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的雪片,抽打着山腰那座孤零零的破庙。腐朽的椽木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帛般刺耳。雪粒子被风裹挟着,噼里啪啦从屋顶巨大的窟窿里砸进来,落进神龛上那尊地藏菩萨低垂的眼眶里,混着陈年堆积的香灰,凝成一道道污浊的泥泪,缓缓滑落,宛如神佛无声的泣血。
“砰!”
庙门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又重重拍在墙上,发出濒死的闷响。一个身影裹着刺骨的风雪和浓烈的血腥气,炮弹般跌了进来,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是谢珩。十二岁的少年,左肩赫然插着一支断尾羽箭,箭簇深陷骨肉,正随着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不断向外冒着猩红温热的血气。血珠顺着生锈的箭杆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迅速洇开一片暗沉粘稠的鸦羽状斑痕,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触目惊心。
追兵的呼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咬着被风雪模糊的庙门,越来越清晰。死亡的阴影,比这寒冬的夜色更浓重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布满蛛网灰尘的供桌下,阴影猛地一动!两只白嫩却异常迅捷的小手猝然伸出,一把抓住谢珩血污狼藉的脚踝,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死命往供桌下的狭窄空间里拖拽!
谢珩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受伤的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他本能地屈肘后击,却撞进一片温软里,同时,一只带着暖意的小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闭气!”一个稚嫩却异常冷静的女童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是沈知微。八岁的她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乌黑的眼珠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雪夜里觅食的幼兽。她腕上戴着的一只赤金璎珞圈,在拉扯的动作中不慎撞上了供桌旁倾倒的铜香炉边缘,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如同惊雷!
“在那边!”
“桌下!”
庙门口的风雪猛地被几道高大的黑影堵住,刺骨的寒意瞬间被更凛冽的杀意取代。刀锋破空的厉啸直扑供桌下方,目标正是谢珩暴露在外的后颈!
电光石火之间,沈知微娇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几乎是贴着地面翻滚而出,双手猛地抓住那只半人多高的沉重铜香炉边缘——炉膛里,白日里香客残留的香灰尚有余温。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香炉朝着扑来的黑影狠狠推砸过去!
“哗啦——!”
灼热的、带着呛人烟气的灰白色香灰,如同决堤的岩浆,铺天盖地泼向冲在最前的杀手面门!
“啊——!”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风雪。滚烫的香灰灼烧着眼球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响,瞬间剥夺了杀手的视觉和反抗能力。那声惨叫只发出一半,便诡异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是喉骨碎裂的声音!
是谢珩!在香灰泼出的瞬间,他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幼狼,强忍着肩头箭伤撕裂的剧痛,从供桌下闪电般窜出,右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扼住了那因剧痛而弯腰嘶嚎的杀手脖颈,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狠狠一拧!
杀手的身体软软倒下,挡住了后面同伴一瞬。
然而,谢珩自己也被巨大的反冲力带得踉跄后退,后背“砰”地一声狠狠撞在倾倒的香炉滚烫的炉壁上!
“嗤——!”
一股皮肉被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浓烈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血腥气和香灰的呛人味道,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死亡气息。烙铁般的灼痛狠狠钉入他的脊椎,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闷哼一声,几乎跪倒在地。
“撕拉!”
一声布料被强行撕裂的刺耳锐响,突兀地刺破了风雪和死亡的喧嚣。
是沈知微!她看都没看那倒下的杀手和痛得蜷缩的谢珩,小手异常灵活地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银狐斗篷,毫不犹豫地将内衬那层柔软坚韧的苏绣缠枝莲锦缎狠狠撕开!金线织就的硕大牡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夺目的流光。
她扑到谢珩身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果决,将那块扯下的、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奶香气的牡丹锦缎,死死按在了他左肩那汩汩冒血的恐怖箭创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金线牡丹,如同在雪地里骤然盛开的妖异之花。
巨大的按压力道带来钻心的剧痛,让意识有些模糊的谢珩猛地睁大了眼睛,血丝瞬间爬满眼白。剧痛之下,一股被冒犯的戾气和求生的本能混杂着爆发,他如同受伤的野兽,竟一口狠狠咬在了近在咫尺的沈知微按着他伤口的手腕上!
犬齿深深陷进女孩娇嫩的皮肉里,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两人唇齿与肌肤间弥漫开。
“唔!”沈知微疼得小脸一白,倒抽一口冷气,却硬是没有缩手,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狠狠瞪着他,声音带着强压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松口!想死吗?!”
谢珩齿关发颤,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目光死死攫住她,那眼神混杂着剧痛、警惕、疯狂和一丝困惑。为什么?为什么救他?
