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其实很喜欢上学,虽然她每天要起个大早到免费的公立学校。因为没有别的娱乐,也不想和下城区别的孩子一样当星际海盗,能打发时间的就是一遍遍翻开书预习和温习功课。尔朱兰奇有空也会教她一些别的东西,累的时候直接扔给她一堆旧的教科书,谢知非对上学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他更喜欢研究飞船的维修,或者从星际海盗那里换点药品物资。
“我不明白,”安安抱住了尔朱兰奇,“我感觉我和谢知非不大一样了,明明我们以前总是待在一块儿的。”
尔朱兰奇很努力的试图去理解一个小孩的思维,她模糊的记得在她小时候也有一段友谊大过天的时候,“安安,你要想,你以前还在我肚子里待过十个月,这才叫形影不离呢,你看你和我是一摸一样的吗?”
不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安安都没有遗传尔朱兰奇太多。尔朱兰奇是个带着懒惰气质的卷发大美人,深肤色,虽然脸有点宽,但画上狭长的眼线以后更加风情万种。安安的五官没有什么抓眼的地方,未来估计也就一个清秀,索性在尔朱兰奇基因的加持下也没啥扣分的相貌。尔朱兰奇做事永远轰轰烈烈,想做成的事永远能做成。安安一天到晚没有什么精神,让棕色的头发耷拉在眼睛前。
想到自己和妈妈的确不像,安安一下子不愿意承认,“不是的,我们就是很像的!”
“人都是会变的,遇到不一样的人,见到不一样的事,还有自己不一样的选择,这些都让我们变成现在的自己。”尔朱兰奇拍拍安娜后脑勺开始讲道理。
“所以不一样的人也能做朋友吗?”安安把头蒙在尔朱兰奇怀里。
“当然可以哦,怎么了,你是和谢知非吵架了吗?”
“我们没有吵架。”安安依旧带有些沮丧。
他们的确没有吵架,只是开始有了不同的朋友圈。在学校里,安安很轻松的就成了人缘很好的女生,无非就是她成绩好又好说话。有时候她会把布兰奇的指甲油带到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和同学一起涂着玩,窥得一点点成人世界的余光。而谢知非在学校里的人缘并不好,事实上,他也不是每天都上学。
安安几乎是对社交无师自通,一眼就能看出谁和谁是死对头,上一秒和同学A一起背地里说B的刻薄话,下一秒就能对着无辜的同学C细声细语的安慰,谁的心思都瞒不过她。在她和一群女生叽叽喳喳走出校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不远处的谢知非,谢知非转过头看到了她,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然后又走了。
也许是因为隔的太远了,他不想打招呼?或者因为我身边都是他不认识的女生,他觉得过来会很尴尬?那种揣测人心的直觉,她是不愿意用在谢知非身上的。但安安竟然也有些微妙的庆幸,谢知非在学校没有走到她的身边。
“你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谢知非在放学路上这么问她。
安安皱着眉毛让谢知非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混这个词。”
“他们。”谢知非斟酌了一下用词,“他们出身不大好。”
哦呦,落魄王族私生子还在搞阶级歧视。
“那我们出身可真高贵啊。”安安抑扬顿挫地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和尔朱兰奇一摸一样。
“离我远点。”安安加快了脚步,“毕竟我没在王宫待过,和你不一样。”
谢知非楞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来挽回。
“我想你最近认识了新的人,那就找他去。”
