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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乱悬玉

作者:千江一叶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湛若水径去寻云未杳,却见她守在灯下,拿着个名刺出神。湛若水瞧着名刺有几分眼熟,当即变色道:“苏灵儿来过了?”云未杳便知瞒他不过,只好道:“她邀我明日过府一叙。”


    “她能有甚么好心!”湛若水尚未开口,三娘端着茶进来道:“我不让她去,她偏应下了。你且好好劝劝她罢!”


    湛若水点了点头,接过茶轻轻放下,柔声道:“这等大事,怎不与我商量?三娘说得很是,灵儿不好相与,且如今苏皓围城,那明月弄的无名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又何必去沾染是非。我且与你推拒了……”


    “不必。”云未杳抬头,柔柔笑道:“我尽知你与三娘是为我好,只苏灵儿不约请我,我也会去见她。”


    湛若水心下好奇,望了望三娘,三娘恼道:“看我作甚,你只管问她!”


    云未杳不待湛若水相询,笑道:“一则是她护佑阆山周全,我竟一直不曾郑重谢她,再则,终是我有些事,要当面问一问她。”


    湛若水问道:“可是阿耨多罗的缘故?”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叹道:“有些事,既然过了,你何苦非要追问个明白,究竟有何意思?”


    云未杳定定看着他,徐徐道:“终有一天,你不想糊涂的。”湛若水闻言愕然,旋即默默,缓缓坐在云未杳身侧,良久方道:“我陪你同去。”


    三娘本担心云未杳,因着湛若水此话,便也放下许多心来,不复再拦阻。


    华棣已然得了云未杳赴苏灵儿之邀的消息。原来华棣自京城归还,当先便命人围了无名府,将苏灵儿并悬玉使女软禁起来,一应消息皆要知悉于他。因着湛若水的缘故,华棣也未多说,只命为他云未杳去安排。


    无名府今非昔比,虽复花木葱茏,只因疏于打理,便有了几分阴森寒意。云未杳与湛若水去时,便见苏灵儿盛妆打扮,倚在园中梨树下,身侧放着一架瑶琴。华棣虽软禁了苏灵儿,一应器用、使唤奴婢皆同从前,倒了不曾委屈了她。


    听得动静,苏灵儿抬起头来,看到了云未杳,也看到了湛若水。她深深望着湛若水,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道:“你便如此放心不下我么?”


    湛若水看了看云未杳,道:“我来看看你。”


    苏灵儿嗤然一笑,也未揭穿他,只讥讽道:“我被华棣软禁,门庭冷落,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远远躲了开去,你便不怕惹祸上身?”


    湛若水道:“苏皓谋反,以致姑娘身份败露,天下人皆知你便是‘江南王’,多少江湖志士欲杀你而后快。华棣此举,原是姑娘好。”


    “为我好?”苏灵儿冷冷笑道:“我苏灵儿横行一世,怕过谁?那许多英雄豪杰折在我手里,又何须华棣为我着想!说到底,不过是因着苏皓的缘故,欲以我为质罢了!可惜,他却打错的盘算,我与苏皓,虽复是兄妹,早是水火不容,我恨不能杀了他,他恨不能杀了我。你们果真以为,凭我一人,便能救下扬州城?”


    湛若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苏灵儿又道:“你只道从天狼归来,便立了大功,却要好好想一想,与虎谋皮,死的究竟是谁?”


    云未杳一直安静地听着,不言不语,只当下听了苏灵儿说“与虎谋皮,死的究竟是谁”时,心下“咯噔”一下,不安地看了看湛若水。湛若水哪有不知的道理,只向她笑了笑。岂料这看在苏灵儿眼里,便是情人间的暧昧,直是妒火中烧,气恨不已,玉手攥紧成拳,重重砸在琴上,便听琴“嗡”的一声,非但惊了云未杳与湛若水,也惊出了谷雨和小满,皆护在苏灵儿跟前,向他二人怒目而视。


    湛若水颇为无奈,他早就知道此行必不愉快,正自忖度如何带云未杳辞去,却听苏灵儿道:“我今日请的是她,原与你无干。阿满,送客!”


    小满冷冷道:“请罢!”便是要逐客了。


    湛若水哪肯放云未杳与苏灵儿孤身相处,只云未杳道:“你不必担心我,苏姑娘不会害我。”


    湛若水未及开口,苏灵儿嗤道:“未为可知。”湛若水自然更不肯离开了,云未杳笑看了看苏灵儿,又向湛若水笑道:“她连你都不肯害,又如何会害我?”


    湛若水便自怔了怔,只苏灵儿当即坐正了,厉声道:“你说甚么?”


