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秋》 第1章 沈秋 午后，天阴沉沉的。远处的群山早已同厚重的乌云融在一起，就像是不经意泼在纸上的墨水，深浅交叠。梧桐叶被风呼啦啦地卷起又摔落，空气仿佛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恨不得立马将老天捅个窟窿出来狠狠下上一场暴雨，好消一消暑气。 许空山一只脚刚进家门，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奶奶的叫喊声：“被子收了吗？要下雨了！”许空山换鞋的动作一滞，关上门转身又跑下楼去了。 “正好再看看那孩子到了没，他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门……哎？又不听完就走！” 夏天里雨前收被子就像是一场和时间的赌博，尤其是像这种阵雨，时来时走，飘忽不定。许空山疾步跑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果然一排排架子上只剩下了三床被子还没被人收回家去。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决定努把力一口气扛着三床被子回去，以免赌输了晚上没得盖。 他自己没得盖倒是没什么，挑个大衣盖着肚子凑合一晚就行，但是今天家里会来个学生，以后会暂住在家里，要是让人第一天来就没干净被子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至于今天要住进家里的学生，许空山倒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个男的，开学也上高二，是从其他地方转学过来的。至于怎么要住到许空山家里，说起来也是个巧合。 许空山就读于市里的一所实验中学，这所学校历史悠久，以严格治学而闻名远近，它与另一所民办高中只隔着一面矮矮的围墙，甚至近年来那围墙也被挖空了半边，方便老师通勤。这所民办学校以其复读中心著名，两者可以称得上是阴阳八卦，相互交织，彼此依存，前者打名气，后者赚学费。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自然是学校的那些领导需要考虑的了。 实验中学和许多高中一样，按照中考成绩将学生分为了实验班和普通班，前者自然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除了一些硬塞进去的“关系户”，基本上都是靠着顶尖的成绩进去的。与其他学校简单粗暴的分班方式不同的是，这所高中在高二的时候还会再设置一个小班——冲刺班。设立的标准也很简单，高一上下学期四次期中期末大考均分排名在年级前四十的，高二便会被单独分到冲刺班去。许空山自然是这个班里的一员。 他的爷爷奶奶则是这所学校的退休老教师。爷爷许成章曾经是教导主任，人虽然已经退休了，威名却依旧远扬，甚至现任教导主任高主任就是曾经许成章还带课时后的学生，据说颇有他年轻时候的风范，学生“闻高丧胆”。而奶奶段芳研相较于爷爷就温和多了，早年是带语文的，后来又教了几年历史，不过退休后倒是脾气见长，许空山将这一变化归因于退休后天天在家和爷爷大眼瞪小眼，后来爷爷白日里出去野钓，奶奶的脾气果然好多了。 高中依山而建，当初扩建校区的时候校领导更是大手一挥，将整座矮山都划到校区里，在山顶上建了两座伟人像俯瞰整个高中，另一侧盖了个天文馆，据说顶楼还珍藏了个天文望远镜，不过没什么学生有机会进去，所以也就不知真假。靠近山脚下的是十几栋教师公寓和学生公寓，公寓旁依次是操场、篮球馆和食堂。当初教师公寓建成后，学校便划分给了许空山家一层公寓，四室一厅，但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家里其实只有许空山和退休在家的爷爷奶奶。 上个月，许空山的父亲打电话回来跟奶奶说要将空着的房间收拾一下，说有个朋友家的孩子要转学过去，又不愿意家人陪读，反正家里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就让人暂时住着，添副碗筷的事。许空山当时正在一旁帮着奶奶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水，也就听了一耳朵，不过并没有当回事，自然也就没记得那人什么时候到。 