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琵琶是她教给我的。
从我有记忆起,石妈妈就是个凶巴巴的人,她是我的妈妈,但从来没有个妈妈的样子。
我不记得是几岁时开始学琵琶了,回过神来时已经在跟着她学了,是我主动要的,也是唯一一次,我主动要什么东西时她没有打我。
“让你学点本事,以后更讨人喜欢,挣的钱也更多。”她是这样和我说的。但如果是为了挣钱,为什么不让我们四个都学呢?
她教我琵琶时很有耐心,一点一点给我讲弦要如何装,四根弦分别发出什么音,曲谱上的字都是什么意思,如何按弦才能发出那些音。
别人家的小孩儿刚学字时都是学些“天”“地”“人”之类的字,我这辈子最先认识的却是“宫商角徵羽”。石妈妈不喜欢我认识太多字,她说读多了东西会想的太多,想的多对我不好。
我喜欢和她学琵琶,不止是因为喜欢琵琶而已,还是因为教我琵琶时的石妈妈,终于有了点妈妈的样子,她终于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了,只和我在弹琵琶时会这样,阿杏,小荷,小梨她们都没份,因为她们不学这个。
我独自占有过妈妈的“母爱”。
在她房里坐下,珠玉般清脆的声音连连响起,像把珍珠袋子扯破,撒了一地,妈妈低眉垂眼的拨弄琴弦,弦音飘荡,扯动着我的心,真是怎么听也听不够。
十几岁的某一天,石妈妈看上去很消沉,她第一次和我说了些心事,虽然完全没有容我说过话,只把我当作个木偶似的倾诉。她说她年轻时在乐坊如何风光无限,如何盛名在外,还说有首诗写得果真没错,昨夜梦到年轻时的事,醒来发现自己哭了。
我没见过妈妈哭,也没见过她吐露心事,所以格外在意妈妈和我说的这些,于是对当时我最熟识的一位姓李的客人说了,他是个极有文化的人,是个乐师,认得的字比外面的萤火虫还多。
他说,石妈妈说的诗,大概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问他这是什么诗,他说是首讲琵琶女的诗,我请求他把这首诗教给我。
于是,除我最先认识的字是乐音之外,我知道的第一首诗也是与琵琶相关的。
一个久负盛名的琵琶女,年老色衰后晚景凄凉。我仔细回想一番,觉得挺符合妈妈,论样貌,妈妈挺美的,比外面那些村妇要美得多,年轻时大概更美,但“晚景凄凉”吗?她明明每天都可威风了,在楼里呼来喝去,男的女的都要听她的。
没有那个琵琶女伤心,大概是因为妈妈没有嫁作商人妇,她谁也没嫁过,只爱钱,或许,还有琵琶。可能正因为她读过那首诗,所以才谁也不嫁吧。
既然没有丈夫这一层,那多半是介意自己容颜变老。这些年她似乎真的越来越在意衰老这回事,常常找些保养容貌的东西来试,那些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泥啊油啊都往脸上瞎抹,有点离谱。
如果妈妈像对待另外三个孩子一样,一直冷漠严厉地对我,那我大概也不会有多余的想法,不会奢求更多。可她显然是偏爱我的,她只在我面前有过温和与玩笑的一面,她让我对真正的妈妈有了向往,特别是见到了附近村庄中母女间的温情模样。
我和她闹了,现在想想才知道有多可笑,她骂了我一顿,我一生气,收拾了东西要离开菱外楼,一个寻常孩子的离家出走,和其他孩子一样,是为了让妈妈担心,为了威胁她。
我幻想着一个妈妈出来找孩子的担忧,和失而复得的喜悦。然而是几个男人把我拎回去的,妈妈用烫得冒烟的火钳让我死了心,她不是真正的妈妈,她也并不爱我,我只是她养大的摇钱树,和另外三个孩子没有区别。
那三个孩子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闹脾气,她们觉得我被石妈妈娇惯坏了。她们说的似乎也没错。
好几年后,有两个顶着假名的小姑娘问我当年为什么要跑,我说我不想陪男人。我说谎了,但真相我说不出口。对这座楼的主人抱有对我有感情的幻想,太蠢了。
从那时起,妈妈于我而言就是“他人”了。
另外三个孩子都没有我这样蠢,她们年龄都比我大点,最大的阿杏熬到自己二十二三岁,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她们没有提前和我们打招呼,我那时明白过来,我们四个姐妹其实关系没有那么近,尤其我还是她们口中被妈妈“娇惯”的那一个。
妈妈如此,姐姐原来也就那样。
孩子养到二十几岁,石妈妈也真的老了,她还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地“光彩夺目”,只是“光彩”有些过分,那些光彩是她用多了头油冒得光,是油红的嘴唇,是头上又大又亮的发钗。
她不服老,总想着年轻和漂亮,她受不了自己的皱纹和逐渐干瘪的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说,她觉得自己的脸年轻了许多,她做了新的面脂和香皂,都很好用。
又过了大约一两年,小梨也走了,只剩下我和小荷,她和阿杏一样,走前也没有和我们提前说过。
不知是为了不让我们透露她的行踪,还是为了保护我们不受到牵扯。然而石妈妈没有追查过她和阿杏逃走的事。
我瞥到过一次清晨,大家还都睡着的时候,石妈妈在研磨花药,她说她在做新的面膏,我看那些材料冒着红色的汁水,问她是什么花。
“是芍药吗?”
她说不是,但以后可以试试用芍药。
再后来,小荷也走了。
再再后来,原来,原来她。
每日面对众人的那张面孔,沾着我姐妹的血。
可以试试,用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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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芍姐姐!”
几人与一马,停在了菱外楼前,看到阿芍独自站在门口。
少侠匆忙来到她面前,用目光检查她是否安然无恙:“你没事吧?石妈妈不是找你......”
“我没事。”阿芍看着林青梅,有些呆愣。
她的目光看过少侠身后的几个人,最终还是落在少侠身上。她浅浅笑了起来,少侠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笑,不是以往的嗔笑或讥笑,眼前的她看起来很温和,那是一个有所经历,有所隐藏的人会有的笑,她说:“小青梅,我这次真的有秘密了。”
“是什么?”
“这次是真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了。”
石妈妈屋中,原本存着满满水银粉的小瓷罐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