“雇你当护卫!”沈知微似乎看懂了他眼中的疑问,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商贾子弟特有的交易口吻,手下按压伤口的力道半分不减,“背我下山,给你十倍诊金!”她一边说着,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自己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粗糙的瓷瓶,拔掉塞子,看也不看,就将里面刺鼻的白色药粉一股脑全倒在了那翻卷的皮肉和断箭上!
“呃啊——!”药粉接触伤口的剧痛远超咬噬,谢珩浑身剧烈抽搐,几乎要弹起来,牙齿终于被迫松开。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混着血水淌下,视野一片模糊。然而就在这剧痛带来的眩晕间隙,他模糊的视线里,却清晰地瞥见她因为用力撕扯斗篷内衬而微微敞开的袖袋——三颗裹着晶莹糖霜、圆滚滚的金桔,骨碌碌滚了出来,落在沾满血污和香灰的地上,像几颗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太阳。
那一抹甜腻的亮色,刺破了他眼前无边的血色和黑暗。
一丝极其荒谬的错位感,击中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暴风雪中连成一片,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破庙方向逼近。呼喝声和兵刃碰撞的声响被风雪裹挟着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
没有时间了!
沈知微猛地抬头望向庙外那片越来越近的火光,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属于孩童的、混杂着恐惧的焦急。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拽下自己颈间挂着的那枚赤金打造、沉甸甸的长命锁,看也不看,狠狠拍进谢珩沾满血污和冷汗的手心!
“定金!”她的声音因为急促和恐惧而微微变调,带着破音,“若我死了…”话未说完,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后窗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浑身是雪的健壮身影探了进来,是沈家派来寻她的护卫首领!
“小姐!”护卫首领声音嘶哑,看到庙内情形,目眦欲裂。
沈知微立刻指向谢珩:“带上他!快!”
护卫首领没有丝毫犹豫,铁臂一伸,像拎小鸡般将重伤脱力的谢珩一把捞起,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护住沈知微,夹着她,敏捷地跃出后窗,朝着山下停靠的马车方向狂奔!
风雪如同狂暴的巨兽,在耳边疯狂咆哮。谢珩被夹在护卫臂弯里,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沉浮。在身体被粗暴塞进温暖马车车厢的刹那,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猛地回头!
车帘被狂风吹得剧烈翻卷,一道窄窄的缝隙时开时合。
缝隙里,他清晰地看到,破庙方向的山道上,追兵的火把已经逼近,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而那个刚刚救了他、又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的女孩,正被护卫牢牢护在怀里。她似乎也在回头张望,小小的身影在漫天暴雪中显得那么单薄,却挺得笔直。隔着呼啸的风雪和越来越远的距离,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极其短暂地、精准地落在了他这边。
暴雪如怒,几乎要将天地吞噬。马车启动,颠簸着冲入风雪深处。
缝隙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暴雪中那个少年,独自踉跄站在山道上,左手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金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他左肩被简单包扎的伤口处,血水早已浸透布料,又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形成一道狰狞刺目的赤色冰棱,在跳跃的火把微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而他抬起的脸上,那双映着火光和雪色的眼睛深处,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冷深处,一点点被鲜血和仇恨点燃的、足以灼穿这无尽寒夜的疯狂烬火。
十年后·沈府账房
烛火跳跃,将账房内堆积如山的账册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但这股沉静被彻底打破。
“大小姐!出事了!”沈家专管茶庄生意的张管事几乎是连滚爬进门槛的,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劈了叉,“谢…谢家!谢家那新开的‘云涧茶庄’,他们…他们疯了!压价!压了整整三成!比咱们的进价还低两成有余啊!这、这新采的头批春茶…眼看就要全烂在库里了!血本无归啊大小姐!”
他语无伦次,后襟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不断颤抖的轮廓。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足以让任何一个沈家老管事肝胆俱裂。
摇曳的灯影下,沈知微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袄裙,墨发松松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一粒浑圆温润的珍珠。灯影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线条,眉眼温顺,看上去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江南第一闺秀。
她似乎对张管事带来的惊天噩耗充耳不闻,只是微微垂着眼睫,正用那支素银簪子的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动着面前摊开账册旁放着的一架小巧玲珑的银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细碎的“噼啪”声,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随着她拨动算珠的动作,衣袖微微滑落了一截。昏黄的烛光下,露出的那截皓腕欺霜赛雪,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然而,就在那莹白肌肤靠近腕骨内侧的地方,一道极淡的、弯月状的浅白色疤痕,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枚被时光冲淡的旧印。
张管事看着她这副温吞模样,急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小姐!您倒是拿个主意啊!再晚一步,茶农们堵上门来,咱们沈家百年招牌可就…”
“急什么?”沈知微终于抬眼,开口了。声音是惯常的娇软,甚至带着一丝被惊扰后的委屈鼻音,那双水润的杏眸里,竟瞬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惹人怜惜的泪光,波光潋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吓得快要哭出来。“张管事,您也是家里的老人了,怎地这般沉不住气?”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撒娇般的嗔怪,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抱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传我的话给赵记米行的赵掌柜……”
话未说完,她拨动算盘的簪尖倏地一顿!
