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轮廓在黄昏的薄暮里显出形来,烟囱死寂,连狗叫都听不见一声。
特里安拖着脚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走向那扇曾经被瓦莱瑞斯推开过无数次、透出过黄油面包和书卷气味的院门。
门是敞开的。
门框上方,悬着东西。
特里安停下脚步,抬起头。晚风吹过,那东西轻轻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晃了晃。
两具尸体。格里姆肖先生,格里姆肖太太,绳子深深勒进他们肿胀发紫的脖颈里,勒断了所有生机。
格里姆肖先生的金丝眼镜碎了一边镜片,歪斜地挂在惨白的脸上。格里姆肖太太精心挽起的头发散乱不堪,沾着泥土和暗红的血污。
特里安看着。
他就那么抬着头,静静地看着。
风吹动他额前肮脏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映着上方摇晃的恐怖景象,却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没有尖叫。什么都没有。
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
有人用冰冷的勺子,把他里面所有的东西——悲伤、恐惧、瓦莱瑞斯塞进去的那点光——都挖走了,只留下一片冻硬了的、寸草不生的荒原。
那片荒原上,只有一种感觉在无声地疯长: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念头。
该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看!是那个小杂种!格里姆肖家的同伙!魔族的崽子回来了!”
一声尖利的叫喊撕破了死寂。几个胆大的村民从窗户后面、门缝里探出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亢奋。
是那个猎人的邻居,一个长着老鼠眼的干瘪老头。
“就是他!他和格里姆肖家的小子一起搞巫术!采那些邪恶的血蘑菇!我亲眼看见的!他想复活魔王!”
猎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指着特里安,声音因为激动和残留的后怕而嘶哑颤抖,唾沫星子横飞,拼命想把所有人的恐惧和怒火引向这个孤零零的孩子,“杀了他!烧死这个魔崽子!净化我们的小镇!”
“魔崽子!”
“烧死他!”
“不能让他活着!”
恐惧点燃了愚昧,愚昧催生了暴行。
更多的村民被煽动起来,拿着锄头、草叉、火把,从各自藏身的角落里涌出,像一群被惊扰后疯狂攻击的鬣狗,慢慢围拢过来。
他们眼中闪烁着被煽动起来的、名为“正义”的疯狂火焰,要将这恐惧的源头彻底撕碎。
特里安终于低下了头。他不再看那三具吊在门框上的尸体,也不再看那些围拢过来的、扭曲的人脸。
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些曾经对他投以冷漠或厌恶,此刻却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类”。
很奇怪。
他感觉不到害怕,一点都没有。
那冰冷的荒原里,只有一种东西在涌动,在咆哮——一种纯粹的、想要碾碎眼前一切活物的冲动。它像黑色的潮水,冰冷刺骨,却又带着毁灭的灼热。
他微微歪了歪头,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
但这困惑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秒,那空茫的眼底,骤然被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漆黑所吞噬!
那不是瞳孔的放大,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从灵魂的裂隙里汹涌而出!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低沉而充满暴戾气息的咆哮,毫无预兆地从特里安幼小的胸腔里炸开!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瞬间盖过了所有村民的喧嚣!
围拢的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野兽般的吼声吓得集体一滞,脚步钉在原地,脸上的疯狂瞬间被惊骇取代。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如同噩梦降临的景象。
以特里安小小的身体为中心,一股无形却狂暴至极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那力量如同实质的黑色飓风,带着撕裂一切的意志轰然扩散!
轰隆隆——!
离得最近的几栋茅草屋,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脆弱的结构瞬间扭曲、崩塌!
茅草和木屑混合着尘土冲天而起!地面如同活物般剧烈地起伏、龟裂!