    云未杳没有理她,只笑向湛若水道:“你便在府外等我一等,我与苏姑娘说过了话就出来。”


    湛若水拗不过她,只好向苏灵儿道:“我且在外面候着,若我妹妹安然无恙便罢,若你敢动她分毫,我唯你是问。”


    云未杳直是暗自着急,生恐湛若水惹恼了苏灵儿。果然,苏灵儿听得直是柳眉倒竖,美目圆睁,好在很快,她的怒气消减下去,只眼中泪意上涌,向湛若水伤心道:“当年,无论我如何欺负秋烟兰,你都不曾训斥于我,只如今我不过留她在府中一叙,你便如此疑我居心不良?上官清,你好,你好呀!”湛若水见苏灵儿眼含泪光,只兀自强忍着,心中早已后悔,正思忖如何缓解,却见她以手指着园门,厉声道:“你滚,滚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湛若水两下为难,偷偷看了看云未杳,云未杳暗暗点了点头,他便只好离开了。湛若水虽复离去,苏灵儿依旧气恨难平,一把掀了瑶琴,狠狠瞪着云未杳,咬牙切齿道:“你今日还想活着出这道门么?”此话一出,谷雨与小满当即一左一右立在云未杳身旁,皆是阴狠面色。


    云未杳面不改色地看了看左右,只笑了笑,曲身坐在苏灵儿面前席上,道:“你邀我前来,原不为威胁我罢!”


    苏灵儿怔了怔,以鲛帕压了压眼角,蓦地又笑了,斥下了谷雨与小满。她深深睇了眼云未杳,嗤道:“我实实没有想到,你竟敢赴约,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为什么要怕?”云未杳笑了笑,道:“你又并不坏。”


    苏灵儿仰天“哈”了一声,笑罢咬牙恨道:“我苏灵儿,便是‘江南王’。这二十多年来,朝中为何反对弘相爷之人越来越少,那是因为被我杀了!我究竟杀了多少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你竟敢还如此说我。云未杳,你太自以为是了,竟以为能看透我。”


    云未杳无意与苏灵儿争辩,只向她身后看了看,谷雨与小满兀自不放心,正远远立着,遂笑道:“听说苏姑娘没有半点武功,手下的悬玉使女却个个身怀绝技。”苏灵儿没有说话,只哼了一声,面色傲然。云未杳又笑道:“我当真奇怪,苏姑娘如何能役使她们。”


    “这有何难?”苏灵儿嗤道:“只要她们的家人在我手上,她们就得乖乖听话,便是让她们去死,她们也不会皱下眉头!”


    “姑娘好手段!”云未杳点头道:“所谓上行下效,想来苏姑娘也是如此。”


    “你这是何意?”苏灵儿怒道。


    云未杳似未瞧见苏灵儿的怒气,只道:“苏姑娘可还记得前年护送我进京之时,我问过的话?”


    苏灵儿烦躁地皱了皱眉,只道:“卖甚么关子,我哪记得那许多!”


    云未杳便笑了笑道:“我曾问姑娘为湛郎所下的阿耨多罗,可是解药?”


    苏灵儿狠狠瞪着云未杳,只冷冷道:“阿耨多罗本就是剧毒之物,我原本就是要上官清死!”


    云未杳权当没有听到苏灵儿的狠话,自顾自道:“湛郎身中阿耨多罗却不死,我收治他之时便自惊奇,便猜测他身中此毒之前,就业已中毒。我当时想,莫非是他之前所中之毒克制了阿耨多罗?”苏灵儿只是冷笑,云未杳继续道:“凤凰髓、冰破果、帝台浆皆是稀世的药材,我只道这稀世的药材炼成解药,可解阿耨多罗这无上之毒,不想竟是无济于事。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所谓‘无上’,便是无黑无白、无正无邪,我便将凤凰髓三般奇材,炼作剧毒,原来那便是阿耨多罗。阿耨多罗,竟解了阿耨多罗之毒。”


    云未杳徐徐说着,苏灵儿兀自凝神听着。云未杳又道:“我那时才发现,原来被岭南弄氏尊为神品的剧毒阿耨多罗,竟是遇解药为毒药,遇毒药为解药。”


    云未杳说罢便不复言语,苏灵儿听得有些怔了,蓦地见她正瞅着自己,当即有些不高兴,冷冷道:“那又如何?你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在我面前摆弄医术了得罢!”


    云未杳也不生气,笑道:“莫要忘了,湛郎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


    苏灵儿恨恨道:“若我早就知晓他被贱人下毒,绝计不会再多此一举。我当时若袖手旁观,上官清能活到现在?”


    “是啊,苏姑娘原是不肯袖手旁观。”云未杳笑了笑道:“你不忍见他中毒,又因着弘相爷的缘故,不敢明目张胆救他,便只有借口杀他而救他。”


    “住口,住口!”苏灵儿已是怒不可遏,拍着桌案厉声道:“你胡说甚么?我这一生,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只想杀他,杀了他!”