那双刚刚还盈满无辜泪光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到极致的锐光骤然闪过,快得如同错觉。
只见她捏着簪尾的纤纤玉指,极其细微却异常迅捷地、对着银算盘上三颗并列的银珠,轻轻一弹!
“铮!铮!铮!”
三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破空锐响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三道幽蓝色的微光如同毒蛇吐信,自那三颗银珠顶端骤然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三道转瞬即逝的蓝线!
“噗!噗!噗!”
“吱——!”
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猛地从窗外屋檐下的阴影里响起!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一阵极其微弱、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搐抓挠声,仅仅持续了一息,便彻底归于死寂。
账房内,烛火依旧跳跃,映着张管事瞬间僵住、血色尽褪的脸。他浑身僵硬,脖子如同生了锈的机括,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转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窗棂上糊着的高丽纸,正对着外面屋檐阴影的位置,赫然多出了三个极其微小的孔洞。孔洞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又诡异的蓝芒。
窗外,再无声息。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张管事自己如同擂鼓般、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沈知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慢条斯理地将银簪重新插回发髻,指尖拂过袖口,将那截露出的、带着淡月疤痕的皓腕重新遮住。娇憨温软的神情重新回到她脸上,甚至还带上了点被那声短促惨叫惊扰到的不悦,微微蹙了蹙眉,对着吓傻的张管事,用那软糯的嗓音,续上了刚才被打断的话:
“…就说,我沈知微,明日午时,要借他城东的‘丰裕仓’一用。价钱,随他开。”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点商量的意味。然而此刻听在张管事耳中,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比那三道夺命的蓝芒更令人胆寒。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看着眼前这位“江南第一闺秀”,如同看着一尊披着美人皮的玉面修罗。
青石窗外,檐下暗影。
一道颀长的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欣赏这深宅大院的夜景。修长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半块玉佩。玉佩质地温润,即使在黑暗中也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上面雕刻的凰鸟纹路,在指尖的摩挲下,展露出半只残缺却依旧凌厉的羽翼。
窗棂内那声短促凄厉的“吱”叫戛然而止的瞬间,男人摩挲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一声极轻、极低的笑声从他喉间逸出,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欣赏。
那笑声低沉悦耳,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无声地刺破寂静的庭院。
“呵…”他对着那扇映出柔和灯光的窗棂,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隔空与窗内人对话,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
“小菩萨,杀人…用算盘?”
当夜,丑时三刻。
万籁俱寂,连巡夜梆子的声音都已远去。沈府深处,专储新茶的巨大粮仓区域,死寂被骤然撕裂!
毫无征兆地,一道刺目的红光猛地从其中一座粮仓的顶部冲天而起!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火舌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和堆积如山的茶包,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噼啪”爆裂声!浓烟滚滚,瞬间遮蔽了半边夜空,将冰冷的星月染成一片狰狞的暗红!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划破沈府的宁静,瞬间炸开了锅。铜锣声、奔跑声、泼水声、哭喊声、木料坍塌声…混乱的声浪如同沸腾的开水。
火光熊熊,映亮了仓惶救火的人群扭曲惊恐的脸。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那座最先起火、也烧得最猛烈的甲字仓门口,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被拖了出来。尸体保持着向前扑倒的姿势,显然是想在火起时逃出来,却没能成功。颈后,赫然插着一点幽蓝色的微光——在周围跳跃的火舌映照下,那分明是半枚深深没入皮肉的、小巧精致的银算珠!珠体上沾满了烟灰和凝固的血污,却依旧无法掩盖那抹淬毒的幽蓝。
“这…这是…”负责清理火场的一个胆大家丁,借着火光看清那算珠,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见了鬼,手指哆嗦着不敢去碰。
一阵裹挟着灰烬和焦糊味的夜风打着旋吹过,一片未被完全烧毁的纸片被风从尸体蜷缩的指缝里卷了出来,打着旋儿飘落在家丁脚边。
纸片边缘焦黑卷曲,如同鬼爪。上面残留着几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用的是上好的洒金笺,此刻那洒金已被烟火熏得黯淡,却更添几分诡谲:
“聘礼已焚。
明日携新茶契登门——
谢家阿珩。”
那“珩”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带着一股近乎嚣张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仿佛要穿透纸背,直直刺入观者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