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立秋,南方小城依旧酷暑难当。
喜歌坐在分诊台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压在护士帽下,几根发丝溜出头花垂在了颈间。趁着没人偷偷把口罩扯到下巴上卡住,拿起空病历卡扇出来的也还是热风。
喜歌探身向休息室里扬声:“陈老师,可以点外卖吗?”
“奶茶吗?年轻人扛不住热呀,点吧。”
“您喝什么我一起点了。”
“我不啦我喝自己的茶,谢谢啦小程。”
喜歌应了句没事,坐下来抹着汗点了杯葡萄果茶。
“立秋了日头还这么毒,下午不会有病人了吧。”陈老师抬着茶杯出来。
“没病人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喜歌开玩笑应着,在旁边挪了椅子让老师坐。
陈老师笑笑,随手翻了翻桌上摊着的病例记录,嘴角满意的弧度压了压还是从眼镜后流了出来。师徒俩闲聊了一会,喜歌的果茶到了。刚好电脑锁屏壁纸滑过日历,大大的立秋两个字。喜歌想了想,拍了张果茶的照片发了朋友圈,配文是年轻人玩的梗,“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葵几乎是立刻就点了赞。下一秒消息紧跟着就进来了,还有工作室即将合作的服化道老师同意好友申请的通知。喜歌和葵斗两句嘴,给她也点了一杯。过了一会葵拿到奶茶,发消息来说她激动得差点把刚做完的蛋糕胚掀翻了,被店长好一顿凶。
葵在市中心一家装潢很好的音乐餐厅做甜品师,手艺很好。可能因为樱花妹的国度文化,人也比蛋糕甜美,因此回头客很多。她店长才舍不得凶摇钱树呢。
喜歌咬着吸管又继续写病例记录。
喜歌没想到自己一条朋友圈能有那么多反馈。葵点回了一杯,几个平常玩的好的朋友也给她点了,还有学校里的学长学姐也来问她要地址,喜歌受宠若惊地尝试婉言谢绝还是败给了撒娇的学姐。于是陆陆续续又送了七八杯奶茶过来。
喜歌看得直摇头,哭笑不得地拍了照又发了朋友圈感谢大家的爱。陈老师和另外两个搭班的学姐笑得前仰后合,帮喜歌分担了三杯。
晚上八点下班,喜歌被奶茶撑得吃不下晚饭,提着剩下的回到和葵一起租的房子时已经十点半了。和葵闹了一会,再花点时间捯饬自己,吹着湿漉漉的头发再拿起手机,已经十二点了。
喜歌想了想,还是给工作室的老师问了句好,顺嘴解释了一下这么晚才发消息的原因。正准备切出聊天框,没想到框头立刻浮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喜歌愣了一下。
【没关系刚好我也还没睡。】
那应该不算打扰。喜歌心里轻松了点,发了个小豆泥的表情包。对方也马上回了一个小豆泥,喜歌有些许讶异,点开对方的朋友圈。是个长发男生,目测同龄,看上去很瘦,也很干净清爽,眼神倒是冷冷的。
一走神不小心被吹风机敲到了头。喜歌嗷一声,关了吹风机放下,揉着脑袋另一只手还抓着手机舍不得退出对方的朋友圈。长发啊——喜歌一直很喜欢长发的男孩子,她咬咬指尖。葵凑过来拿过吹风机帮她吹头发,瞅了一眼屏幕:“哇哦——这不就是喜歌喜欢的类型吗?”
“可别,他是合作老师。”
“学校里的?医院里的?”
“都不是,白姐分给我的服化道老师。”喜歌除了在医院实习,还有地下偶像的兼职,白姐是她所在三人团的经纪人。团里路演收益较好,白姐和公司争取之后,女孩子们都分到了自己的服化道老师专人负责首次公演。
葵咂咂嘴:“好可惜哦。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男人哪有阿葵会照顾人啊,”喜歌坏笑着扭头抱住葵开始挠痒痒,“我要是男人就好了,就可以把阿葵娶回家做老婆了!”
葵连忙又关了吹风机放到一边,两个女孩闹成一团倒在沙发上。
“喜歌。”葵轻轻喊她。
“嗯?”
“不谈恋爱的大学是不完整的。”
喜歌窝在葵怀里,舒服得眯起眼睛:“那就不完整吧。现在更想和阿葵呆在一起。”
“喜歌真是爱逃跑的大笨蛋。”
八月底,喜歌要回A市学校了。
葵和许随来送她,许随竟还带了个小男生,在葵和喜歌惊讶的眼神里揉着小男生留着狼尾短发的脑袋说谈恋爱了,男孩子很腼腆地介绍自己叫宋沅沅。于是姐妹俩的眼神又变成了“铁树居然开花了”。
喜歌踹了许随一脚:“我都要回学校了你才把人带出来,你让我怎么请人吃饭。”
许随往宋沅沅身后一躲:“这不是前段时间刚确定在忙着培养感情嘛。”
“你再狡辩!”喜歌呲着牙对他挥了挥拳头,扭头眉开眼笑地看着宋沅沅,“要是许随敢欺负你,就跟我和阿葵说!我请假回来帮你揍他!”