许空山将第三床被子掀到肩上扛着的时候，雨刚好落下来，噼里啪啦的，躲都来不及。许空山刚扛着被子低着头快步冲到楼道，还没来得及检查被子有没有被淋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喊。许空山循着声音回过头去，就瞧见雨幕中有一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正拖着行李箱跑过来。 雨下得又急又大，噼里啪啦的，像是过年时候小孩子往地上砸的摔炮。小花园的地面上嵌着并不规则的花砖，凹凸不平的，并不好走，这人跑了没几步，行李箱歪歪倒倒的，有几下险些翻过去，见许空山回过头，便认命一般慢悠悠地走着，随便雨怎么砸他了。 等这人走进楼道，浑身上下也已经彻底被雨淋透了，他把行李箱放好，仰头看着正发愣的许空山。许空山被人喊住的时候正踩在一阶台阶上准备往上走，见人昂着脑袋看自己，鬼使神差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走下了楼梯。走下了楼梯才发现这人比自己稍稍矮几公分，也许是雨水把人从头到尾淋了个遍，又或者是那不停滴着水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睛也好像被突然袭来的暴雨淋湿了一般，面前的这个人光是看着就十分可怜。 可怜？ 许空山很少会用这样一个词去形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因此不由得多看了人几眼。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男生，实在没法从记忆里寻找到一个名字，于是开口问道：“你是在喊我？” 这人点点头，雨水顺着他点头的幅度滴落在地上，洇湿如斑，他开口问道：“你知道10栋2单元302在哪吗？” 原来是问路的。 许空山听着熟悉的地址，纳闷道：“这不是我家吗？”他又看了这男生一眼，只见这人闻言后似乎也有些诧异，反问道：“你家？”问完后，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又不确定道：“你是许空山？” 许空山点点头，仿佛是与人脑电波突然对接上了一半，恍然道：“哦，你就是奶奶说的那个要来我家的吧。走吧，我带你进去。怎么也不打把伞？”许空山本想也称呼一下对方名字，毕竟对方都知道自己叫什么，但奈何这人之前确实并没有对此太过上心，他确实有帮着打扫房间，甚至听说对方是转学过来的，担心人不适合这边的学习进度，还贴心地去书店买了几本自己常用的比较不错的资料放在书桌上，可至于人家姓甚名谁，许空山实在是想不起来。 许空山这人就是这样，人心是好的，可脑袋确实是慢半拍的。高一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女生曾时常趁着课间跑到趴在窗户边跑来问许空山题目，许空山耐心给人讲了许久，连后桌都看出来人家的心思了，许空山愣是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好在人家似乎并没有发现这句话里的不对，只是依旧低着头一边拖着行李箱跟在许空山的身后往上走，一边小声回答着他的后半句话：“谁知道会突然下雨。” 许空山扛着被子，不好回头，听见这人的抱怨，只是笑说夏天就是这样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说完步子又迈得快了些，好早些回家让人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等到了家门口，段芳研已经站在门前等了一会了，见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也来不及跟人打招呼，立马拉着人进家就让人赶紧去洗个热水澡。许空山把收回来的被子往床上一铺，刚出房门就见人已经拿着衣服进了浴室。客厅里奶奶正在打着电话，听声音应该是跟人说孩子已经到家了，让人放心云云。 听着浴室里的声音，许空山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又把被子给铺整齐了些，等收拾差不多了，浴室里水声也渐渐小了。