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 第1章 第 1 章 秋后傍晚,死牢。 一身水碧色衣衫的姑娘正在死牢里缓慢踱着步,透过铁栏杆观察着里面的死囚,一边失望的摇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不行,太老;啧啧,这个也不行,太丑;不行,太暴躁;不行不行……哎,我说,今年这死囚质量怎么这么差啊?” 一直跟在身后的狱卒贾成陪笑一声,答道:“杳姑娘,这都是犯了死罪的人,咱量刑只能看犯了多大罪,也不能看个人年龄长相脾气,您说是不是。” 在贾成成为死牢牢头之前,就知道有一位杳姑娘会在每年秋季问斩前来死牢里转一圈,据说杳姑娘是个医者,医术高超,但是喜欢拿活人练手,寻常百姓不能让她这般为所欲为,于是就打起了死囚的注意,也不知姑娘有什么能耐,她这想法竟然得到了皇家的允许,所以每年这时候都会来死牢中转一圈,挑些死囚带回去当医奴。只不过近几年姑娘的要求比之前多了不少,以前选医奴是差不多就行,现在既要年轻的,体魄强健的,还得长得好看的,带走前还要按照她的要求沐浴更衣,洗的干干净净。贾成私下没少腹诽:这姑娘打着精进医术的目的,私下里不一定和那些男人干些什么勾当。 “也对。”阿杳的声音打断了贾成的思绪:“看这样,今年又没着落了,哎……”正遗憾间,目光忽然撇见不远处天字肆号牢中那个瘦弱的身影,语气立刻欣喜道:“等等,那人是谁?” 天字肆号房中关押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腕脚踝处被粗重的镣铐锁着,脚镣的另一端是一个看上去百十来斤重的大铁球,与纤瘦虚弱的身形相比,这些镣铐属实有些过于沉重了。少年对阿杳和狱卒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倚抱着牢房中间的圆木柱子,静静地望着牢房尽头出神。 “回杳姑娘,这是燕坪县郡守姜谦流的四儿子姜晌,今年十六岁。”贾成简略地向碧衣姑娘解释道:“姜谦流三月前被查出贪墨公饷、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且在稽查司查案期间还不断地隐瞒造假,甚至伤了几条性命,陛下震怒,下旨姜家满门问斩。这个姜晌有些功夫在身上,稽查司抄家时,他杀了两名办案人员,还伤了十余人,稽查司司主大半月前将他移交刑狱时候特意交代,要重镣在身严加看守。所以被单独关押在这重戒具间,与其他姜家人未在一处。” “这样啊……”阿杳打量着姜晌开口道:“把门打开。” 贾成得令,解开门锁,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等候。 待阿杳在面前俯下身来,姜晌才自放空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疑惑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可是我好像没见过你。” 阿杳没有回答,拉过姜晌的右手搭上脉搏,按照脉象来看,姜晌确实有些内力,功夫应该不错,但身上有些伤没有痊愈,而且在入狱后应该被喂过软筋散,所以现在看上去很是虚弱。目前来看这个姜晌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为了防止以后难以控制,这身内力不能留。 姜晌有些不解的看着这个上来就号脉还一句话也不说的姑娘,想再次开口时,却见姑娘张开右手与自己右掌相对,随后一股强劲力道自姑娘掌心打入自己胸腔,顿时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姜晌紧紧捂着前胸,眉头紧皱道:“明日我就要斩首了,姑娘又何必辛苦这一下。” “放心,我来了,明日你就不斩首了。”阿杳道:“我会换种方法,让你死的更有价值些。” “什么意思?”姜晌气若游丝。 阿杳笑了笑没有回答,站起身对等候在一旁的贾成道:“这个人我要了。” “好的,我这就让狱卒去准备,还请杳姑娘跟我来留个字据。”贾成说着,吩咐狱卒带姜晌前去收拾,自己则带着阿杳来到牢房入口案牍处签字画押。 不多时,一切就绪,狱卒拖着姜晌来到阿杳面前,此时的姜晌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双眼被一条黑绫覆住,双手被锁链背缚在身后,因为疼痛,基本是半昏迷的状态,嘴角还偶尔有血丝溢出。 阿杳自狱卒手中接过姜晌,一路拖拽着丢进马车中,随后驾车离去。 回到住处时,天色刚刚擦黑,姜晌依旧昏迷着,目前他这副样子要是关进密牢估计活不过两天,阿杳想了想,顺手将他丢进了院子中堆着一半稻草的棚子里。 半个时辰后,阿杳端着汤药回到草棚,姜晌蜷着身子躺在草堆中,额间紧皱,鬓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看样子很是痛苦。 “醒了吗?”阿杳轻踹了一下姜晌的小腿,姜晌闷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 “起来先把药喝了。”阿杳继续道,但脚下的人依旧没有回应。 阿杳无奈,只好坐下来将姜晌揽在怀中强制喂药,姜晌大概是半昏半醒间,药喝的还算顺利,药碗离开唇边的时候,姜晌轻咳了两声,然后声音微弱地说了声:“谢谢。” 阿杳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谢谢你。”姜晌的声音很虚弱,但是阿杳听清了。 “谢我什么?”阿杳不解地追问,心中暗自揣摩:谢我先打他一掌再给他喂药?还是说谢我之前说的让他明日不斩首? 但是这次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姜晌靠坐在阿杳怀中,原本紧皱的额间略有舒展,阿杳伸手解开了他眼上的黑绫,只见姜晌闭着双眼,似又昏睡了过去。 “把你伤成这样,你居然还会对我说谢谢。”阿杳心道。这些年自己在死牢中带出来的医奴也不在少数,杳姑娘对待医奴心狠手辣名声在外,所以那些医奴大多数在自己面前都是胆战心惊卑躬屈膝的,有少数每次见到阿杳都破口大骂,诅咒她不得好死的,也有少许仗着有些武艺搞偷袭的,还有少许编造悲惨故事博取同情的,也有极个别的仗着面容姣好试图色诱的,当然对待少许和极个别那些阿杳也没客气,赏了他们最惨烈的死法。本就是罪无可恕的死囚,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如今这些医奴们死了的都在乱葬岗里,没死的都在密牢里。只有今日带回来这个,此刻正躺在自己怀里。 阿杳看着沉睡的姜晌,少年的容颜依稀还能看出有几分稚气,这大概是自己这些年带回来的年纪最小的死囚了,虽说是被连坐入狱,但手上毕竟有两条性命,算不上冤屈。只是阿杳有些想不懂,这个意识模糊间都不忘对“凶手”说“谢谢”的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跟贾成口中的“残忍”搭上边的,不知是其中有什么缘由,还是真的人不可貌相?阿杳心底忽生好奇,待姜晌醒来,自己要好好问问他这个问题。 姜晌依旧昏睡着,阿杳转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身后的草堆,弄出了一个躺上去舒适些的草窝,动作轻柔地将姜晌放在草窝中,随后自怀中拿出钥匙,解开了姜晌双手的锁链。 翌日辰时过半,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秋露打湿泥土的芬芳,姜晌自昏睡中苏醒,捂着胸口缓缓起身靠坐在草垛旁。虽未缚双手,但左手腕依旧被锁链禁锢着,链子的另一头锁在支撑草棚的粗木柱上。姜晌揉了揉双眼四处打量,因为身处草棚内视野有限,也只看了个大概:距离草棚一丈左右是一栋房屋,看门窗的样式这里应该是后院,房子的正中间有一道稍大些的门,应该是通向后院的正门;左侧还有一道小门,看上去像是一间单独的屋子,小门的左前方有一套石桌石凳,草棚的对面是一间样式简单的小屋子,门前还摆着几个晾晒东西的木架笸箩,后院的四周有着约一人高的围墙,看不清院外的样子,但通过那些越过围墙伸进院子的茂密枝桠来看,院外应该是一片树林。 突然间一阵开门声响起,阿杳端着药碗自正门走了出来,看着坐在草堆中的姜晌,开口道:“睡醒了?正好,把药喝了。” 阿杳注意到姜晌看见自己那一刻眼神有一瞬间的吃惊,但她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姜晌面前递出药碗:“给,自己拿着慢慢喝。” 姜晌看了看碗中褐色的汤汁,抬眸问阿杳:“毒药么?” “对,见血封喉那种。”阿杳答。 “那我可不可以等一等,晌午再喝?”姜晌看着阿杳,声音小心翼翼。 “为何?”阿杳疑惑:“差这半日么?” “嗯,还想多活半日。”姜晌看着阿杳,眼神乞求。 “那这半日你想干什么?”阿杳俯下身凑到姜晌面前,“计划怎么逃跑?” “不逃跑,就是……想等一等。”姜晌低下眼眸,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行,等不了。”阿杳没有继续调侃,将药碗塞入姜晌手中继续道:“喝吧,不是毒,是治你内伤的药。” “哦。”姜晌看了看阿杳,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皱着眉道:“好苦。” “苦才是良药。快喝,一会凉了更苦。”阿杳催促道。 “我努力。”姜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连喝数口,药碗终于见了底。 “乖,表现不错。”阿杳接过空碗站起身道:“灶上的粥也差不多了,你之前中的软筋散我昨日已经替你解了,要是想吃粥的话,去石桌前等着。”