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历来的规矩,使团觐见完毕、大朝结束后,皇帝会赐宴赐酒,大宴使团群臣。谢衍一向喜爱这种热闹的场合,美食、美酒、舞乐,手足亲人们其乐融融,就连一向寡言少语的父皇,也会格外宽厚可亲。
可唯独今日的午宴例外。尽管宴席上氛围极佳,丝竹悦耳、佳肴飘香,可谢衍心里始终惦记着至今还未见上面的卫离。
他端起酒樽,规规矩矩地向父皇和席位对面的北燕使团敬酒,礼节周全、动作优雅,作为皇子无可挑剔。
一杯酒下肚后,谢衍便借口更衣醒酒,遣人向主位旁的谢淮递了个信,得到兄长一个无奈纵容的点头后,就由一位贴身侍从陪同,悄无声息地从这场盛大而冗长的国宴上溜之大吉了。
谢衍知道,这种场合,即便卫离因为品阶低微不能列席,他也定会在宴席的不远处,兢兢业业地履行他作为太子亲卫和伴读的职责,护卫着太子殿下乃至整座宫城的安全。
果不其然,他才刚从泰和殿出来没几步,就在随太子前来的卫队中发现了卫离。一众成年士兵的队列里,他那张白净略显稚嫩的少年面孔格外显眼。
卫离眼力极好,只远远地扫过谢衍这个方向一瞬,便认出了来人。
谢衍朝着他快步走来,见卫离似乎与卫队长说了些什么。卫队长朝谢衍这边看了看,又环视周围,像是确保一切无恙后,方才点头。
得到了卫队长的首肯,卫离行了个简短的军礼、暂时脱了队,提着手里的长枪,快步朝谢衍奔来。他脚力比养尊处优的谢衍强上许多,转眼间便走到了谢衍面前。
“子盟,宴席未散,你怎么来了?”卫离站定,把手里的枪立在地上,脸上因为长时间站岗渗出了细密的汗水,领巾也湿了一圈。
“来找你啊,不然还能来站岗啊?”谢衍说着,伸手去接卫离手里的长枪,“我替你拿,你擦擦汗,咱们去找个地方歇一歇、说说话。”
“职责所在,我不累。”卫离道,但还是顺从地把长枪递了出去。
沉甸甸的制式长枪落在谢衍手里,远超预期的巨大重量拉着他的身子直往下坠。好容易双手并用、把长枪重新立起来,谢衍扶着枪身,连连喘了几口气。
卫离在一旁见状,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怎么,拎不动?”
“谁说的?这不是拿得好好的吗?”谢衍立即嘴硬道。
“大朝前我随太子殿下入宫时,殿下对我提及,这几日你又没去校场。”卫离把擦了汗的手帕塞回怀里,劝道,“子盟,这样不好。你少时身子比常人弱些,殿□□恤,免了你许多武学课,可如今你也十四岁了,总要习一门武,哪怕只当作强身健体、磨砺心智也好。”
“我、我骑术尚可,御马之道也算武艺吧?这还不够吗?”谢衍有些沮丧,手里的长枪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让他愈发下不来台,索性两手一松、自暴自弃道,“算了,你这枪太重了,我抬不动,还你。”
长枪直直地往地上倒去,卫离伸手接住,见谢衍闷闷不乐地转身要走,忙出声道:“这就走了?我此去阳河,可是遇到了不少新奇事呢,四皇子殿下没兴趣吗?”
谢衍脚步一顿,成功被卫离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他生来体弱,又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平日里养在深宫,即便是如今年岁渐长,每日也只是在宫城与崇文馆往返,埋首于宫廷典籍和乐府诗赋之中,所见所闻不过是一方御花园、一座宫城而已。
而卫离身为东宫亲卫、谢淮绝对信任的心腹,总有外出见世面、执行任务的机会,经历过真正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他所见所闻的那些风土人情,市井轶闻,都是都是谢衍求而不得的新鲜故事。
“也罢,既然是你卫昭明的亲身,本皇子姑且一听。”谢衍一手背后、一手遥指,转过身来,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反而露出些许骄矜的神气,嘴角掩饰不止一丝笑意,“且随我去皇子宫坐下慢聊吧。”
皇子宫位于宫城东北,与南面的东宫遥遥相望。守门的禁军一言不发地向谢衍行礼,为他打开了宫门。
此时此刻,皇子们都在国宴上陪坐,偌大的宫室里除去下人宫女和几位皇子伴读外并无他人,巡值侍卫铿锵的脚步声在周围回荡。
按大雍祖制,皇子十岁前由生母养育,十岁后便送到皇子宫居住,直到十六岁后开府,或封王后前往封地就藩。
谢衍的母亲生下他后不久便过世了,谢琮便将谢衍指给了当时尚无子嗣的贤妃做养子。
谢淮同感于生母早逝,又心疼谢衍这个弟弟没有生母照料,便在大婚后向谢琮请旨,破例把谢衍接到了东宫养育,也是因此,谢衍得以早早与被选为太子伴读的卫离结识。
谢衍在兄长的羽翼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五年,十二岁时才搬入了皇子宫。因此,所有兄弟中,谢衍与谢淮最为亲厚,亦兄亦父。
谢衍和卫离穿过回廊,进了谢衍所居的偏殿,偏殿布置幽静雅致,无甚装饰,各处都堆着书卷竹帛,谢衍特意嘱咐不许宫人收拾,唯有些珍本古籍、名家字画,被小心翼翼地束之高阁。
谢衍前脚刚迈进殿门,就吩咐宫人上茶,随后便急切地拉着卫离坐了下来。
“快说说,阳河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谢衍兴高采烈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听曹詹事说,郭逢勾结陇西王?你是怎么找到使团的?还有那个质子元祁,他究竟什么来头?有什么本事?”
