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傍晚,死牢。
一身水碧色衣衫的姑娘正在死牢里缓慢踱着步,透过铁栏杆观察着里面的死囚,一边失望的摇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不行,太老;啧啧,这个也不行,太丑;不行,太暴躁;不行不行……哎,我说,今年这死囚质量怎么这么差啊?”
一直跟在身后的狱卒贾成陪笑一声,答道:“杳姑娘,这都是犯了死罪的人,咱量刑只能看犯了多大罪,也不能看个人年龄长相脾气,您说是不是。”
在贾成成为死牢牢头之前,就知道有一位杳姑娘会在每年秋季问斩前来死牢里转一圈,据说杳姑娘是个医者,医术高超,但是喜欢拿活人练手,寻常百姓不能让她这般为所欲为,于是就打起了死囚的注意,也不知姑娘有什么能耐,她这想法竟然得到了皇家的允许,所以每年这时候都会来死牢中转一圈,挑些死囚带回去当医奴。只不过近几年姑娘的要求比之前多了不少,以前选医奴是差不多就行,现在既要年轻的,体魄强健的,还得长得好看的,带走前还要按照她的要求沐浴更衣,洗的干干净净。贾成私下没少腹诽:这姑娘打着精进医术的目的,私下里不一定和那些男人干些什么勾当。
“也对。”阿杳的声音打断了贾成的思绪:“看这样,今年又没着落了,哎……”正遗憾间,目光忽然撇见不远处天字肆号牢中那个瘦弱的身影,语气立刻欣喜道:“等等,那人是谁?”
天字肆号房中关押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腕脚踝处被粗重的镣铐锁着,脚镣的另一端是一个看上去百十来斤重的大铁球,与纤瘦虚弱的身形相比,这些镣铐属实有些过于沉重了。少年对阿杳和狱卒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倚抱着牢房中间的圆木柱子,静静地望着牢房尽头出神。
“回杳姑娘,这是燕坪县郡守姜谦流的四儿子姜晌,今年十六岁。”贾成简略地向碧衣姑娘解释道:“姜谦流三月前被查出贪墨公饷、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且在稽查司查案期间还不断地隐瞒造假,甚至伤了几条性命,陛下震怒,下旨姜家满门问斩。这个姜晌有些功夫在身上,稽查司抄家时,他杀了两名办案人员,还伤了十余人,稽查司司主大半月前将他移交刑狱时候特意交代,要重镣在身严加看守。所以被单独关押在这重戒具间,与其他姜家人未在一处。”
“这样啊……”阿杳打量着姜晌开口道:“把门打开。”
贾成得令,解开门锁,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等候。
待阿杳在面前俯下身来,姜晌才自放空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疑惑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可是我好像没见过你。”
阿杳没有回答,拉过姜晌的右手搭上脉搏,按照脉象来看,姜晌确实有些内力,功夫应该不错,但身上有些伤没有痊愈,而且在入狱后应该被喂过软筋散,所以现在看上去很是虚弱。目前来看这个姜晌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为了防止以后难以控制,这身内力不能留。
姜晌有些不解的看着这个上来就号脉还一句话也不说的姑娘,想再次开口时,却见姑娘张开右手与自己右掌相对,随后一股强劲力道自姑娘掌心打入自己胸腔,顿时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姜晌紧紧捂着前胸,眉头紧皱道:“明日我就要斩首了,姑娘又何必辛苦这一下。”
“放心,我来了,明日你就不斩首了。”阿杳道:“我会换种方法,让你死的更有价值些。”
“什么意思?”姜晌气若游丝。
阿杳笑了笑没有回答,站起身对等候在一旁的贾成道:“这个人我要了。”
“好的,我这就让狱卒去准备,还请杳姑娘跟我来留个字据。”贾成说着,吩咐狱卒带姜晌前去收拾,自己则带着阿杳来到牢房入口案牍处签字画押。
不多时,一切就绪,狱卒拖着姜晌来到阿杳面前,此时的姜晌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双眼被一条黑绫覆住,双手被锁链背缚在身后,因为疼痛,基本是半昏迷的状态,嘴角还偶尔有血丝溢出。
阿杳自狱卒手中接过姜晌,一路拖拽着丢进马车中,随后驾车离去。
回到住处时,天色刚刚擦黑,姜晌依旧昏迷着,目前他这副样子要是关进密牢估计活不过两天,阿杳想了想,顺手将他丢进了院子中堆着一半稻草的棚子里。
半个时辰后,阿杳端着汤药回到草棚,姜晌蜷着身子躺在草堆中,额间紧皱,鬓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看样子很是痛苦。
“醒了吗?”阿杳轻踹了一下姜晌的小腿,姜晌闷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
“起来先把药喝了。”阿杳继续道,但脚下的人依旧没有回应。
阿杳无奈,只好坐下来将姜晌揽在怀中强制喂药,姜晌大概是半昏半醒间,药喝的还算顺利,药碗离开唇边的时候,姜晌轻咳了两声,然后声音微弱地说了声:“谢谢。”
阿杳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谢谢你。”姜晌的声音很虚弱,但是阿杳听清了。
“谢我什么?”阿杳不解地追问,心中暗自揣摩:谢我先打他一掌再给他喂药?还是说谢我之前说的让他明日不斩首?