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子。 姜晌确实很饿了,在死牢时每日都是干硬的馒头饼子,那时被下了软筋散没什么力气,那些馒头饼子也不太啃得动,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香喷喷的热粥对他的诱惑属实很大,姜晌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身上内伤太重,努力了四五次都失败了,也耗尽了仅有的力气,只能瘫坐在草堆中,眼巴巴望着不远处的石桌。 阿杳端着两碗热粥回来时,见姜晌还在坐在原地,开口问道:“怎么,不想吃吗?” “想。”姜晌捂着前胸可怜巴巴地回道:“但是我一动就好疼,没有力气,去不了石桌那里。” 阿杳看着姜晌的可怜模样,还有望着热粥时那既渴求又失落的眼神,不由得笑了笑,端起半满的粥碗递到姜晌面前道:“给,赏你的,脏腑有伤,慢点吃。” “谢谢!”姜晌没想到阿杳会亲自送过来,连忙欣喜地接过,舀起小半勺放入口中,心满意足的回味着唇齿间的米香。 第2章 第 2 章 “我有个问题,”阿杳回到石桌前一边搅着碗中的粥一边问:“明明是我重伤的你,为何昨晚喝完药后还要对我说谢谢?” 姜晌闻言一怔,握着粥碗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抬头心虚地看着阿杳,问道:“可以等我喝完粥再回答么?” “这又是为何?”阿杳不解。 “我怕我说完你就不让我喝粥了。”姜晌诚实回答。 “放心,我跟你保证,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收回你的粥。”与这半碗粥相比,阿杳更想知道原因。 姜晌心中忐忑,又咽下两口粥才开口道:“昨晚我意识模糊,不知道给我喂药的人是你。” “呵!”阿杳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尴尬自解道:“我还以为是你这个人大度得很,被伤成这样也不记恨。” “算不上大度,但是我确实不恨你。”姜晌看着阿杳,语气认真:“我现在这个样子,恨的牙痒痒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给自己增加烦恼,搞不好还会惹你生气,到时候我就更没有好果子吃了。” “嗯?”阿杳挑眉:“现在这个样子不记恨,意思是等恢复好了就要报这一掌之仇么?” 姜晌摇了摇头:“很疼的,没必要为了自己解气让别人也体会一遍。”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阿杳愣了片刻,没想到在如今这般处境下姜晌竟然还能推己及人,震惊间看着姜晌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丝温柔,道:“你这想法,当真与众不同。在你之前我也伤过其他人,不过他们当时那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那他们一定没有热腾腾的粥喝。”姜晌笑着端起碗,讨好地看着阿杳:“喝光了,可以再给我盛一些么?”。 “你真是……”阿杳哑然失笑:“晚上再吃吧,你内里伤势不轻,一次不能吃太多。” “好吧。”姜晌没有继续争取,只失望地看着手中的空碗。 收拾完碗筷,整理好灶台,阿杳拿起一旁装着干饼子的竹篮进了密牢。目前密牢里之前带回来的死囚还剩下七个,虽然他们都是淘汰品,但也正好可以用来验药试毒,偶尔做做断肢再续试验,记录一下行刀用药的方法,也算是为当世医学做些贡献。这些年阿杳虽然冠着神医的名头,但她很少亲自出诊,而是将自己在那些死囚身上寻得的心得技巧全部写进书中,免费刊印给鹿安城内的各个医馆,包括皇宫的太医院。这些年医馆的郎中们根据阿杳记录的方法行医问诊,为百姓解决了许多疑难杂症,所以在百姓心中阿杳也深受敬爱。 但百姓们不知道的是,“神医”和“医奴”不过是阿杳掩盖真实身份的伪装,也方便她能够光明正大地从死牢中带出死囚而不被百姓诟病,至于她需要那些死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实现那个筹谋多年的计划。这些年阿杳带回的死奴不在少数,但可惜在那场试验中他们没有一人成功,如今时间所剩无多,若是这一次姜晌依旧没能够带来那个期盼已久的结果,那只能用自己再去赌一把了。 阿杳将竹篮中的饼子给七名医奴分了下去,又给每间牢房外的陶缸中填满清水,随后离开了密牢。 回到后院时,时间已近正午。姜晌正迎着太阳坐在空地上,左手抱着双膝,右臂搭在膝盖上向前伸展,沉默着望着右手映在地上的影子。 “坐在这里干什么呢?身体好些了?”阿杳走向姜晌问道。 姜晌没有回答,目光依旧落在地上的影子上,轻声开口问道:“午时三刻是不是快到了?” 