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拿到宁池三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在楼下小卖部买矿泉水。
从她有记忆起,这家小卖部就开着了,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宁城人,结了婚生了小孩,最近去别处避暑,留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看店。
周围都是老街坊邻居了,加上这块儿治安好得很,用不着担心孩子守店。宁城地小,一入夏仿佛进了桑拿房,堪比汗如雨下的程度。
方夏心里有点烦,想喝冰的,但她生理期还没过,思考了一下还是从冰柜拿了瓶冰的。墙外疯长的枝桠冒出头,蝉鸣聒噪。
结账时,店主儿子问她:“夏姐,我能问吗?”
“说。”方夏头也不抬。
“为啥经期还喝冰的?”
“?”
店主儿子耐心解释:“你刚才犹豫了。通常女生纠结一个东西是要常温还是冰的的时候,不就那几种情况吗。”
“哦,”方夏抬头看了眼家的方向,心不在焉的说,“你还观察挺仔细。”
店主儿子试探问她:“咋了这是,姐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说有大事发生了?”
“我说,齐辣弟,你能不能管管你的好奇心。”
“人之常情啊,还有,能别叫我辣弟了吗?谁外号叫这个?我不要脸的吗。”
“哦,谁让你小时候爱吃辣条。”
“人之常情。”
“一次吃十包,还吃吐了。”
“……”
“你也爱吃,那我也要叫你辣妹了。”
“滚,我比你大。”
好再来小卖部里的低脂对话在过去十几年上演了无数次,每次基本都以方夏的单方面胜利告终。
不过这次她刚迈出门,隔着老远就听到了熟悉稚嫩的吆喝声。
“小夏姐姐——”
“小夏姐姐,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啦!”
“小夏姐姐,你在哪儿呀?”
是知知。
许知知是邻居家的孩子,比她小两岁,搬到她家对门的那一天就热情地敲门找她玩,说想和新认识的姐姐做朋友。一来二去的,俩人就玩到了现在。
这次估计也是许知知同往常一样去串门,发现她人不在,通知书又刚好到了,于是马不停蹄的下楼找她来了。”
“在这儿。”
许知知大老远跑来,额头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湿漉漉的刘海贴在上面。她喘了几口气,双手撑膝,睁大乌黑的眼睛,一脸兴奋的问她:
“要不要…猜猜是哪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方夏不假思索:“迦里墩?”
许知知:“?”
许知知:“……你觉得自己很幽默吗?”
方夏不语。难道不是吗?
她从兜里拿出干净的纸巾,替许知知擦拭了额间的汗。完全的姐妹日常。
在柜台杵着的齐修远凑上前,弱弱问了一句:“所以说,到底是…哪个学校?”
许知知挺直了腰杆,清清嗓子,大手一挥,摇着头向两人隆重展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那骄傲的神情仿佛是她考的。
宁池三中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方夏微一挑眉,齐修远已经爆了粗口。
“牛逼啊夏姐,这不得搓一顿?是不是该请我们吃顿好的?简直就是普天同庆啊!”
“滚滚滚,考试出力了吗你就吃,一边去。”
许知知依旧毒舌,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个特大喜讯吗,我那是高兴!怎么可能真让夏姐请,我请!我来,今晚老桥火锅店我请客,咱们八点不见不散怎么样?”
