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嘎吱声。江恬握着方向盘,指尖微凉。车窗外,U市郊外的半山银装素裹,细密的雪粒子被风卷着,刮得挡风玻璃沙沙作响。导航显示距离师父齐承韫的半山别墅,还有最后三公里。
她轻吁一口气。结束了U大文学院这学期最后一场助教工作汇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去看师父,是她每年雷打不动的习惯,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归巢本能。只是今年,似乎比往年更迫切一些?她甩掉这个模糊的念头,将暖气调高了一档。
车子稳稳停在熟悉的铁艺院门前。别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晕在风雪夜色中格外诱人。江恬熄火,推开车门。凛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带着松枝和雪沫的清冽气息。她裹紧大衣,从后备箱拎出给师父带的U市老字号的点心和一坛桂花酿,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轻微的“咔哒”声后,一股混合着壁炉松木燃烧的暖香、旧书页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清冽的雪松冷香扑面而来。这股雪松香……江恬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玄关处,多了一双不属于师父的男式皮鞋。深灰色,质感极佳,鞋面有一道细微的折痕,像主人习惯性将脚踝交叠时留下的印记。鞋尖朝着室内,安静地停在那里。旁边衣帽架上,挂着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长大衣,肩线宽阔挺括。
客厅的光源主要来自燃烧正旺的壁炉。火焰跳跃着,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沙发背对着玄关,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的轮廓,乌黑的短发,打理得很清爽。那人似乎在看电视,音量调得很低,只有新闻主播平稳的播报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流淌。
江恬换好拖鞋,拎着东西走进客厅。她的脚步很轻,但踩在木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还是让沙发上的人动了。
周斯衍转过头来。
跳跃的炉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那张帅得极具冲击力的脸,褪去了少年时过于锋利的棱角,多了几分成熟内敛的沉静,但那份骨子里的淡漠疏离感,却沉淀得更深了。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那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灭。
看到是她,周斯衍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波动。深潭般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平静无波,像看一个每日都会见面的、再寻常不过的人。然后,他的视线很自然地滑向她手里拎着的东西,尤其是那坛显眼的桂花酿。
“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点久未说话的微哑,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没有惊讶,没有寒暄,仿佛她只是出门买了趟东西回来。
他随即倾身向前,动作从容地将烟蒂摁灭在茶几上一个干净的玻璃烟灰缸里。火星瞬间湮灭,只余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甚至没有完全离开电视屏幕。
江恬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面上却和他一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将点心和酒放在玄关柜上,脱下厚重的大衣挂好,露出里面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也是惯常的清泠,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客厅,“师父呢?”
“去镇上买你爱吃的桂花酿了。”周斯衍的目光终于从电视屏幕上收回,落回她身上。他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又调低了一档,几乎成了背景音。“他说家里的喝完了,怕你回来没得喝。”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江恬指尖微蜷。师父知道她爱喝这个,但周斯衍……他怎么会记得?而且还说得如此自然笃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她迅速压下。也许是师父提前告诉他的。她走到壁炉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离他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感受到壁炉的暖意,又保持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雪大,路不好走吧。”周斯衍没看她,视线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他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水壶,往一个空杯子里倒了半杯温水,然后极其自然地,手臂一伸,将杯子推到了江恬面前的矮几上。水杯停在距离她指尖只有几公分的地方。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个动作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江恬的目光在那杯水上停顿了一秒。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递出恰到好处的暖意。她确实有些渴了。她伸手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温热的触感瞬间蔓延开。她低头喝了一小口,温水流过喉咙,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气。
“还好。”她放下杯子,目光也投向壁炉,“预报说今晚到明天雪最大,封山也有可能。”
“嗯。”周斯衍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评论。他身体微微后靠,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姿态放松,但背脊依旧挺直,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矜贵和疏离。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电视里低不可闻的背景音。新闻似乎播完了,换成了某个老电影的黑白画面,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无声流转。