阿杳心中了然,在姜晌身边坐下,回道:“是快到了,不过,今日行刑时间是午时正,你的家人已经上路有一段时间了。” “这样啊……”姜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但也是在这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后悔没能跟他们一起走吗?”阿杳看着姜晌问。 “后悔么?我不知道。”姜晌语气透露着无尽哀伤:“我确实想过跟他们一起上路,但是我害怕,就算我掐着时间自尽,黄泉路上依旧是孤单一个人。” “怕自己找不到他们?”阿杳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怕找不到,更怕找到之后,那条路上我还是孤零零地自己走。”姜晌哽咽着:“爹娘不喜欢我,在姜家时我一直住在最偏僻的那间院子里,平时他们一家人聚会访友从来不会带上我,虽然燕坪人都知道我出身姜家,但是爹娘却从未真正承认过,即便有人问起也会岔开话题不去回答,仿佛我是他们难以启齿的存在。自我记事以来,娘从未同我说过话,爹同我说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兄姊们更是不愿与我接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但是我真的很想融入他们,所以那日稽查司来姜家拿人,爹说他们听信谗言陷害忠臣,下令府中全力抵抗,我打的最卖力,就想着如果我拦住了稽查司让家人成功逃离了,那爹娘会不会发现其实我很有用的,会不会也来夸夸我抱抱我。只可惜稽查司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打不过,他们没能逃掉,被带走后稽查司将我们分开关押,我也再没有见过他们。” 原来如此,昨日的疑问有了答案,但姜晌的话也勾起了阿杳额外的兴趣,继续问道:“既然你爹娘那般不待见你,那你为何不选择离开那里?” “可能因为我姓姜吧。”姜晌微微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一直希望有一天,爹娘可以真正的认可我,在大庭广众下承认我是姜家的血脉。” “你知道吗,”姜晌嘴角微挑,笑容苦涩:“其实在得知姜家全家问斩的时候,我特别开心,断头台可能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以姜家人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同爹娘兄姊一起去的地方了。” 没想到人人恐惧的断头台竟是姜晌最大的期盼,而如今这唯一一个能够同家人在一起的机会也被自己剥夺了,阿杳心间微恸,轻声问道:“那现在,你还想随他们去吗?” 沉默片刻后,姜晌摇了摇头,哽咽着回道:“不了吧,时间已经过了。那条路上,他们不会等我的。”说着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哽咽逐渐变成了啜泣。 阿杳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陪在姜晌身边。大盈刑律并不苛刻,姜谦流贪污受贿证据确凿,姜家上下所有人都有参与,后期为隐瞒事实不惜杀人灭口,性质过于恶劣,满门问斩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姜晌,虽然也背负着两条稽查司人员的性命,但不知为何,阿杳总觉得错不在他。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姜晌才止住抽泣,抬起头用红肿的双眼看着阿杳,声音还带着些许哭腔:“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不客气。”阿杳回了一个温柔的笑。见姜晌右手还捂着胸口,关心道:“还疼吗?” 姜晌点了点头:“疼,但是比早上已经好很多了。” “哭也哭过了,既然现在不想死,那我扶你去休息吧。”阿杳说着欲起身,却被姜晌拉住了衣角。 “我还想再坐一会,晒晒太阳。”姜晌抬头望着阿杳,目光恳切问道:“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再陪我一会儿么?” 姜晌眼角的泪珠在日光的照射下有些刺眼,阿杳犹豫片刻,在一旁继续坐了下来。 看着身边的啊哟,姜晌弯了眉眼,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道:“谢谢姐姐。” “姐姐?”阿杳挑眉:“之前我带回来的那些人,都叫我主人。” “主人?好奇怪,我叫不出口。”