“这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嘛…”许知知冲方夏挤了个眉眼,其实就是想吃。
方夏笑了。
老式居民楼的楼道总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说不上好闻,但是还可以接受。这种味道散发在炎热的夏季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方夏向来嗅觉敏感。
两个月后,她应该闻不到这种味道了。
她跟许知知一起回去的,齐修远嚷着非要送她俩到楼下才肯放心离开。
吃饭的时候,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于是爬楼梯时,都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方夏到家了先去冲澡,她讨厌每次吃完一身的火锅味道,怪难闻的,洗完裹了浴巾,简单拿毛巾擦了两下头发,又去客厅逛了两圈,嘴里叼了块新鲜的果切。
某位江女士还没回家,应该是出去应酬了。
家里空荡荡的。
没人在家她就不爱吹头发。或许有些女孩一到夏天就会这样,单纯懒,加上气温高,就等自然干了。
所以当许知知找上门时,她正湿发坐在床上放空大脑。
“知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方夏心想她妈妈有钥匙,这么晚了会是谁,结果透过猫眼看到了一个穿着兔子睡衣并且脸色不太好的知知。
“嗯,知道。我想进去。”门外站着的知知穿着兔子睡衣,怀里抱了只可爱小熊,语气有点闷闷不乐。
方夏打开了门。
“我想跟小夏姐姐一起睡觉。”
许知知静静地看着她,怕她不同意似的,连忙补上一句:“我已经洗干净了。”
“……”
上床之前,方夏特意去把头发彻底吹干了。
夜晚静悄悄的,丝缕月光倾泻书桌,朦胧间织就着缭缭倦意。这是她们第一次一起睡觉。
许知知的身形是偏瘦小那一类的,有点像发育不良,这导致方夏总是下意识的偏袒她,或者宠爱她。
这点微妙的区别对待就好像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再比如说她破天荒的放她进来了。
许知知默默地爬上床。方夏给她盖好被子。
“小夏姐姐,”她突然出声,“你是不是要走了。”
方夏愣了一下,轻轻地“嗯”了声。
宁池三中距离这片城区有一定的距离,说不上近,这意味着她上了高中很有可能得住校。
也意味着以后不能天天见面了。
三个人在火锅店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有两个人安静了下来。对此,方夏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也可能是她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她都险些快睡着了。
直到房间里传来低声抽泣。
许知知哭了。
“知知?”
方夏不明所以,翻身看她怎么了。
她甚至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抢了她的被子。
许知知再也忍不住,松开了小熊,一把抱住她,号啕大哭:“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小夏姐姐,我会想你的,你可以不要和她们玩吗。”
她这么一说,方夏也有点难受了。
心里笑得难受。
但她尽量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让她察觉到她的胸腔在颤抖。方夏觉得自己还是挺体贴的。
没办法,初二的小孩就是这么可爱,就是这么招人喜欢。
方夏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的,我还会回来的,我们知知最听话了,对不对?”
许知知点了点头。
“那听话的知知乖乖睡觉,好不好?”
许知知带着糊糊的鼻音说了声好。
说来奇怪,没怎么谈过恋爱的方夏却在哄人这方面有着出奇的天赋,也可能是许知知比较好哄。
但是同时,她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许知知对她的感情,算不上简单。
假期来去如梭,晃眼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宁池三中,群英荟萃,开学即送九门考试,考过的都说好……才怪。
三天的考试时间一过,一教室的人如释重负。
宁池三中二十年前将新校区迁至郊区,周围绿化环绕,风景优美,门口就是湿地公园。听说高三的时候学校每周会定期举办“湿地越野跑”活动,就在校门口那个公园,还有老师在各个路口把守。
学校有近百年的历史,来这所学校读书的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同理,这里的师资力量也是本市最为雄厚的。
方夏的分数比录取线高个二十分左右。
并不是考进来了,就可以松口气了;相反,真正的竞争才刚刚开始。
有句话说得不错,人每到一个新环境都是一次成长。有的人得以把握进而蜕变,有的人则被把握以至渐渐逐流于大众。
方夏显然要做前者。
她初中的时候贪玩,不怎么学,直到初三那年父母因她爹出轨离婚,她被判给了妈妈,不负责任的爸去外省跟小三在一起了。
那之后方夏跟着妈妈搬家,住的房子换了个旧点的,但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她就是打地铺也愿意。
假期的大部分时间,她在做各种兼职。她总有一种预感,觉得走读比住宿好,要是能早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学校周边租到房子,就再好不过了。
开学考也就是分班考,成绩一周后出炉。
这周她回家后,发现对门搬走了。
她去邻里街坊打听,才得知许知知转学的事情,问为什么转,旁人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
一瞬间,心里仿佛有块巨石,“咯噔”一下重重砸了地,摔得又狠又难看。
但她还来不及反应,又要去打钟点工,下班顺路去买菜,饭后去上家教,结束了还要在晚上抽出时间预习新课内容,虽然不难,但这一套下来会很累。
周日返校,她坐公交到学校附近,步行了五分钟打卡进校,此时校内尚真楼楼下人山人海,全是来看新鲜出炉的成绩的。
“我靠,我怎么被分到2班了,这不对吧?”