葵也拍着胸脯保证。姐妹俩和宋沅沅交换了联系方式,把他拉进了几个人的小群。
许随看着葵手里拉着的喜歌的行李箱,问:“喜歌,你家里人还是不来送你?”
葵瞪了他一眼。喜歌垂眼摆弄手机:“我妈忙着道德谴责我爸呢,我哥刚回来当然是忙着劝架和上班,哪有精力管我,没饿死就很好了。”
“喜歌!”葵有些生气,拉过喜歌抱住,又瞪了许随一眼,许随无奈耸耸肩。喜歌这才笑笑回抱她:“好啦好啦,有阿葵在身边就是最好的事了。”
喜歌的高铁入站了。她接过行李箱和几人道别,也抱了宋沅沅一下承诺等回了学校给他寄见面礼。然后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闸口。
葵还看着闸口,捶了许随一拳:“下次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总归是她的家人,总归她要回家的。”许随也看着闸口,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宋沅沅有些好奇:“喜歌姐怎么了吗?”
葵没有说话。许随说:“她和家里矛盾很大,两年前她高三,高考前一个月差点自杀,吞了十几颗安眠药。一直到她出院,都只有我和阿葵在她身边。”
高铁慢慢减速直到停稳,喜歌刚好迷迷糊糊睡醒。手机上两个白姐的未接电话,看她不接又发来连串消息,都是接下来首次公演的准备工作安排和时间表。
喜歌粗略对了一下时间,挑出两天学校有课和排练冲突了的回复过去,白姐的电话便立刻打了进来:“到站了吧,我在B3出口,限停五分钟,三分钟内我要看到你。”
“白姐,我行李······”
“一起带上,晚上让栀栀送你回去。”
电话风风火火挂了,喜歌噌一下跳起来,在寄存处刨出箱子跳下站台。百米冲刺后掐着秒表成功挤出闸机口,在白姐说的出口果然看到了她的白色小代步。糯糯下了车向她挥手,帮她把箱子搬进后备箱。
副驾上林栀递过一瓶水:“今天化妆组的老师们刚到齐,总导想让我们先见见认识一下。”
喜歌点点头,连灌两口把气喘匀了才撒娇:“白白白白,下次发车时间可以不要这么赶吗,开学季高铁站就是小春运啊拜托。”
“等你什么时候学会把消息提示或者静音打开,能接到我电话了再和我讲价。”白姐一打方向盘转弯终于挤出了停车场,开上高架才舍得从后视镜分一个眼神给她,“你最好整理一下自己,公司给你们请的化妆组来头不小,特别是你喜歌,你的化妆师正好是另外两个的老师。据说对自己的模特要求很严,你别再给我惹麻烦。”
那么年轻的男孩子已经这么大来头了吗。喜歌想起他朋友圈照片上冷淡的眼神略微吃惊,嘴上敷衍应着,还是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己,倒抽口气不禁对白姐感恩戴德——高铁上趴在小桌子上的睡姿捂红了脸,还压出了几条印子。第一次见面这种态度不管对方严不严格都不会对自己有好印象的吧。糯糯一边跟着笑一边递过她自己的水,两瓶一起捂到脸颊上。
糯糯在车上又睡了一觉,才终于到了停到事务所旗下的舞蹈室楼下。舞蹈室平常也有老师售课,而事务所的艺人有舞蹈课或者演出排练、集训甚至自主练习都可以直接过来,和前台姐姐打声招呼签个到就能免费使用空教室。声乐课有别的培训教室也可以免费使用,算是公司福利。
进电梯后白姐又惯例检查了一下日程表和工作群,算是确认了三人今天不会再有其他安排。喜歌感动得要熊抱白姐,后者则忍无可忍终于抬脚要踹人。刚好电梯门开了,喜歌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倒退,没留神身后在电梯口的自动贩卖机旁撞了谁一下。
“呀——抱歉······”喜歌话没说完,躲避着扭身没站稳一屁股跌了个结实。呲牙咧嘴捂着屁股还没抬头就听见头顶冷冷一句话丢下来:“比目鱼么。”
很无厘头的词。但喜歌莫名其妙就是听懂了话里藏着的嘲讽。涨红了脸想要辩解几句,一抬头人却在拐角处没了影。
“谁啊这么没礼貌,不小心撞你一下至于这么牙尖嘴利吗!”喜歌唰地跳起来扬声喊,扯到摔了的地儿嘶哈嘶哈揉了两下屁股。
“谁啊?”糯糯从电梯探出头来,“撞到人了?”
