,只求当个体面的女官,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
“她一颗真心待你,你也要学杜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装聋作哑,只做不知!?”
李瑶下意识想说自己不知。
李瑶没办法说自己不知道。
她亲眼看着那个姑娘被张女官领到跟前,规规矩矩叫她殿下,因她随口一句夸奖而眼眸发亮,晃着满头小辫,像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总在她眼前晃悠。
有次,李瑶倚着美人靠乘凉,女孩正给她剥葡萄,她随口对女孩说:“念珠,年后,我送你进宫。”
进宫当妃子,谋一桩好前程。
正好用她磅礴旺盛的生命力,重新唤醒帝王老迈的心,垂怜他同样青春正盛的女儿。
那时候的念珠点头,笑容灿烂而热烈:“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念珠可愿意当女官了,这真是世间姑娘家最好的去处了!”
李瑶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从那天起,李瑶的心口开了一道小洞,日积月累,逐渐溃烂。
这些情绪太沉太重,叫她每想一次,都喘不过气来。不过只是个奴婢,她的命算什么?
当李瑶抓到杜钊与念珠偷情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勃然大怒的李瑶叫人狠狠打了她三十大板,念珠哭得死去活来,她拼命大喊着殿下,不求饶、不说好、不说坏。
李瑶嫌吵,让人堵住她的嘴。
眼盲心瞎,便可不受尘埃困扰。奴隶嘛,是最不值钱的牲畜,打死就打死,又何必在意?
念珠化作了鬼,来找她索命。
李瑶想:嘿,哪来的孽障,不知道她身为天家公主,自有皇族贵气庇佑,怎会被她这样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牲畜所害?
念珠没有伤害她,反倒是她痛痛快快地大骂念珠,骂她下贱、恶毒、贪婪、自私自利,羞辱她是个不知检点的□□,和她那匈奴出身的母亲一个样。
恶鬼尖啸,张牙舞爪。
李瑶用开过光的佛珠打退了她,但念珠临走前问她:“你为什么只打我,不找驸马算账?这种事,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吗?”
打驸马?
那是她的丈夫,她的命,她用尽真心捧着的人。
她打他作甚?
满腹心思的她,那晚和晚归的杜钊吵了一架。杜钊怒极,质问她为何总是揪着一点错处不放,她从前不会这样对他。
从前?
杜钊怎么能和担惊受怕、倍受折磨的李瑶说从前?
李瑶猝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满腔怒火失了方向。
从前的李瑶是金枝玉叶,失了母亲后的李瑶没了转圜,夹在父皇与兄长之间左右为难。
她学会了看人眼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揣度父兄的心意。
因为,她年纪到了,可以成为和匈奴联姻的新娘了。
杜钊可曾体验过即便身为天潢贵胄,却如同货物般被人打量、买卖的恐惧吗?
这天家公主的出身,究竟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
还好,父皇垂怜她,没有推翻母后求来的婚约,把她嫁给了杜钊。
那是将李瑶捞出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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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的松柏。嫁了人,就不需要担心,战败后被送去和亲了。
杜钊性子冷,没关系,她性格热烈活泼,她来主动些。父皇的心太冷太深,公主府的夜太冷太长,好在还有杜钊。
她只有杜钊了。
母亲教她做个贤妻良母,一生努力追求成为母仪天下的贤后,她忍耐着,委屈着,忍受别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前。直到身死,她用一生的宽容大度,换来了贤的谥号。
有母亲的“珠玉在前”,李瑶坚决摒弃天家公主的骄矜,一心一意待杜钊。
浓情蜜意时,李瑶相信,她不是公主,是杜钊的妻子。他们会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但杜钊与天下其他的负心汉没什么两样。
杜钊及其背后的杜氏依附兄长,太子哥哥总为他说话,出事后还让嫂子来劝慰她,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杜钊还年轻,把持不住自己,犯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太正常了。
所以就要她将这一切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辛酸苦辣,她的忧愁伤痛,通通不过是男人们酒盏间交换的利益?
那她算什么?瑶者,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是可以交换买卖的美玉、父亲解闷逗趣的鸟儿,兄长手中精致的筹码。
唯独不是人。
惊闻杜钊背叛她的那几个日夜,李瑶哭得肝肠寸断。晨起时,她摸着镜子里面容浮肿的女子,心头忽然生出了一点点“扭曲”的想望:
——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男人,哭成这样?
——她为什么要糟践自己?
——她不是君吗?她不是代表着皇家颜面的龙子凤孙吗?她不是公主府的主人吗?
于是,那日的杜钊被关进了偏房,理由是酒醉。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李瑶第一次,尝到了把握他人命运的权力。
不是对女人,不是对奴隶,而是对丈夫、对兄长、对父亲的权力。
李瑶决定要反抗。
一个叫李瑶的公主,不,一个叫李瑶的女人,决定反抗。
她一步一步注视着杜钊自取灭亡,配合着杜钊的想法,让这个愚蠢贪婪的凡夫依然以为自己爱他,又为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患得患失。直到她终于踩着这个男人,寻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太子李骁想要兵权,但镇国公府是出了名的中立孤臣。他无法将季衍纳入麾下,转而加大力度笼络妹夫,撬动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杜氏,驱使他们为他付出。
李瑶不懂军事和政治,但她知道,这叫卖国。
李瑶不想上这艘船,也不想被清算。
以她的能力,无法对抗权倾朝野的兄长,同样不可对抗高居皇位的父皇。
于是她选中了陆婉君,她的伴读。
为她奔走,为她求得自由身,再将她引到公主府来。
两双眼眸倒映着彼此模样,雪中的女人们无声地在眼波流转间交心知底。李瑶藏在毯中的手缓缓握住陆婉君手指:“婉君,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们彼此都觉得因利而和的合作不保险。若一朝杜钊身死,我将要成为匈奴王的妻子。”
血液、母子、性。
战争、家族、婚姻。
这世间有且仅有的三条权力置换途径。
他们用它压迫她们,她们同样可以找到机会回击。
陆婉君凑近她,抬手为她的公主掸掉肩头风雪,一如少女时代般,口吻温和而顽皮:“殿下,上京很大,每日来往的商贾奇人络绎不绝,尘俗的千姿百态,亦清晰可见。”
“上京很大,它容得下一个高烧发疯的驸马。”
“更容得下一个不离不弃的情痴公主。”
【其女名婉·疯驸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