“废了,真的废了,一个假期没学,只考到了1班的第12名。我真的不想说话了。”
“你在哪个班啊?让我看看,我俩在一个班吗?”
“让一下,让一下,让我同桌先看!”
“别挤!别挤!我说别再往前挤了!素质呢?!”
人潮喧杂,分班表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宁池三中的分班是按照从小到大的数字排列,一个年级只有十五个班,前三个班是尖子班。
方夏被分到了6班。
她的班级在博学楼一楼。
这个成绩,说不上很好看。方夏理科不行,物化生明显拖了后腿,等到高二重新选科分班的时候,她的排名会往前刷新非常多。
所以,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反正那几门她又不选。
新班级排出来后,学校要求他们六点半准时到班参加班会。
新班级大家都人生地不熟的,一开始还没人讲话,稍微你一言我一句的,就这么聊了起来。
教室正上方的电子钟表跳到18:30的时候,一个手端着保温杯,胳膊肘子夹着教案,戴着方框银色眼镜的大肚腩老头准时出现了。
全班噤声。
“咳咳,大家好,欢迎来到宁池三中这个大家庭。我是你们未来的高一班主任,闻瑞卓,教语文的,熟了嘛,你们可以叫我老闻,不熟,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认识。既然来了六班,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相亲相爱的,互相包容,互相理解,好不好?”
老闻笑咪咪的,手里端着的保温杯忘了放下就开始讲。
台下一群陌生的面孔齐刷刷的看着他,尾调拖长应了一声“好——”。
其中第三组倒数第二排有个扎丸子头的女生,差点没憋住笑,险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的同桌微侧头,听到她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说:“你看老闻,头顶会发光…”
方夏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还真反光了。
好吧,好像还真有点好笑。
台上的老闻继续说:“我刚才说到我是你们高一的班主任,那么想必有同学要问了,闻老师,为什么你高二高三不教我们了?哎咦,不是我不想教,是你们高一下就要重新选科分班了,咱们只能有缘再会了,所以请大家务必珍惜这一年彼此相处的时光,为第二次分班考做足准备,去到想去的班级。接下来呢,我也不废话多说了,请大家先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话音刚落,听取哀嚎一片。
可能十个学生里面就有九个内向的吧。现在的学生都不喜欢做自我介绍了,很少人会对台下充满**欲窥探究竟的目光从容不迫。
前面有几个女生上来的时候,说得磕磕绊绊的,老闻就在一旁对他们投以鼓励的眼神。
“大家好,我叫楚懿寒……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请多多指教,谢谢……”
“大家好,我是任思敏,不喜欢社交。”
“大家好……”
当然还有些显眼包,出场自带笑声那种,上了台更是仿佛上的是他的T台。
“来,同学们,掌声在哪里?”高个子刺头男生张开手臂,动情地说,“好的掌声不要停,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继续掌声欢迎下一位——付家航!”
叫付家航的男生肉眼可见的红温了,也不知道是腼腆的笑还是无奈的笑,总之他摸着脑袋笑着走上台了,“大家好,我是付家航,刚才那个显眼包是304寝的段天骄,我不认识他。”
全班顿时笑作一团。
方夏属于无感的那一类,轮到她的时候,她跟大多数人一样也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工整,笔画俊逸有力。
“大家好,我叫方夏。方才的方,夏天的夏。”
少女束着干净利落的马尾,声音清透,散着股这般年纪独有一份的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