姜晌有些为难,想想又问道:“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么?” “我是孤儿,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名字,杳。”阿杳回道。 “窈窕的窈么?”姜晌问。 “杳无的杳。”阿杳语气平淡。 “杳无的杳?”姜晌有些惊讶:“虽然这两个字有通义,但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字作名。” “知道的还不少。”阿杳微笑着调侃。 姜晌低垂下眼眸,没有再开口。这些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苦学文苦练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功成名就,爹娘看到自己那般有本事说不定也可以像对待其他兄姊一样对待自己,但如今…… 阿杳猜到了姜晌心中所想,不想他再陷入悲伤,便岔开话题道:“把手给我,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姜晌自伤感中回过神来,乖巧的伸出右手。 阿杳仔细地探着脉象,柔声道:“还不错,这两次用药猛了些,还担心你承受不住,现在看来你的身体情况属实蛮好的。” “那今晚可以让我多喝一点粥么?”姜晌试探地问。 “啊?”阿杳惊讶后笑道:“就知道吃,好,今晚多给你半勺。” “还想喝些汤。”姜晌继续乞求着。 “有啊,”阿杳玩笑着道:“药汤。” “能不能换一个……”姜晌十分失望。 “不能。”阿杳拒绝。 “那你能不能把药汤做的好喝些,别那么苦。”姜晌眼巴巴的望着阿杳。 “苦才能好得快。”阿杳答。 “可那也太苦了,又苦又涩,喝一口就想吐。”姜晌表情委屈。 阿杳盯着姜晌,假意严肃地反问:“作为一名阶下囚,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姜晌回了个略显尴尬的笑容,识趣地住了口,阿杳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感受着身上来自阳光的温暖。 好一会儿后,姜晌再次看向阿杳,开口道:“我想问你个问题,那日在牢里,你说让我死的更有价值些,是什么意思?” 阿杳没有回答,只道:“等你身体好了就知道了。” 姜晌看了看阿杳,叹了口气道:“那我还是慢些好吧……” 阿杳哼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沉默了片刻,姜晌再次开口:“我渴了,可以帮我倒一杯水么?” “你这是使唤上我了?”阿杳眉头微蹙,不满道:“桌子上有,自己去倒。” “好远,我走不动。”姜晌的语气委屈巴巴。 “那你是怎么从棚子来到这里的?”阿杳质问。 姜晌尴尬地看着阿杳,半晌后嗫嚅般回道:“我爬过来的……” 一瞬间刚刚的不满情绪灰飞烟散,阿杳“噗嗤”笑出了声,看着姜晌躲闪的小眼神,内心还是软了下来,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姜晌面前道:“慢些喝,喝完扶你回去休息,我也该去煎药了。” “谢谢。”姜晌接过水杯浅浅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地看着阿杳。 阿杳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就说。” “可以再给我一床被子么?晚上草棚里太冷了。”姜晌小声问。 “你还真是,”阿杳没有恼怒,反倒有几分打趣地看着姜晌,一字语句道:“得-寸-进-尺。” 姜晌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喝水。 煎药时间虽长,但大部分都是枯燥的等待,只偶尔看顾一下就好。阿杳调整好炉子的火候回到后院,姜晌正抱着自己蜷在草堆中,呼吸均匀平稳,已经入睡了。 临近中秋的午后,阳光下温暖惬意,但草棚中因着棚顶的遮挡,姜晌的身上并无阳光覆盖,睡着了总归有些寒凉。阿杳驻足片刻,转身回到屋子里寻了一床薄毯,轻轻盖在姜晌身上。 相处的时间尚短,阿杳还不能确定姜晌表现出的这份乖巧究竟是伪装还是真性情,只是不知为何,阿杳总觉得他与之前那些人不同,曾经那些死囚们即便表现的再真挚自己都能一眼看透,甚至有些明明真实的经历自他们口中说出自己都会觉得假得要命难以相信,但如今面对姜晌,虽然心中仍有犹豫,可阿杳知道,在内心中自己更偏向于信任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过这些真假并不重要,现在阿杳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姜晌会不会是那个自己苦寻多年的“良人”,但愿这一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如今天气日渐寒冷,姜晌身上还有伤,草棚不能久住,密牢里阴冷潮湿,也不利于他伤势恢复,还是要先给他寻个住处。