许空山走出房间，奶奶正洗好水果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她的电视剧，他走上前去，随手挑了颗葡萄塞到嘴里，像是想起什么，不经意偏头问道：“对了，奶奶，他叫什么啊？” “谁啊？”虽然搭腔，可人眼睛一点也没从电视上挪开。许空山好笑道：“请问段老师，现在家里还有谁是我喊不出名字的？”段芳研这才将目光挪到孙子脸上，没好气道：“之前说过那么多遍，怎么记不住呢？人家叫——” “沈秋。” 许空山闻声抬头，只见人正好换完衣服走出浴室。夏天洗完澡后，身上总是依旧潮滋滋的，不知是汗是水，他穿着黑色的工装短裤，白色的衬衫领口被水渍晕湿了些许，透着点肤色。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和眼神一样湿漉漉的。许空山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人，可就是不由得把注意力放在人一双眼睛上。 这人的眼睛实在生得好，许空山很难具体形容好在哪。前几年，后山美术楼旁的竹林里曾经出现过一只小鹿，被路过的一名学生拍下来发到了空间里，许空山从朋友转发的说说里看过那张照片。 照片拍得很模糊，但那只鹿的眼睛十分干净又纯粹，像是山野间不食烟火的精灵。眼下许空山又想起那张照片里的小鹿，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人的眼睛和那只鹿很像，见之难忘，但又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许空山一时也说不清楚。 见人没吭声，男生眨眨眼，重复道：“沈秋，三点水‘沈’，秋天的‘秋’。” 第2章 竟是同学 许空山在心里默默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心道这名字倒是简单，却又莫名符合人的气质，便问道：“是因为在秋天出生吗？”沈秋点点头。许空山站起身，走过去从橱柜里拿出吹风机把插座插好，一边递给他，一边说：“头发吹吹，空调开着呢，别感冒了。” 沈秋道声谢，接过吹风机把风速和温度都调到最大，不甚在意地对着脑袋上湿漉漉的头发胡乱一吹，另一只手随意地巴拉了几下头顶，等头发半干后便关了吹风，然后放回了橱柜。许是刚刚吹头发的时候有头发划拉过了眼睛，沈秋抬手揉了两下，等人收拾好了，许空山便很是热情地应下了奶奶的要求，带着他去了准备好的房间。 段奶奶给沈秋准备的是一间朝南的卧室，和许空山的房间刚好相邻。房间不算大，可该有的家具应有尽有，打扫得也很干净。米白色的床单上盖着浅绿色的被子，被人很细心地扯平过，枕头蓬蓬的，看上去十分好睡。一旁的书柜上放着许空山提前帮人准备的教材，桌子上还放着他前两天从书店里买来的资料书，一旁则放着好几个快递箱子，是先前沈秋寄过来的一些衣服和书。书桌旁是一扇很大的窗户，窗外绿茵茵的，是棵梧桐。 夏季的梧桐树最是旺盛，叶子大且绿，风吹过的时候哗啦啦响着，像是为窗户盖上了会呼吸的窗帘，也像是有人在随风鼓掌。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梧桐之类的，恨不得所有的道路两边和楼层下都种满梧桐树，让每一个从树下经过的人都听一听梧桐树叶哗啦啦作响的声音。 不过许空山对梧桐持中立态度。 虽然窗外的这棵梧桐确实承载了他数不清的回忆，梧桐树也确实好看，但一来春天梧桐絮满天飞的时候确实难熬，二来学校打着为了锻炼学生的幌子，给高一高二的每一个班级都划分了公共卫生区每天打扫，还让人每天检查打分，得分直接关联到班级的期末评优。 好巧不巧，许空山他们班高一分到的区域里就有几棵梧桐树，每年春天扫梧桐絮，秋天扫落叶，每每前脚刚扫干净，后脚风一吹就什么都白干，为此他们不知道被扣了多少卫生分。 夏天的雨总是声势浩大却又随来随去，这么会功夫，先前把沈秋淋成落汤鸡的雨已经停了。许空山给沈秋简单介绍了一会后，走到窗边把窗户开了大半，暴雨过后凉爽又带着些水汽的空气便尽数扑进来。沈秋走到许空山旁边，无声地看着窗外被风吹得直晃悠的梧桐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空山把手伸出窗户，往旁边一指，沈秋循着人的手看过去，是另一扇窗户，眼下正关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太清里面的布局，只瞧见窗户上被人贴了不少便签。 “那是我的房间。”许空山介绍道。 沈秋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余光扫到窗外的梧桐树时，不经意地发现这棵树刚好种在了两个房间的中间。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梧桐树，又偏头看了看许空山的那扇窗，才发现这俩房间不止共用一面墙，还共同享有着一棵梧桐树。 之后许空山又带人认了一下其他房间，不过沈秋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大概知道了一下每个卧室都住了些谁，算是认个门。原本打算再带人看一眼卫生间的，不过沈秋说刚刚洗澡那会已经自己了解过了，于是便没有费这功夫。 介绍个差不多后，沈秋便自己在房间里收拾了起来，许空山原本想问需不需要帮忙，被人婉拒了，便也没再坚持。正聊着天，奶奶从门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问沈秋晚上想出去吃什么，给人接接风。沈秋闻言，朝奶奶笑了笑，只说在家随便吃点就行，不用那么麻烦。奶奶便笑着应下了，说今晚她亲自下厨，说完就出去忙活去了。 “晚上有口福了，”许空山蹲在一旁托着下巴笑：“我奶奶的手艺那可是一绝！只可惜平常都是我爷爷做饭，今天可是借了你的光了。”沈秋坐在地上拆着快递，抬眼看到书桌上的资料，随手拿了一本翻了几页，就听身边人解释道：“这是我给你挑的。你不是转学过来的嘛，我们这上课进度比较快，担心你会不适应，所以给你挑了几本我常用的，你可以看看。” 倒是心细。沈秋在心里评价着，他随意扫了几眼资料上的习题，皱了皱眉头。许空山以为人犯了难，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为年级前五常驻选手，他觉得简单易入门的题目人家未必觉得好上手，破天荒的，第一次有种好心帮倒忙的感觉。他咽了口口水，试探道：“额，不过我觉得不错的题不一定适合你……” “没有，题挺好的。谢谢。”沈秋合上书，把书放回了桌上。许空山有些尴尬，以为人是被自己挑的那些题难住了，便岔开话题道：“对了，你知道开学在哪个班吗？现在转过来的话，不出意外应该会被分去普通班，要是你之前成绩还行的话，也有可能分去实验班。等会吃完晚饭，我可以带你去你们班里转转，现在应该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谁知这人并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在哪个班？” 许空山一顿，坦白道：“我在的班比较特殊，是冲刺班。” 沈秋听完，学着许空山的模样单手托腮思考了三秒钟，道：“不出意外的话，开学后我应该和你一个班。” 许空山只当人是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我们班特殊就特殊在，额，不太好塞人进来。” 听完，沈秋似乎颇有些意外，他把手上刚抱出来的一叠笔记放到桌上，然后靠着桌子低着头看了许空山一眼：“我是我们市一中的第一，应该还是够资本进你们班的吧，反正当时办转学的时候学校是这样安排的。” 原来搞了半天这人也是个成绩好的，许空山心里一松，难怪老爸答应得那么爽快，估计是觉得俩人以后都是同学，住在一块还能一块搞搞学习。许空山心下了然，站起来笑道：“那正好了，待会吃完了我就带你去班里转转吧，可近了。” 沈秋点点头，应了声好。许空山又看了自己给人准备的入门易懂的资料，心道看来这人刚刚皱眉头并不是觉得题目太难，而是觉得这种难度的题根本没必要花时间写吧，不过总比刚来就被许空山这好心操作打击挫败来得强。 俩人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过大多是许空山在说，沈秋则专注于把一堆快递和行李箱里的衣服收拾整理好，偶尔才应几句，表示自己有在听。 是个闷葫芦。许空山在心里给人贴上了个小标签。不过这人惯是个自来熟，就是和不认识的陌生人都能大聊几个小时。当时在班里，这人最爱和周围学生扯东扯西，要不是成绩还说得过去，许老师这一把老骨头不知道要去人班主任办公室里走多少圈。