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沉淀了许久的熟悉感。就像他们年少时在师父的书房里,各自占据一角,一个临帖,一个看书,一个下午可以不说一句话,却又能奇妙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和细微的动作。只是如今,这份熟悉的安静里,横亘着十年的光阴和无数个未曾谋面的春节。
江恬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客厅。一切都和记忆里相差无几,师父的品味几十年如一日。只是多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壁炉边的矮几上多了一本摊开的精装书,是霍金的《时间简史》,书页间夹着一枚造型冷硬的金属书签,是周斯衍的风格。沙发扶手上搭着一条深灰色的羊绒薄毯,叠得整整齐齐。空气中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鼻息,清晰地将此地标记为另一个人的临时领地。
她忽然想起玄关那双皮鞋上的折痕。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更久?师父电话里只说让她有空上山,可没提周斯衍也在,还住了下来。
“今年回来挺早。”江恬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落在壁炉里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上。
周斯衍的目光从电影画面上移开,转向她。炉火的光在他深色的瞳孔里跳跃,看不清情绪。“嗯。公司年前事少,提前休了。”他的回答简洁得像一份工作报告,没有任何解释和延伸。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老齐这儿清净。”
江恬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提前休假?清净?这理由无懈可击。但她总觉得,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后面,藏着点什么。也许是风雪带来的错觉。
又一阵沉默蔓延。电影里,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公主正逃离沉闷的宫廷,在罗马街头奔跑。无声的画面充满了自由的张力。
“饿吗?”周斯衍忽然问。他站起身,身形挺拔,187的身高在不算特别宽敞的客厅里显得很有压迫感。他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区域,动作熟稔地打开冰箱门查看。“老齐说给你留了汤,在灶上温着。要不要先喝点垫垫?”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对厨房的布局似乎比江恬这个每年只来几次的人还要熟悉。江恬看着他高大却并不显笨拙的背影在厨房暖光下移动,心中那点模糊的异样感又浮了上来。他在这里,真的只是“提前休假”这么简单?
“不用,等师父回来吧。”江恬收回目光,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温已经降了些,刚好入口。
周斯衍关上冰箱门,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灶上的汤锅盖子看了看,又重新盖好,调小了火力。他走回客厅,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斜倚在靠近厨房的吧台边,拿起吧台上一个银色的打火机,在指间无意识地翻转把玩。金属冰冷的反光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跳跃。
“他估计还得一会儿。”周斯衍的目光落在旋转的打火机上,声音淡淡的,“雪大,镇上回来那截盘山路不好走。”
江恬点了点头。她知道那段路。风雪夜,师父开车会更谨慎。
客厅再次陷入那种熟悉的、带着微妙张力的安静。只有壁炉的噼啪声、电影无声的画面、以及周斯衍手中打火机金属外壳摩擦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规律而稳定,像某种隐秘的计时器。
江恬靠在沙发里,感受着壁炉传来的融融暖意,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旅途的疲惫和工作的紧绷感在熟悉的、安全的环境里慢慢释放。她微微阖上眼,鼻尖萦绕着松木燃烧的暖香、旧书的气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清冽的雪松冷香。这香气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拢在其中。
十年了。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光阴,各自在陌生的城市求学、工作、生活,像两条曾经短暂相交又迅速分离的线。每年只有春节前后那几天,在师父这个共同的坐标点,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产生交集,却又被年复一年的“错过”精准地抹去。她以为早已习惯了这种“岁岁不见”的模式,习惯了彼此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此刻,他就站在几步开外,存在感如此强烈。空气里弥漫着他独有的气息,提醒着她,这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模糊疏离的少年同门。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有着强大而沉默的气场,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深藏于平静表象之下的东西,提前住进了这个本应只有她和师父的空间。
为什么是今年?为什么提前?真的只是为了“清净”吗?
这些疑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周斯衍把玩打火机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翻转的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以及轮胎压过积雪的嘎吱声。
周斯衍翻转打火机的动作停了下来,金属外壳在他掌心被稳稳握住。他抬眼,目光投向玄关的方向,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淀下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无波。
江恬也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
是师父回来了。
风雪夜归人,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