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痕如同巨蟒般蜿蜒爬行,无情地吞噬着来不及躲闪的人和牲口!凄厉的惨叫声、房屋倒塌的巨响、牲畜的悲鸣瞬间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
无形的力场横扫而过。被卷入其中的村民,身体如同被投入绞肉机!骨骼碎裂的脆响、血肉被挤压撕裂的闷响、濒死的绝望哀嚎……在力场的边缘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猩红雾霭。
特里安就站在这片毁灭风暴的中心。他小小的身体微微悬浮离地,破烂的麻布衣服被无形的力量鼓荡着。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彻底化为深渊的眼睛,冰冷地俯瞰着这场由他亲手掀起的屠杀。
他像一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挥动镰刀,收割的不是麦穗,而是活生生的人命。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源自本能的精准。
他伸出手指——那沾着瓦莱瑞斯干涸血迹的手指——对着远处尖叫着试图逃跑的猎人,轻轻一点。
猎人的身体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
他惊恐的叫声戛然而止,双眼暴凸,身体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中诡异地向内塌缩,瞬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啪嗒一声掉落在龟裂的土地上。
杀戮在继续。无声,高效,冰冷。
黑色的飓风所过之处,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遍地狼藉的猩红。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那些叫嚣着要烧死他的声音,都化作了脚下黏腻的污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呜咽也消失在废墟的烟尘里,那狂暴的黑色力场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特里安小小的身体失去了支撑,从离地几寸的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浸满血污的泥地上。
痛楚让他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模糊而遥远。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
额头,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地面。
不……不是撞到地面。
特里安猛地僵住。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坚硬冰冷的触感,正抵在他的额角!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摸索着向自己的头顶探去。
手指触碰到了冰冷、坚硬、带着粗糙纹路的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木头。
那东西……长在他的头上!
他猛地坐起身,惊恐地睁大眼睛,跌跌撞撞地爬到不远处一洼尚未干涸的血水边。浑浊的血水倒映出一张模糊而肮脏的脸。
而在那乱糟糟的、沾满血痂的黑色头发下,额头两侧,赫然顶出了两截东西!
短小,尖锐,弯曲着,如同初生的、最稚嫩也最坚硬的黑色荆棘!颜色是纯粹的、不祥的墨黑,在血水的倒影里,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魔角。
特里安呆呆地看着水洼里的倒影,看着那对突兀地、狰狞地刺破他皮肤和头发的黑色小角。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冰凉的。坚硬的。真实的。
一股冰冷的、直达骨髓的战栗瞬间席卷了他小小的身体。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灼烧喉咙的苦涩。
魔族的……崽子?
猎人的污蔑,村民临死前的诅咒,像毒蛇的信子,再次钻进他的耳朵。
原来……是真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杀戮带来的麻木。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人类孤儿特里安了。
他是……什么?一个刚刚亲手屠戮了整个小镇的……怪物?
“不……不是我……不是我……”
抱着头,特里安蜷缩在冰冷的血污里,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那对刚刚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属于“魔王”的角,此刻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特里安身上失去了刻度。
他像一只受伤的、被整个世界追捕的幼兽,逃回了那片埋葬了瓦莱瑞斯的黑松林深处。
他不敢靠近小镇的废墟,只敢远远地、藏在最茂密的树冠或岩石的阴影里,像幽灵一样观察。
废墟上空盘旋的乌鸦成了新的主人。很快,新的“客人”也来了。
穿着锃亮盔甲、背着长剑的冒险者。举着法杖、袍子一尘不染的法师。握着短弓、眼神锐利的游侠。
他们一队又一队,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被诅咒的废墟。
他们检查着房屋的残骸,翻动着地上的焦尸,低声交谈,脸上写满了凝重、警惕,还有……一种发现了猎物的兴奋。
“见鬼……真是够惨的……”
“看这破坏力……绝对是高等魔族干的!”
“没错!肯定是那个传说中的魔王觉醒了!”
“找到他!国王陛下开出了天价悬赏!死活不论!”