一开始班主任还看在他成绩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发现这人实在太能聊了，于是便把人位置给排到靠走廊窗户那里，每到课间便从办公室走到窗户边去盯个几分钟，于是许空山只得把话憋着放学路上和到家之后再聊。 在许空山吐槽完班主任老黄第四次月考后喝醉酒在班里打呼后，沈秋终于把行李都收拾完毕。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笑道：“你们班主任也是不容易。”许空山此时俨然已经和人混熟了，虽然沈秋依旧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可许空山已经开始伸手搭在人家肩膀上了。 “什么‘你们班主任’，应该是我们班主任才对。” 沈秋无奈，笑了笑，点头应是。 不多时，奶奶已经在饭厅喊人去吃饭了。闻言，许空山打了个响指：“走，一饱口福。” 见许空山搭着人肩膀，段芳研便知道自己这自来熟的孙子已经单方面和人混熟了，不由得又想起儿子在电话里说的话，心里不由得有些欣慰，忙招呼俩孩子过来落座。爷爷晚上和几个老同事聚餐，中午就出去和人瞎转悠去了，所以晚上其实只有他们三个人吃饭。 奶奶嘴上说只是随便炒点菜，其实每一碟看上去都尤其可口。桌上三菜一汤，一碟清蒸鲈鱼，浅褐色的汤汁围在白嫩的鲈鱼四周；一道小炒黄牛肉，鲜红的辣椒碎裹在勾了芡的嫩牛肉上，光是看着就能吃一碗米饭；一份清炒荷兰豆，没加其他什么辅料，油水也少，不像有些老年人炒素菜时总爱放上致死量的油，一盘菜炒下来简直要把菜叶子用油水泡满了；汤则是用陶瓷锅提前炖的排骨玉米汤，本来打算晚上出去吃的话就等夜里盛去给俩孩子当宵夜的。 三人围坐一桌，奶奶不停地给人夹着菜，果然得到俩孩子的一致好评，高兴得直说自己虽然不怎么下厨，但这一手好厨艺可是只增不减，听得宝贝孙子直比大拇指，把桌上的菜夸得千金不换。 吃饱后，许空山便带着沈秋出门去踩点，哦不是，提前熟悉环境去了。 许空山他们家住在最靠近山脚下的那一栋公寓，俩人穿过还有些潮湿的小花园，迎面便是操场。这会正是吃完晚饭适合散步的时候，操场上不少人正慢慢悠悠地沿着塑胶跑道晃荡着，中间的草皮上还有一些不知是初中小孩还是高中生在踢足球。经过操场，沿着一条柏油路走上十几分钟便是教学区了。 这条柏油路两侧自然也种满了梧桐树，这会雨刚下完，空气清清凉凉的，风吹过的时候，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就沙沙作响，伴随着蝉声，像是快要落幕的交响乐。俩人走了一会，便瞧见个小广场，广场上散落着几个用大理石建成的方方正正的长椅，中间则被挖空种了银杏树。这会银杏叶也是绿色的，正中间竖着红旗，绿叶围着鲜红的旗帜，颇有万木从中一点红的意思。 穿过小广场，便是教学楼了。教学楼分成三座，中间用连廊贯通，学生们从正大门往后数，依次管它们叫A区、B区和C区，正好分别对应着高三、高二和高一的教室。高二的教室在B区，许空山便领着人从中间的大厅走了进去，进去前还和门口保安亭里的保安打了声招呼。 “是假期不让进吗？”沈秋问道。 “哦，不是，就是问个好。”许空山道。 “你认识？” “不认识啊。” “……” 第3章 顶梁柱 许空山他们班的教室在二楼最靠边的那间，离主楼道比较远，但旁边就是副楼道，平日下课或是放学的时候依旧有些吵。教室门倒是没关，学校考虑到假期偶尔也会有学生会到班里自习，别说教室门了，就连教室中央空调的遥控器都大大方方地放在讲台上。 不过这会班里并没有什么自习的学生，俩人进去后四下打量了一下。学校提前找保洁把教室从头到尾都打扫了一遍，连课桌靠椅都换了一批全新的。白色的窗帘用丝带捆在一起，一侧窗户也整个关上防止有雨刮进来。 教室空间很大，据说以前对班级人数没有管控很严的时候，有些教室里能坐上近一百名学生，所以教室便建得又大又宽。至于冲刺班就不同了，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有四十个学生，虽然今年可能得有四十一个了，放在这样宽大的教室里别说单人单座了，就是在每个座位旁边再放上一个折叠床都绰绰有余。 由于教室在二楼最靠边的位置，不靠走廊那边的风景自然也就没有完全被两边的楼遮住。沈秋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抬手把窗户开了个小缝，晚风就穿过这一小缝钻了进来。从他的位置还能看到A区那边的一角没被遮住的小池塘和柳树，此时也绿茵茵的，看着就让人心情放松。 