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阴沉沉的。远处的群山早已同厚重的乌云融在一起，就像是不经意泼在纸上的墨水，深浅交叠。梧桐叶被风呼啦啦地卷起又摔落，空气仿佛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恨不得立马将老天捅个窟窿出来狠狠下上一场暴雨，好消一消暑气。
许空山一只脚刚进家门，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奶奶的叫喊声：“被子收了吗？要下雨了！”许空山换鞋的动作一滞，关上门转身又跑下楼去了。
“正好再看看那孩子到了没，他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门……哎？又不听完就走！”
夏天里雨前收被子就像是一场和时间的赌博，尤其是像这种阵雨，时来时走，飘忽不定。许空山疾步跑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果然一排排架子上只剩下了三床被子还没被人收回家去。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决定努把力一口气扛着三床被子回去，以免赌输了晚上没得盖。
他自己没得盖倒是没什么，挑个大衣盖着肚子凑合一晚就行，但是今天家里会来个学生，以后会暂住在家里，要是让人第一天来就没干净被子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至于今天要住进家里的学生，许空山倒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个男的，开学也上高二，是从其他地方转学过来的。至于怎么要住到许空山家里，说起来也是个巧合。
许空山就读于市里的一所实验中学，这所学校历史悠久，以严格治学而闻名远近，它与另一所民办高中只隔着一面矮矮的围墙，甚至近年来那围墙也被挖空了半边，方便老师通勤。这所民办学校以其复读中心著名，两者可以称得上是阴阳八卦，相互交织，彼此依存，前者打名气，后者赚学费。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自然是学校的那些领导需要考虑的了。
实验中学和许多高中一样，按照中考成绩将学生分为了实验班和普通班，前者自然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除了一些硬塞进去的“关系户”，基本上都是靠着顶尖的成绩进去的。与其他学校简单粗暴的分班方式不同的是，这所高中在高二的时候还会再设置一个小班——冲刺班。设立的标准也很简单，高一上下学期四次期中期末大考均分排名在年级前四十的，高二便会被单独分到冲刺班去。许空山自然是这个班里的一员。
他的爷爷奶奶则是这所学校的退休老教师。爷爷许成章曾经是教导主任，人虽然已经退休了，威名却依旧远扬，甚至现任教导主任高主任就是曾经许成章还带课时后的学生，据说颇有他年轻时候的风范，学生“闻高丧胆”。而奶奶段芳研相较于爷爷就温和多了，早年是带语文的，后来又教了几年历史，不过退休后倒是脾气见长，许空山将这一变化归因于退休后天天在家和爷爷大眼瞪小眼，后来爷爷白日里出去野钓，奶奶的脾气果然好多了。
高中依山而建，当初扩建校区的时候校领导更是大手一挥，将整座矮山都划到校区里，在山顶上建了两座伟人像俯瞰整个高中，另一侧盖了个天文馆，据说顶楼还珍藏了个天文望远镜，不过没什么学生有机会进去，所以也就不知真假。靠近山脚下的是十几栋教师公寓和学生公寓，公寓旁依次是操场、篮球馆和食堂。当初教师公寓建成后，学校便划分给了许空山家一层公寓，四室一厅，但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家里其实只有许空山和退休在家的爷爷奶奶。
上个月，许空山的父亲打电话回来跟奶奶说要将空着的房间收拾一下，说有个朋友家的孩子要转学过去，又不愿意家人陪读，反正家里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就让人暂时住着，添副碗筷的事。许空山当时正在一旁帮着奶奶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水，也就听了一耳朵，不过并没有当回事，自然也就没记得那人什么时候到。
许空山将第三床被子掀到肩上扛着的时候，雨刚好落下来，噼里啪啦的，躲都来不及。许空山刚扛着被子低着头快步冲到楼道，还没来得及检查被子有没有被淋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喊。许空山循着声音回过头去，就瞧见雨幕中有一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正拖着行李箱跑过来。
雨下得又急又大，噼里啪啦的，像是过年时候小孩子往地上砸的摔炮。小花园的地面上嵌着并不规则的花砖，凹凸不平的，并不好走，这人跑了没几步，行李箱歪歪倒倒的，有几下险些翻过去，见许空山回过头，便认命一般慢悠悠地走着，随便雨怎么砸他了。