若不是还有礼法拘着,他简直恨不得伸手来拉卫离的衣袖。
卫离敛襟危坐、稍微整理了一番思绪,将他奉太子之命提前夜探阳河的见闻,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谢衍听得津津有味、双眼放光,时而为卫离与元祁的交手叫好,时而为郭逢的刁钻油滑拍案,时而因为惊马事件而惊呼,连宫人走进来奉茶都没有发觉,仿若身临其境、亲自到访了那个明枪暗箭、明争暗斗的阳河郡一般。
“你还不知道吧,上午在泰和殿,淮哥可是亲自给那个质子赠了表字呢。”待卫离的故事暂告一段落后,谢衍半托着头,道,“照你说的,这小子确有些可取之处,胆识身手都不差。”
“竟有此事?殿下果然仁心。”卫离也稍显意外,“不过,这次使团进京,他确有不小的功劳,赐字也当得起。”
“这话怎么说?”谢衍忙问道,连带着身子都倾了过去。
卫离放下手中的茶盏,正了正神色:“据我一路上的观察,北燕使团内并非铁板一块。那位正使似乎是北燕王爷慕降的亲信,是个坚定的主战派,所以此次出使才百般拖延不作为,后与郭逢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慕降……莫不是去岁亲自率兵南下,侵袭我北娄关、最终被唐盏将军全力阻击的那位北燕亲王?”谢衍兴致愈高,眉头却微微蹙起,“可是,北燕皇帝怎的派一位主战派的手下,来做议和使团的正使呢?”
“这位正使乌洛,出身白河部的首领家族,与北燕皇后乌氏是同族近亲,身份高贵,又有慕降王爷保举,是而被委以重任。”卫离道,“而那位副使贺兰大人,同样出身显赫家族,在北燕王庭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若能争取他的支持,便能与正使的势力抗衡、大大推动和谈。”
“元祁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以及与副使的私交,一路游说周旋,促使副使站在了主和派这边,这才使得使团内部两派能维持勉强的平衡,不至于彻底崩坏,亦不至于沦为主战派的工具。”卫离继续道,“为达此目的,想必他私下里想必耗费了许多心力周旋。”
“不过……”卫离又话锋一转,“元祁之母与乌氏皇后是姐妹,也是正使的同族,可元祁似乎对正使颇为鄙夷,一路上虽未直接表露,他的可眼神骗不了人。”
“这样说来,这元祁坚定支持议和,倒是有自己的想法,看来并非是个只会顺风倒的墙头草。”谢衍若有所思,指尖轻敲身旁的凭几,“只可惜他脾气太冲,不然冲着他的头脑和骨气、又得淮哥青眼,本皇子还真想屈尊与他结识一番。”
“脾气冲?”卫离追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倒也不算什么……”谢衍一顿,“上午时在泰和殿,我不过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他便瞪了回来,那眼神倒像是什么鹰隼,又冷又锐,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将来也未必肯久居人下。一想到今后在崇文馆难免还要与他相见,唉……”
卫离想到元祁那率直得近乎莽撞的性子,不由失笑道:“子盟,你与他尚未真正认识,怎么就如此武断地下定论了?堂堂大雍皇子,莫不是被北燕质子的一个眼神瞪怕了吧!?”
“卫昭明!莫小看我!”谢衍恼道,白皙的脸蛋涨红,伸手抓起面前小几果盘里的几颗饱满赤红的枣子,往卫离怀里砸去。
元祁回到驿馆、洗漱已毕、刚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房间门就被“砰砰”地敲响了:“速勒!速勒!”
元祁起身下床,踩上鞋去开门。房门刚拉开一点门缝,贺兰恭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一进来就紧紧抓住了元祁的胳膊:“速勒,刚才我阿爹说,三日后使团就要启程回国了……”
他的话猛地止住,目光环顾元祁的房间——除去一床驿馆提供的铺盖和必要的烛台碗碟等用品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行李——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搬去礼宾馆了?”
元祁默然片刻、没有回答,转而叮嘱道:“使团返程莫要掉以轻心,若是遇到什么阻碍,机警些,知道吗?我不在,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们就要分开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贺兰恭嘴唇一瘪,眼圈似乎红了,“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找阿爹、阿爷去向陛下求情,早日召你归国……”
元祁心里一叹,他心知无论贺兰恭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和谈已成,他的使命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在异国他乡了却余生,整个燕国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生死。面前的贺兰恭,或许是这些人里唯一的例外吧。
望着眼前与自己相识多年、一起长大的发小,元祁心有不忍。他低下头,从领口里摘出一枚乌黑的吊坠,解下来放进了贺兰恭手中。
吊坠温热,似乎还带着元祁的体温。贺兰恭认得这个吊坠,白河部视黑玛瑙为圣物,称为“天石”,这块吊坠是元祁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元祁从未离身。
“收着这个,等我回来。”元祁郑重地握了握贺兰恭的手腕,“到时,你一定要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长为大燕王庭的顶梁柱。”
贺兰恭不语,只是闷闷地点头。满肚子的愁肠,全化作最后一个坚定的眼神。
“我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考校你的骑术。”元祁抬手,在贺兰恭的肩膀上一拍,“到时你要是过不了关,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放心吧,速勒。”贺兰恭深吸一口气,仿佛压下了满心的酸涩,重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倒是你,在这文邹邹的地界待上几年,可别把骑马打架的本事忘了!”
“哼,到时再见,你我马上交手几个回合自见分晓。”元祁道,“能在我手下撑过二十合,我就算你大有长进,如何?”
“就这么说定了!”贺兰恭和元祁击掌为誓,“速勒,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