许空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位置坐下，他难得安静地托腮看了会窗外的景色，又看了看前面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沈秋，乐道：“喜欢这个位置？” 闻言，沈秋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能挑座位吗？” “能啊，”许空山耸了耸肩：“简单粗暴。” 沈秋挑了挑眉，意思是问怎么个简单粗暴法。 “刚开学第一天按照老黄的习惯，应该会进行一个开学考，然后对比期末考的班级排名，进步大的先选，退步多的人最后选。”许空山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想起这人根本没有上学期的期末排名作为参考，挠挠头坦白道：“不过你是转学过来的，怎么安排我也不知道了。要么，你考个第一？”沈秋眨了眨眼睛，不予评价，又问道：“那你想选哪里？” 许空山反手指了指自己：“我？我不用挑。” 沈秋疑惑：“为什么？” 许空山笑了笑，起身大步走到另一侧靠走廊第一扇窗户的位置，然后将椅子拖出来一屁股坐下去，大大咧咧笑道：“我有老黄给我安排的专属宝座！” “……”沈秋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什么，笑了一声，说：“我初中的时候班里有四个学生特别皮，班主任最后安排他们固定坐在四个拐角的位置，说他们是我们班的‘顶梁柱’，有他们四个镇守四方，屋顶怎么都不会塌。”他看了一眼许空山，见人正笑着盯着自己看，于是慢悠悠补充道：“看来这个班里也有个‘顶梁柱’。” 许空山被人打趣，也不恼，心道原来这人也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来，一时间觉得新鲜，便把人所说的话又咀嚼一遍，大大方方坦诚道：“如果是像我这样的‘顶梁柱’，那我们班可不止我一个。”说罢，便起身又坐到沈秋前面的位置，只是并不像沈秋那样坐得端端正正，而是骑马一般跨坐着，一只手随意地抵在靠背上，另一只手则搭在沈秋面前的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见人还等着自己说话，便也不再卖关子，补充道：“江永，他可是被老黄钦点在讲台前第一个位置的大将！” 一边说，许空山一边回头扬了扬下巴，示意正中间第一个座位。沈秋循着看过去，了然道：“看来比你更厉害。” 否则如此宝座应该姓许。 许空山哈哈应下，还要再说什么，谁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震得俩人浑身一惊.许空山率先反应过来，还没等人进门，就冲门口大骂道：“臭胖子，什么鬼动静，吓死哥了！” 沈秋疑惑地朝门口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了个男生，小麦色的皮肤，个子略矮，比自己和许空山都要胖一些，但身体并没有太胖，只是脸十分圆，配上寸头的造型活像个皮球。这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教室，直奔许空山而来，一边走一边怒道：“老远就听见你在说我坏话。哎？这是？” 沈秋正要答话，许空山率先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要来我家住的沈秋，这就是刚刚跟你说的大将江永。”沈秋站起来和人点了点头，江永似乎没想到许空山的朋友里还有这么客气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憨憨地笑了笑，从旁边拖了个椅子和沈秋一齐坐下。 “别客气，别客气。哎，什么‘大将’？背着我编排什么呢？”江永到底是和许空山熟悉些，凑近了拿胳膊肘直戳人胸口，许空山又想起刚刚沈秋说的‘顶梁柱’，没憋住笑了两声，被人戳得直咳，换了两口气正色道：“没编排你，夸你是可塑之才呢。” “不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闻言，许空山拍了拍沈秋肩膀，冲江永道：“不信你问沈秋，他看着不像说谎的吧。”说罢，还生怕人看不到似的对着沈秋挤眉弄眼的。沈秋接收到了许空山的信号，抿了抿唇，道：“确实。” 