等这人走进楼道，浑身上下也已经彻底被雨淋透了，他把行李箱放好，仰头看着正发愣的许空山。许空山被人喊住的时候正踩在一阶台阶上准备往上走，见人昂着脑袋看自己，鬼使神差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走下了楼梯。走下了楼梯才发现这人比自己稍稍矮几公分，也许是雨水把人从头到尾淋了个遍，又或者是那不停滴着水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睛也好像被突然袭来的暴雨淋湿了一般，面前的这个人光是看着就十分可怜。
可怜？
许空山很少会用这样一个词去形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因此不由得多看了人几眼。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男生，实在没法从记忆里寻找到一个名字，于是开口问道：“你是在喊我？”
这人点点头，雨水顺着他点头的幅度滴落在地上，洇湿如斑，他开口问道：“你知道10栋2单元302在哪吗？”
原来是问路的。
许空山听着熟悉的地址，纳闷道：“这不是我家吗？”他又看了这男生一眼，只见这人闻言后似乎也有些诧异，反问道：“你家？”问完后，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又不确定道：“你是许空山？”
许空山点点头，仿佛是与人脑电波突然对接上了一半，恍然道：“哦，你就是奶奶说的那个要来我家的吧。走吧，我带你进去。怎么也不打把伞？”许空山本想也称呼一下对方名字，毕竟对方都知道自己叫什么，但奈何这人之前确实并没有对此太过上心，他确实有帮着打扫房间，甚至听说对方是转学过来的，担心人不适合这边的学习进度，还贴心地去书店买了几本自己常用的比较不错的资料放在书桌上，可至于人家姓甚名谁，许空山实在是想不起来。
许空山这人就是这样，人心是好的，可脑袋确实是慢半拍的。高一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女生曾时常趁着课间跑到趴在窗户边跑来问许空山题目，许空山耐心给人讲了许久，连后桌都看出来人家的心思了，许空山愣是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好在人家似乎并没有发现这句话里的不对，只是依旧低着头一边拖着行李箱跟在许空山的身后往上走，一边小声回答着他的后半句话：“谁知道会突然下雨。”
许空山扛着被子，不好回头，听见这人的抱怨，只是笑说夏天就是这样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说完步子又迈得快了些，好早些回家让人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等到了家门口，段芳研已经站在门前等了一会了，见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也来不及跟人打招呼，立马拉着人进家就让人赶紧去洗个热水澡。许空山把收回来的被子往床上一铺，刚出房门就见人已经拿着衣服进了浴室。客厅里奶奶正在打着电话，听声音应该是跟人说孩子已经到家了，让人放心云云。
听着浴室里的声音，许空山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又把被子给铺整齐了些，等收拾差不多了，浴室里水声也渐渐小了。许空山走出房间，奶奶正洗好水果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她的电视剧，他走上前去，随手挑了颗葡萄塞到嘴里，像是想起什么，不经意偏头问道：“对了，奶奶，他叫什么啊？”
“谁啊？”虽然搭腔，可人眼睛一点也没从电视上挪开。许空山好笑道：“请问段老师，现在家里还有谁是我喊不出名字的？”段芳研这才将目光挪到孙子脸上，没好气道：“之前说过那么多遍，怎么记不住呢？人家叫——”
“沈秋。”
许空山闻声抬头，只见人正好换完衣服走出浴室。夏天洗完澡后，身上总是依旧潮滋滋的，不知是汗是水，他穿着黑色的工装短裤，白色的衬衫领口被水渍晕湿了些许，透着点肤色。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和眼神一样湿漉漉的。许空山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人，可就是不由得把注意力放在人一双眼睛上。
这人的眼睛实在生得好，许空山很难具体形容好在哪。前几年，后山美术楼旁的竹林里曾经出现过一只小鹿，被路过的一名学生拍下来发到了空间里，许空山从朋友转发的说说里看过那张照片。
照片拍得很模糊，但那只鹿的眼睛十分干净又纯粹，像是山野间不食烟火的精灵。眼下许空山又想起那张照片里的小鹿，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人的眼睛和那只鹿很像，见之难忘，但又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许空山一时也说不清楚。
见人没吭声，男生眨眨眼，重复道：“沈秋，三点水‘沈’，秋天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