阿杳的这间房屋坐西朝东,虽有上下两层,但实际并不算大,上层是卧室和书房,下层被一条贯穿东西的甬道分为南北两侧,南侧东向是盥室,西向是厨房;北侧东向是一间小厅,阿杳懒得上楼的时候会在这里休息,偶尔也用来会会客,西向是…… 阿杳看着不远处那扇上锁的木门,眼中的光逐渐暗淡。 沉默片刻后,阿杳站起身,回到卧室翻找那把许久未动过的钥匙。 门上的铜锁已有斑驳锈迹,但锁扣还算丝滑,随着一声脆响,锁扣弹开,铜锁落入阿杳手中。 轻轻推开木门,屋内的陈设一如十年前,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简简单单几件家具,如今全部笼罩在厚厚的尘灰之下,已不见原本的色彩。 第3章 第 3 章 十二年前,一场大火将鹿安城外那座七进七出占地十余亩的宅院烧得一干二净,院中无论是人是物皆化作一抹飞灰,那是阿杳原本的家。当日阿杳应召进宫陪伴太孙殿下,得到消息后飞奔赶回家中,但为时已晚,大火已经蔓延开来,整座宅院化为一片火海。阿杳想冲进去寻找家人,却被太孙死死抱在怀中,任由阿杳如何挣脱都不曾松手。片刻后皇帝带着百余名兵士前来,但火宅两丈开外热浪袭人,根本无法靠近,几十桶清水浇上去,火势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几名奋力冲进火海的兵士也再未能出来。短短两个时辰,整间宅院已经化为废墟。 如此突然又异于寻常火灾定非意外,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但整个宅院全部化为灰烬,没有留下半分线索,阿杳一家除了皇族外也甚少与他人往来,案件一时间难有进展。皇帝可怜阿杳孤单一人,想让她今后在宫中住下,可是阿杳却拒绝了,言说作为整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那些未完成的使命该由她来承担,而那些事情不宜为外人所知,住在皇宫恐多不便。皇帝虽心疼阿杳遭受如此变故,想给她更多的怜爱,但是阿杳说的也有道理,阿杳家族那未完成的使命是皇族的秘辛,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皇宫内人多眼杂,不利行事。思虑再三后,皇帝应允了阿杳的请求,派人按照阿杳的要求在鹿安城外与旧宅相距甚远的西侧寻了一处空地,建了如今阿杳居住的这间小院。原本在阿杳的构图中,这间上锁的小屋是个杂物间,主要用来存放那些药筐笸箩等,但是古意却利用自己太孙兼监工的身份私自将这间小屋改成了卧房,还美美的取了个名字叫“馨室”。古意对阿杳辩解说,皇帝害怕阿杳一个人住太孤单,让自己多来陪陪,既然陪着那就得有住的地方,这间小屋最合适不过,至于那些杂物在院子里弄个小仓房就好了,没必要浪费一间屋子。阿杳拗不过古意,也不得不同意了。房屋建好后,古意时不时便会来住上两三天,陪着阿杳吃饭看书聊天,偶尔也会一起去密牢看着阿杳给那些死奴们喂药喂毒喂刀,在一边啧啧地感叹最毒妇人心。一年多后,皇帝驾崩,新帝继位,古意从太孙变成了太子,大盈不许太子在宫外留宿,馨室自此尘封。 倏然十余载,今已物是人非。一阵微风拂过,阿杳自回忆中回过神来,伸手抹了抹眼角,走到侧门处解开门闩,穿过甬道走进了厨房。 日哺时分,药与粥皆熬煮好了,阿杳端着托盘回到后院,姜晌已经醒了,将自己裹在毯子里微笑着看着阿杳。 “做什么美梦了,这么开心?”阿杳说着向姜晌走去。 “谢谢阿杳,毯子很暖和。”姜晌笑容洋溢着满足。 被这么自然地叫出名字,阿杳也没有生气,回了一个笑容,将托盘中的药碗递到姜晌面前:“给,把药喝了。” 姜晌接过药碗,药汤还有些烫,便只喝了一小口,没有意料之中的苦涩作呕,倒似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甘甜,姜晌惊讶地看着阿杳,问:“阿杳,你换药方了吗?怎么突然这么好喝了?” “没有,只是加了些蜜水。”阿杳回答。 姜晌的心底顿时涌出一股暖意,双手托着药碗,看着阿杳的眼神很是感激:“阿杳,你真好。” “这是在夸我?”阿杳看着姜晌反问道:“你认真的?忘了我伤了你,锁着你,以后还会杀了你?”。 “可是你也救了我。至于杀不杀我,那是以后的事了,你现在就是很好很好。”姜晌回答很是真诚。 阿杳将托盘放在一旁,蹲下身平视着姜晌,眸光幽深:“我现在有些好奇,你之前在姜家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姜晌笑了笑,没有回答,端起药碗慢慢的将一碗药汤喝尽,向阿杳展示着空碗道:“药喝完了,可以喝粥么?” 阿杳用眼神指了指旁边托盘里的粥:“自己拿。” 姜晌小心吃力地放下药碗拿起粥碗,看着碗中明显比早晨多了许多的米粥,心中暖意更甚。 “自我有记忆以来,生病受伤都是自己熬药,不过也许是上天眷顾我,这些年病伤的时候很少。”