“为了金币!为了荣耀!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那些口号,那些充满了贪婪和杀意的叫喊,穿透森林的寂静,像冰冷的针,一遍遍扎进特里安的耳朵。
每一次听到,他都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耳朵,把那对小小的、冰冷的魔角也藏进臂弯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
他不是魔王!他不是!他只是……他只是……
他逃开了,逃向森林更深处,逃向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扭曲“安心”的地方——那片长满血色红菇的洼地。
洼地里,气味已经变得难以忍受。
浓烈的、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取代了泥土和菌类的清新。
瓦莱瑞斯的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曾经干净整洁的棕色亚麻衬衫变成了污秽破烂的布条,包裹着下面膨胀、变色的皮肉。
那支罪恶的箭矢还插在胸口,箭杆也**变黑。
那张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脸,如今爬满了蛆虫,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空洞的眼窝。
特里安却像是感觉不到那刺鼻的恶臭,他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在那具高度**的尸体旁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蠕动的白色小虫。
伸出手,特里安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瓦莱瑞斯那只露在破布外的、同样肿胀变形的手。
触感冰冷、滑腻、陌生得可怕。
“瓦莱……”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他们……他们喊我魔王……” 他把头轻轻靠在旁边冰冷、散发着恶臭的“肩膀”上,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我好怕……瓦莱……我该怎么办……”
腐烂的尸体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像是死神的低笑。
他就在这片寂静的腐臭里,日复一日地枯坐着。
看着蛆虫在瓦莱瑞斯的眼眶里钻进钻出,看着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用贪婪的眼睛盯着这顿腐肉盛宴。
他不觉得悲伤,也感觉不到恶心。
那种冰冷的麻木感又回来了,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包裹。
只有偶尔,当森林深处传来冒险者搜索的动静和“杀死魔王”的口号时,那层茧才会被恐惧刺破,让他瑟瑟发抖。
饥饿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的内脏。
洼地里能吃的蘑菇早就被他挖光了,剩下的红菇鲜艳得刺眼,却可能有毒。
他不敢尝试,偶尔抓到一只林鼠或小鸟,生吞下去带来的那点热量,也很快被消耗殆尽。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那对小小的魔角似乎也失去了光泽,蔫蔫地贴在他的额角。
意识开始模糊,有时他会对着腐烂的尸体絮絮叨叨很久,有时又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这天下午,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挣扎着想起身去附近找点能嚼的草根,眼前却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踉跄了一下,想抓住旁边一棵小树稳住身体,手指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噗通。
小小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洼地边缘冰冷的苔藓上,额头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他似乎又听到了瓦莱瑞斯的声音,很轻很轻:
“特里安……你会冷吗……”
然后,便是彻底的虚无。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
“头儿!这边!有血腥味!”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兴奋响起。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洼地。
“靠!这什么鬼地方!臭死了!” 另一个声音抱怨道。
“看!那里!有个小鬼!还有……呕!” 最先发现的人指着洼地里特里安昏迷的身影,随即看到了旁边那具高度**的尸体,忍不住干呕起来。
几个穿着皮甲、手持武器的冒险者出现在洼地边缘。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悍的壮汉。他皱着眉头,强忍着恶臭,锐利的目光扫过昏迷的特里安和那具可怕的尸体。
“这小鬼……”
刀疤脸的目光落在特里安额头流血的伤口,以及那对即便昏迷中依旧显眼的、刺破黑发的、小小的、弯曲的黑色尖角上!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魔角!”
他旁边的法师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刀疤脸的目光随即又落在旁边那具**不堪、胸口还插着箭矢的少年尸体上。一个可怕的、顺理成章的联想瞬间形成。
“搞靠了……” 刀疤脸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混杂着厌恶和狂喜的狰狞笑容。
“找到了!这小崽子就是那个新生的魔王!看!他连自己的同伴都没放过!手段够毒辣的!” 他指着瓦莱瑞斯的尸体,语气斩钉截铁。
昏迷中的特里安对此一无所知。他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被粗暴地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