白姐不轻不重抬腿又踹一脚:“别在公司冒冒失失的,走了。”
喜歌顿时瘪了,和糯糯凑到一起一路咕咕哝哝到了教室门口。
已经到了三位,围坐在角落音响旁。烫着小绵羊卷的姐姐刚好对着门口,看见几人进来很大方地站起来打招呼:“各位好,我叫明月,以后请多关照。”
“明月姐姐!”糯糯站出来,她们都提前收到过自己的化妆老师的资料,明月是她的负责人。两个女孩子凑到一起互相介绍起来。
另一个衬衫搭了灰色毛线衫当披肩的男生站起来:“女孩子们好,我叫严林林,以后互相关照。”
林栀走过去有些腼腆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林栀,栀子的栀。”
“叫我阿林就好。”男生手托下巴开始沉思,“喔短发女孩子啊,也挺高的,我之前更擅长的风格比较偏甜美哎,确实是个新风格······”
“不会太麻烦老师吧?”林栀一下紧张起来,第一次公演效果不好的话她不就白努力了吗?
最后的男生终于站了起来。和照片上如出一辙的长发,很高,瘦削,眼神冷淡。喜歌还站在门口,和他隔着一个舞蹈室对视。
咚咚。
一瞬间喜歌的心跳声仿佛是从嗓子眼传导到大脑的。喜歌吓了一跳,目光跳了一下,再回到他身上时男生似笑非笑地挑眉:“程安。”
“······喜歌······”喜歌下意识应了一声,却猛地回过神——这个声音,是刚才不小心撞到还嘲讽自己的那位。
喜歌正想说什么,明月凑过来给她塞了杯奶茶。
“谢谢明月姐,让你破费了。应该是我们请的。”
明月摇摇头笑,往音响旁边抬下巴:“别谢我,你小程老师买单,谢他。”
喜歌回头看他。程安已经低下头玩手机,位置都没挪一下。
为了确定更合适的整体团队风格,白姐建议老师们先看一遍三人的排练,然后再制定妆容。由此介绍了三人的定位。稳重的林栀是队长,看着娇小的糯糯音域宽广且从小练声,是高音担当,喜歌是舞蹈主C。
今天来之前不知道还要排练,喜歌穿的是不太适合跳舞的马蹄底靴子。程安听完介绍看看喜歌的靴子又看看懒散的她:“舞蹈主C?”尾音有微弱上扬好似在质疑。这样的靴子练舞足底容易受伤吧。
喜歌瞥他一眼,二话不说把靴子蹬了,又把容易在木地板上打滑的棉袜也脱了塞进靴子里,和队友摆好站位,又瞥他一眼,撇撇嘴。
程安挑眉,又低下头重开一局俄罗斯方块。这丫头气性还挺大。
前奏一起,程安习惯性抬头又看一眼。却不能再挪开目光。
喜歌眼里迸出光来,表情管理完美,圆润的下巴高昂着,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伸展的舞蹈动作流畅丝滑,有少女偶像该有的稚气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感。
白姐走到程安身旁,和三位老师一起坐下来。
“白姐,她是······”程安看着喜歌坚定直视前方,轻声问。
白姐顺着目光看过去,表情柔和下来:“程老师,喜歌主C是我们所有人包括她的队友一致意见。她不是科班出身,但努力程度超乎我们所有人想象。”
排练结束,阿林和明月提议一起聚一餐。最后原定送糯糯和喜歌回去的林栀也还是和大家一起喝了酒,糯糯更是喝多直接睡过去了。最后全场唯一没喝酒的程安只好担起帮白姐送三个女孩子回离得最近的糯糯家的重任。
在楼下喜歌自己去后备箱拿行李箱,林栀和白姐一起架着东倒西歪的糯糯先一步上楼。程安下车帮她搬,兀地开口:“下午白姐喊你们排练,我看到你对着我撇嘴了。”
喜歌手一滑,差点砸到脚:“啊?”就一瞬间也能被看到啊!
程安笑出声,险险托住箱子拯救某人的脚趾:“但是你很认真,我为下午的不礼貌道歉。”
“没事,反正公演不好看砸的也是你自己饭碗。”喜歌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表情,“谢谢你送我们。也谢谢奶茶。公演见。”
“公演见。”程安点点头,目送喜歌进入电梯间,才回到车上。
电梯门慢慢合上,喜歌看着金属门上的倒影,眨眨眼,有淡粉色悄然爬上耳尖和面颊,她很没出息地捂住脸。
后来喜歌始终不敢真正爱上夏天。那个夏天,生锈的情书开始放映,尘埃和萤火也可以那么贴近,烟火吞没青苔,被遗忘的小山顶和孤岛积攒冬的风雪。见到程安的第一眼是蝶翼共振的一瞬间,要用一百个夏季才能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