姜晌看着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白粥,浅浅吃了一口,继续道:“我是在姜家最偏僻角落的那间院子里长大的,我出生时爹爹刚当上县令没多久,县衙为了迎接新县令重新修缮了一番,所以我住的地方虽然偏僻但是并不破旧。我没有仆从,只有一个奶娘,但是我七岁那年她说要出一趟远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奶娘也很苦,她的儿子刚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因病去世了,婆家嫌她克夫克子把她赶出了家门,碰巧那时候姜家为我寻奶娘,她就这样来到了我身边。奶娘很疼我,对我特别好。爹娘对我不管不问,除了给我个容身之所,其他什么也没有。奶娘就自己绣帕子做衣裳换银子养我,她绣工很好,帕子卖的还算不错。奶娘生产时烙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但是她很少吃药,总说要把钱攒下来给我留着。每次外出买米买菜时,奶娘都会把我带着,她教我分辨什么样的米应该是什么样的价格,什么样的菜是新鲜的,什么样是坏掉的,还教我如何和商贩们打交道不会被骗。回家后又教我如何做饭做菜,洗涮缝补。那时候我还太小,听得并不认真,总觉得有奶娘在,这些我不需要学的那么精细,她总会帮我的。后来奶娘又在镖局找了个镖师给我做师父,让我跟他学些功夫,免得以后被人欺负。不过她舍不得付太多银钱,那个镖师只给我当了不到一年的师父,然后丢下几本武学册子就离开了。我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上午,奶娘炖了很鲜美的鸡汤,盛了一大碗给我,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同我说,她要出一趟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让我照顾好自己,银钱都在柜子的按暗格中,不算少但是也不算多,要省着点花;自己烧饭做菜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天冷的时候记得给自己添衣裳,四季的衣裳她都给我做了好几身放在柜子里,记得挑合身的穿……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困,鸡汤还没喝完就睡着了,后面奶娘说了什么也都没有印象了。等我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刚蒙蒙亮,我像往常一样喊着奶娘,但是没有人回应,我知道她是离开了。自那之后,我自己买米买菜,自己做饭洗碗,自己洗衣裳收拾屋子,自己照着那些武学册子练武,就希望有一日她回来的时候我可以对她说,你看,我现在功夫很厉害,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可惜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这句话。” 姜晌说到这里停下了,低头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轻轻咽下后有些疑惑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身旁的阿杳问道:“阿杳,你今日煮粥放了盐么?怎么有点咸?” 阿杳皱着眉看了看姜晌,随后掏出丝帕递到姜晌面前道:“擦擦吧,不然一会更咸了。” 姜晌了然,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接过丝帕擦拭自己那满脸的泪痕。不过片刻丝帕便已被泪水浸湿,姜晌握着潮湿的丝帕不好意思地看着阿杳道:“抱歉,被我弄脏了,明日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不用,送你了。”阿杳说完,拄着腮看着姜晌,继续问道:“你现在知道奶娘去哪里了吗?” “后来长大一些后就知道了。”姜晌答道:“奶娘这些年视我如己出,为我呕心沥血,若非万不得已,她又怎会离开我。只是她不曾给我留下任何线索,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祭拜她。” “在心里祭拜就好。”阿杳淡淡开口道。 “你说,奶娘为什么不愿意直接告诉我呢?七岁的我已经懂了生死,可她却还是要骗我说出远门,让我抱着希望空空等待了那么多年。因为这个,我有段时间还特别怪她。”姜晌声音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