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室的吊扇转得慢悠悠的,把午后的热风切成一缕缕。祈丞蹲在地上翻找东西,纸箱里的画具哗啦啦响,终于在底层摸到个硬纸筒——是十年前沈清书送他的毕业礼物,当时说要等“真正的盛夏”再拆。
“找到了。”他扬了扬纸筒,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清书正趴在画案上改画,闻言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顿了顿,像被这场景拽回了某个夏日。
纸筒里卷着幅画,展开时簌簌落了些金粉。画的是王阿姨家的花圃,五年前的盛夏,红棕两色的绳在向日葵茎上绕成个圆,圆心里躺着颗橘子糖,糖纸反射的光在画纸上洇出片浅黄。画的角落有行小字:“与光同行的第六年,未完待续。”
“原来你早画好了。”祈丞指尖抚过画里的绳结,忽然发现每个结里都藏着个极小的符号——是他们每年冬天在雪地里刻的标记。沈清书走过来,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扫过耳畔时带着点温热:“当时怕你觉得画夹满了就是结束,特意留了半张纸。”
画的背面粘着张泛黄的便签,是王阿姨的字迹:“花盘会谢,种子会落,但根在土里结的网,比任何绳结都牢。”
窗外的蝉鸣忽然炸响,像被这十年前的字迹惊醒。祈丞想起去年秋天回小镇,王阿姨的花圃已经交给了邻居打理,只有最中间那片还留着向日葵,红棕绳在茎上绕了十圈,绳尾的银线结被晒得发亮。邻居说,王阿姨每年都要回来松松土,嘴里念叨着“这俩孩子的绳不能断”。
“去看看吗?”沈清书忽然问。他从画夹里抽出张新画纸,上面用铅笔描了片花田,田埂上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像极了五年前他们蹲在土里埋种子的模样。祈丞点头时,指尖不小心碰了碰画纸上的红绳,像触到了时光的开关。
去小镇的路上,车窗外的白杨叶闪着绿光,恍惚间和记忆里美术室楼下的银杏叶重叠。沈清书握着方向盘的手轻轻晃,手腕上的红棕绳跟着摆动——这是他们去年重编的,加了些新的向日葵纤维,比十年前的更坚韧些。
“还记得第七年的夏天吗?”祈丞忽然开口,“你为了赶画忘了吃午饭,我把橘子糖塞进你颜料盒,结果被黄色颜料染成了橘红色。”沈清书笑出声,方向盘打了个弯,路边的向日葵田扑面而来:“后来你把那颗糖画进了《我们》的第七圈,说这是‘会变色的时光’。”
王阿姨家的院门没锁,虚掩着,像在等熟客。花圃里的向日葵比去年又高了些,最老的那几株茎秆已经木质化,红棕绳在上面勒出的浅痕里长了层薄苔,倒像是绳和花茎长在了一起。祈丞蹲下来摸那苔痕,忽然发现绳结的位置和十年前画里的圆完美重合。
“王阿姨果然没骗我们。”沈清书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他从背包里拿出个小铁盒,里面是今年新收的种子,每颗都用红棕绳捆着,像串迷你的向日葵。这是他们的习惯,每年都要带新种子来,埋在老根旁边。
埋种子时,祈丞的指尖触到块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片锈迹斑斑的铁片,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是他们十二岁那年,在雪地里给雪人做的眼睛,当时以为早被冻烂了,没想到被向日葵的根须裹着,藏了这么多年。
“它跟着根须长了十年。”沈清书用纸巾擦着铁片上的泥,太阳的轮廓渐渐清晰。祈丞忽然想起王阿姨说过的话:“有些东西你以为丢了,其实是在土里长着呢。”
傍晚的风带着向日葵的香气,两人坐在当年的藤椅上,看夕阳把花田染成金红色。沈清书从画夹里抽出本新的速写本,第一页画着片雪地,雪地里有两只手正在系红绳,绳的尽头缠着颗种子,种子里冒出个小小的芽。
“画的是第十二年的冬天。”他说,“那天你发烧,我在医院陪你,偷偷在速写本上画的,想着等你好了,就去种新种子。”祈丞凑过去看,发现芽尖的弯度和今年新长的向日葵一模一样,像时光打了个巧妙的结。
离开时,他们把那片太阳铁片挂在了最老的向日葵上,红棕绳绕着铁片打了个新结。风过时,铁片碰撞花茎的声音叮叮当当,像在数着过往的岁月。王阿姨的邻居追出来,递上个布包:“王阿姨说,你们要是来了,就把这个给你们。”
布包里是五罐向日葵籽油,标签上的年份从第一年排到第五年。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王阿姨去年写的:“油是沉在瓶底的阳光,就像你们的日子,看着看着就稠了。”
车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老歌,祈丞拧开第一罐油,香气漫出来时,恍惚间和十年前美术室的颜料味重合。沈清书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忽然说:“明年开春,我们把美术室的窗台修修吧,还能再放十年的玻璃瓶。”
祈丞望着窗外倒退的向日葵田,忽然明白,所谓与光同行,从来不是追着光跑,而是让彼此的影子在时光里叠成一片暖,让每圈红绳都缠着过往的甜,在岁月里长成更厚的茧。就像此刻,油罐里的阳光晃着,车窗外的花田流着,他们的故事,还在红棕绳的新结里,慢慢生长。
后视镜里,王阿姨家的花圃越来越远,只有那片挂着太阳铁片的向日葵还在风中摇晃,红棕绳的影子在地上绕成个圆,圆心里,去年的雪正在融化,明年的种子正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