但是这次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姜晌靠坐在阿杳怀中,原本紧皱的额间略有舒展,阿杳伸手解开了他眼上的黑绫,只见姜晌闭着双眼,似又昏睡了过去。
“把你伤成这样,你居然还会对我说谢谢。”阿杳心道。这些年自己在死牢中带出来的医奴也不在少数,杳姑娘对待医奴心狠手辣名声在外,所以那些医奴大多数在自己面前都是胆战心惊卑躬屈膝的,有少数每次见到阿杳都破口大骂,诅咒她不得好死的,也有少许仗着有些武艺搞偷袭的,还有少许编造悲惨故事博取同情的,也有极个别的仗着面容姣好试图色诱的,当然对待少许和极个别那些阿杳也没客气,赏了他们最惨烈的死法。本就是罪无可恕的死囚,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如今这些医奴们死了的都在乱葬岗里,没死的都在密牢里。只有今日带回来这个,此刻正躺在自己怀里。
阿杳看着沉睡的姜晌,少年的容颜依稀还能看出有几分稚气,这大概是自己这些年带回来的年纪最小的死囚了,虽说是被连坐入狱,但手上毕竟有两条性命,算不上冤屈。只是阿杳有些想不懂,这个意识模糊间都不忘对“凶手”说“谢谢”的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跟贾成口中的“残忍”搭上边的,不知是其中有什么缘由,还是真的人不可貌相?阿杳心底忽生好奇,待姜晌醒来,自己要好好问问他这个问题。
姜晌依旧昏睡着,阿杳转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身后的草堆,弄出了一个躺上去舒适些的草窝,动作轻柔地将姜晌放在草窝中,随后自怀中拿出钥匙,解开了姜晌双手的锁链。
翌日辰时过半,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秋露打湿泥土的芬芳,姜晌自昏睡中苏醒,捂着胸口缓缓起身靠坐在草垛旁。虽未缚双手,但左手腕依旧被锁链禁锢着,链子的另一头锁在支撑草棚的粗木柱上。姜晌揉了揉双眼四处打量,因为身处草棚内视野有限,也只看了个大概:距离草棚一丈左右是一栋房屋,看门窗的样式这里应该是后院,房子的正中间有一道稍大些的门,应该是通向后院的正门;左侧还有一道小门,看上去像是一间单独的屋子,小门的左前方有一套石桌石凳,草棚的对面是一间样式简单的小屋子,门前还摆着几个晾晒东西的木架笸箩,后院的四周有着约一人高的围墙,看不清院外的样子,但通过那些越过围墙伸进院子的茂密枝桠来看,院外应该是一片树林。
突然间一阵开门声响起,阿杳端着药碗自正门走了出来,看着坐在草堆中的姜晌,开口道:“睡醒了?正好,把药喝了。”
阿杳注意到姜晌看见自己那一刻眼神有一瞬间的吃惊,但她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姜晌面前递出药碗:“给,自己拿着慢慢喝。”
姜晌看了看碗中褐色的汤汁,抬眸问阿杳:“毒药么?”
“对,见血封喉那种。”阿杳答。
“那我可不可以等一等,晌午再喝?”姜晌看着阿杳,声音小心翼翼。
“为何?”阿杳疑惑:“差这半日么?”
“嗯,还想多活半日。”姜晌看着阿杳,眼神乞求。
“那这半日你想干什么?”阿杳俯下身凑到姜晌面前,“计划怎么逃跑?”
“不逃跑,就是……想等一等。”姜晌低下眼眸,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行,等不了。”阿杳没有继续调侃,将药碗塞入姜晌手中继续道:“喝吧,不是毒,是治你内伤的药。”
“哦。”姜晌看了看阿杳,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皱着眉道:“好苦。”
“苦才是良药。快喝,一会凉了更苦。”阿杳催促道。
“我努力。”姜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连喝数口,药碗终于见了底。
“乖,表现不错。”阿杳接过空碗站起身道:“灶上的粥也差不多了,你之前中的软筋散我昨日已经替你解了,要是想吃粥的话,去石桌前等着。”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子。
姜晌确实很饿了,在死牢时每日都是干硬的馒头饼子,那时被下了软筋散没什么力气,那些馒头饼子也不太啃得动,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香喷喷的热粥对他的诱惑属实很大,姜晌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身上内伤太重,努力了四五次都失败了,也耗尽了仅有的力气,只能瘫坐在草堆中,眼巴巴望着不远处的石桌。
阿杳端着两碗热粥回来时,见姜晌还在坐在原地,开口问道:“怎么,不想吃吗?”
“想。”姜晌捂着前胸可怜巴巴地回道:“但是我一动就好疼,没有力气,去不了石桌那里。”
阿杳看着姜晌的可怜模样,还有望着热粥时那既渴求又失落的眼神,不由得笑了笑,端起半满的粥碗递到姜晌面前道:“给,赏你的,脏腑有伤,慢点吃。”
“谢谢!”姜晌没想到阿杳会亲自送过来,连忙欣喜地接过,舀起小半勺放入口中,心满意足的回味着唇齿间的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