贵族对安安只是一个模糊的名词,她两岁就到了下城区,在这个贫瘠的地方长大,无趣让她没法打起精神。谢知非却是的的确确在王宫长大的私生子,没有停止过的被孤立让他越发骄傲和沉默。在这样的骄傲甚至是自负面前,难免会不悦。
骄傲是什么,安安并没有这种东西。她低下头,不耐烦地开始扣自己杏仁色的指甲油。在学校她和谢知非见到了基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在下城区他们又重新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只是他们不再像过去见面那么频繁了。
她那个时候还不明白,关于身份的认同将会影响她和谢知非很久。不甘和矛盾开始在水底发芽,逐渐变成浑浊溪流下的水草,越长越长,水面的皱纹被吹起时,水草就在摇摆和纠缠,从远处是看不到密布的阴暗水草,可走近了就再也无法忽视。
生活在逐渐好转,从安安已经忘记挨饿是什么滋味开始,她飞快地长高了。“哎呀,不是才给你买过新衣服嘛,”尔朱兰奇撇撇嘴,“很快你就可以穿我的衣服喽。”
“哈?我才不要。”
安安给自己添了第二碗饭,起劲地接着讲学校的八卦。“哇,可刺激了。那个谁的姐姐怀孕了,不知道小孩的爹是谁。”
尔朱兰奇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不想听这些没营养的负面抓马,这个时候她忽然抓住了盲点,“安安,你怎么从来没有讲过你同学叫什么,不要老是用ABC和那个谁代替,那样不礼貌。”
嘴里的饭菜一下子没有了味道,安安费力地咽了下去,然后感觉食管一下子负担太重,上面的食物接着落下来。哽住了,唉,为什么我要一口气吞这么多,细嚼慢咽,细嚼慢咽活到九十九。不对,要是在下城区活这么久不如早点死了来的好,可爱的小耗子和小蟑螂会把我的尸体清理的干干净净,也许奉献给大自然的循环就是我一生最大的价值了。
“安安?你还好吗?”
眼看着尔朱兰奇就要来一个标准的海姆立克呼吸法,安安马上深吸一口气表示自己不会英年猝死。
然而她没有说出的却是她从来不提同学名字的原因,她刚刚才意识到为什么她会这么做。
因为她打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尔朱兰奇也不例外,所以安安知道很多有的没的。比如自己家以前阔过,是犯了事才会在下城区的;比如尔朱兰奇有很多所谓男友,家里也是靠这个才变好的;比如母女俩都一直在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本可以,太多的不甘和懊悔被沉重的现实所折叠,在饥肠辘辘的下午,在星际海盗的侵扰,在童年被下城区别的小孩排挤,困顿是被塞进了水下,看不到未来在哪里,喘不过气。如果有的选,谁要过这种人生?越明城最繁华的中心也曾有过她的一席之地,本可以,本可以。在最便宜的公立学校里,安安也没有提到过自己是贫民窟的。
和谢知非一样,她有一个高贵的出身,还有一个落魄的背景,所以两个小孩一见如故。
太抓马了,太抓马了,总不能这么自我介绍,我叫安安,我祖上十八代都是贵族,住大别野,有一些还近亲繁殖,所以我有什么毛病也没法改,基因不大好。我就没见过我爸,因为他在我两岁的时候站错队死掉了,我妈妈的职业是卖酒,我觉得我妈妈的业务能力棒极了,她现在已经在进军市中心。真希望我以后无论干哪行,都和我妈妈一样优秀。我妈妈是觉得自己很高贵的,我阿姨就是前公主整颗星球最高贵,连王室都看不上,我朋友谢知非心里怕不是也觉得自己很高贵,可是这又算什么呢?下城区又破又烂治安最差,人下人才在下城区,但是我在下城区长大,我觉得下城区就是我的家。
安安眨眨眼睛,决定去买两张彩票,利用消费转移一下自己摇摇欲坠的观念认同。
“妈妈,随便说六个数字。”
“你要买彩票啊,有梦想是件好事。”
于是安安吃完饭,去买彩票了。
选什么比较好呢?09,11,14,22,30,32,01.