不知怎么，江永莫名觉得沈秋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那种听话的乖学生，能被老黄当宝贝供着的那种，于是便也不再揪着许空山不放。 “对了，你这会来这干嘛？你不会要跟我说是来自习的吧，你可连书都没带。”许空山问道。 “学啥啊，下周才开学呢。我就是提前过来看看班在哪，报道那天还能多睡会省得早起过来找班。哎，你来干嘛，你不是就住学校吗，也要来踩点啊？” “哦，我带沈秋来踩点。” “哦……啊？”江永看了看许空山，又看了看沈秋，又想了想冲刺班一直以来的分班规则，愣了一会，道：“沈秋也是我们班的？” “昂，”许空山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总有些莫名得意，扬着语调介绍：“他可是他们市一中的第一呢。” 江永看了看沈秋，顿时觉得自己直觉果然没错，这人果然是值得老黄当成宝贝供在讲桌上天天捧着的。他看了看许空山，也不知道这人在神气些什么，于是便也不再管他，挪着椅子往沈秋那边凑近了些：“那以后就是同学了哈。哎，那你转过来是不是都不用写暑假作业啊，真羡慕，你都不知道那些作业我抄了多久！” 沈秋摇摇头，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比许空山还要自来熟的江永，一时间觉得不愧是能和许空山玩到一块的，性格一个比一个跳脱。他不是个喜欢和人聊天的性子，小时候也曾经活泼过，后来慢慢话就变少了，后来有段时间里几乎一句话也没开口说过，被老师在电话里叮嘱家长注意心理问题。之后慢慢地又开始愿意与人聊天了，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能主动聊些什么——比如今天，他心情就挺好的。 许空山并不了解沈秋的过去，所以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但刚刚但凡有任何一个熟悉沈秋的人在旁边，那么当听到沈秋主动说起初中的一件小事的时候，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沈秋依旧坐在椅子上，默默听着许空山和江永拌嘴唠嗑，从山一般的暑假作业说到一放假校门口那些好吃的摊贩都集体消失惹得半夜嘴馋都吃不到那口想了一个月的煎饼。偶尔听到感兴趣的地方，沈秋也会插嘴几句，比如他们夸赞的煎饼有多好吃，俩人一齐表示等开学了一定要带人去尝尝，保证沈秋吃了便觉得其他煎饼全都黯然失色。沈秋点点头，算是应下。 又聊一了会，江永看了看时间，率先起身道别，许空山也示意沈秋回家去。三人在教室前道完别，江永忽然想到些什么，又回过头来掏出手机说既然都是同学，不如加个好友，回头拉沈秋进班级群去。江永这样一提，许空山才想起来还没加上人微信，眼见着被江永捷足先登，一时间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觉得并不自在。 沈秋却没顾得上许空山的这点小九九，他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就递了过去。江永抬手一扫，道：“Q？”沈秋点点头。江永快速地操作了一下，沈秋这边就收到了通知，他看着屏幕上说不上名字的动漫头像，给人认认真真地备注好后点了通过。 “OK，我拉你进班群哈。许哥你也真是的，都是同学怎么不拉人家进群呢。” 许空山正想说自己还没加上人好友，又觉得自己比江永先认识的人家，而且人家还是住自己家里的，结果自己连人好友都没加，不免有些奇怪，于是便随便扯了句“忘了”，便算是揭过。江永也没想太多，见人好友也加了，群聊也进了，便打声招呼先走了。 沈秋正准备将手机放回口袋，就瞧见许空山已经掏出手机站在一旁，他抬眸看了许空山一眼，似乎没理解这人的用途。许空山咳了一声：“那个，光顾着拉你聊天了，咱俩也加个好友吧。” 沈秋便又把手机点开对着许空山的手机扫了一下，发送了好友申请。许空山点开申请，“咦”了一声，看着屏幕上的灰色小人头像，问道：“是我网卡了吗？怎么看不到你头像？”一边说，一边快速地通过了好友申请。 “不是，我没设置而已。” “昂，这样啊。”这年头居然有高中生会使用初始头像的吗？许空山看着屏幕上的对话框，心中虽有疑惑，最终也什么都没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