安安开心地拿起笔开始填涂。一条街外忽然一阵爆响,安安手一抖,笔尖向下拉出一天惨不忍睹的黑线。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谁大中午放鞭炮。安安抬起头准备向老板再要一张纸,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不是鞭炮,是爆炸。
星际海盗又来了。
安安飞快地填好彩票飞快地把钱付给老板,确保老板飞快地把数字录进终端这张彩票有纪录以后就开始跑路去商店,又要屯吃的和日用品了,希望这次星际海盗早点走,上次居然待了一个礼拜,见了鬼了的。
其实安安知道自家冰箱里吃的足够,可大家都去囤货就你不去的时候真的很难控制自己。
在路上安安遇到了谢知非。“哇,好巧啊,你也去囤货啊。”
谢知非点点头,拉着安安转了个弯。
“不对啊,店在另一边,走错了走错了。”
谢知非沉思了一下,“或许你有没有想过,当大家都躲在防空洞或者别的地方的时候,就可以零元购了。”
哎呀,不愧是我的好朋友谢知非,轻而易举地想到了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安安跟着谢知非跑到了最大的房子里,一脚踹开了锁着的门,走到衣柜翻出钱,又把吃的带走了。走之前她拿衣袖把指纹抹的干干净净,假装看不见谢知非你怎么那么熟练的眼神。妈妈,我好像也找到适合我的工作了。
走出大门,安安有了一种出了新手村的愉悦,开始头脑发热。“走吧,接下来我们去码头整点薯条,啊不,整点大的。”
谢知非说,“我和星际海盗还蛮熟的。我帮他们修飞船,他们不付我工钱。”
难怪不和我一起上学,也对,他上学是为了以后修飞船,现在他已经可以修飞船了,为了上学不修飞船在是本末倒置。
于是他们来到了码头,各自心怀鬼胎。谢知非觉得自己是一个正义的讨薪人,正义总是会战胜邪恶,安安觉得自己零元购的事业未来一片蓝海,从此畅通无阻。
还没等安安开始职业生涯规划,她和谢知非就被星际海盗揍了。
原来星际海盗长这个样子,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看起来日子比下城区的滋润多了,这是安安被揍前的想法。
然后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只有麻,接下来一阵冷一阵热从被击中的小腹传来。当安安后知后觉的明白那是疼痛时,谢知非已经拽住安安的胳膊开始跑路了。
安安从来没有被打过,她一直是一个很省心的小孩。人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冒犯,暴怒等诸多混合在一起的情绪。那股气折磨着她,让她浑身颤抖,或许十年前,这驱使着她的父亲去反抗力新神,或许每个日日夜夜,这驱使着尔朱兰奇在厄流区的泥潭里沉浮。
她开始急促地喘气,每一口气都带着沙砾的干涸,她开始耳鸣,脚步踏在大地上的震颤在她耳畔边爆炸。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很低,什么都在她身上践踏,她又觉得自己足以承载,或是让万物破碎。
有一股力量从她的足底,就是脚下的大地开始盘旋向上,急不可耐地寻找出路,几乎要把她撕碎。于是她甩开谢知非的手,停下来,转身。
安安挥手,土地隆起组成了三米高的牢笼,困住了打过她的星际海盗。
安安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哎呀,我觉醒异能了。
安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我会控土,好土啊,我也想要一些炫酷一点的异能。比如能听到别人在想什么,比如能召唤龙卷风,再不济给我把大砍刀也行啊。
安安长叹一口气。其实也可以干点别的,只要不在太空里飘啊飘,到处都是土。这个技能也挺实用。也许我可以重新换一个职业目标,比如当包工头造房子。到时候我就戴一个橘色的安全帽,手一起一落,房子就建好了,哎呀,好实用,我一定会成为城里最大的包工头的。
安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梦里是堆到天花板的安全帽把她埋住了。
她接下来开始尝试把泥土塑成精细的形状,因为她不敢再造个几米高的土墙,怕引人注意。虽然被发现了不一定会有什么坏事,但是不被发现一定一点坏事都没有。
我果然是天才。安安一松手,土悉悉索索落了一地,把她的裤子和鞋子完全弄脏了。
安安开始花很多时间坐在地上,把手贴在泥土上,去感受一刻不停的地壳运动,那更像是一种呼吸,当她在聆听时,就好像她不再孤身一人。
挥手又落下的间隙里,安安会在泥土的尘埃中想象泥土如何被翻起,沉默的泥土下掩埋了太多的告别和遗忘,生命的消亡,故人的离去,远去的好友,一杯黄土,一次无声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