    谷雨与小满见得苏灵儿面色有些癫狂,当即便要过来,云未杳看见了,凝声向苏灵儿道:“让她们不要过来!”苏灵儿当即回头喝道:“滚回去!”谷雨与小满便不敢再上前,皆又退了几步。


    云未杳暗自叹着气,心中生了许多怜悯,道:“你不肯害他,又如何会害我?”一句话说得苏灵儿向她怒目而视,云未杳便又道:“你逼死秋烟兰,或许有嫉妒她的缘故,但更要紧的,是她下毒毒害上官清。”


    苏灵儿没有说话,只怔怔望着云未杳,良久,流下泪来。云未杳看在眼里,便知所料不假,她原本还想说:湛郎,还有你的哥哥的生死,其实一直在弘相爷手中,你为了他们,就得乖乖听弘相爷的话。说来,你与悬玉使女一般样。只因着苏灵儿哀伤不绝,便不再开口。


    又过了许久,苏灵儿方止住啜泣,自慢慢冷静下来,拿着鲛帕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冷冷道:“我说你自以为是,你果然自以为是。苏皓与上官清,若能杀了他们,我绝不手软。”说罢又道:“阆山之时,我便有了主意:你救不了上官清,我会杀了你。若你救了上官清,我也会杀了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云未杳摇头笑着,道:“阆山那两年,多谢你。”


    苏灵儿身形微晃,眼中又起泪意,却又生生逼了回去,只冷笑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若非相爷钧令,我早就杀上了阆山,又怎会容你救他!”


    云未杳笑了笑,便不再多言,起身道:“我要走了,你保重。”


    苏灵儿冷笑道:“你既来了,还走得了么?我说过,但凡是上官清所爱之人,都要死!”云未杳未及开口,苏灵儿便又冷冷道:“你以为,你还有相爷的护持么?”


    云未杳听得奇怪,道:“你这是何意?”苏灵儿不肯再多说,只嘲道:“你是聪明人,当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未杳便知问不出所以然,便自走了,苏灵儿果然没有拦阻。


    湛若水早等得不耐烦,当下见她平平安安出来,直是喜不自胜,上前拉住她,埋怨道:“说了甚么,教我等了这许久。”


    云未杳笑叹道:“你呀,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湛若水不知她与苏灵儿究竟说了什么,便是心下好奇,也不敢多问,只笑道:“回了罢!”当下与云未杳安步当车,往华棣府衙而去。


    将到府衙,云未杳叫住湛若水道:“离去之时,苏姑娘与我说了一句话。”湛若水心中忙道:“她说了甚么?”云未杳便道:“她说:你以为,你还有相爷的护持么?又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这竟是话里有话,只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她究竟是甚么意思。”


    湛若水陡然记想昨夜收到封五的信,立时便想明白了苏灵儿的言下之意,忖道:原来苏灵儿虽复被华棣软禁,却是早得了京中消息。华棣那些寻常军士,果然圈不住悬玉使女。她既说妹妹失了弘逢龙的护持,莫非,弘逢龙败了?


    湛若水一时百感交集,面上却笑道:“想不明白,便不要多想。”云未杳点了点头,随他进府。


    二人只道华棣必忙于公务,不在府中,不想才进了门,便遥遥望见他坐于正厅之上,只身形颓然,面色灰败,地上跌碎了个茶杯。云未杳心下诧异,正欲寻人来问个明白,不想华棣已看到了他二人,道:“你们过来。”


    云未杳与湛若水便走了过去,华棣道:“苏姑娘可还好?”湛若水含糊道:“大概与从前一样。”华棣怔了怔,又笑了笑,只道:“那便好。”


    云未杳看他无精打彩,只道是公务繁忙的缘故,便欲告退,却听华棣垂着头,道:“弘相公,谋反,败了。”


    湛若水早已知晓,兀自还好,只云未杳听了惊道:“甚么?”


    华棣苦笑,复又道:“弘相公,京中谋反,却败了,已被太子殿下下到狱中。”说罢又缓缓起身,往后宅而去。


    云未杳面色陡然苍白,几欲站立不稳,湛若水忙将她扶住。湛若水道:“我扶你回房。”云未杳见湛若水淡定若素,眼中便闪过一丝疑惑,只她心下慌乱,也顾不得细想,只点了点头。


    湛若水将云未杳扶进房中,见她面色依旧不好,心下便自焦灼。好在三娘沏了茶来,他忙端给了她。云未杳接过茶却不喝,捉着茶盖儿划弄半晌,蓦地道:“湛郎早就知道了?”


    三娘不解其意,只湛若水心下清楚,道:“昨夜收到了封五书信。”云未杳道:“你为何不与我说?”


    湛若水叹道:“信中只说弘逢龙谋反,未说胜负。我不敢与妹妹多说,怕惹你烦恼。”


    三娘听得此话,当即惊道:“甚么,弘相爷谋反?这……这话从何说起?”


    云未杳所想不同,摇着头道:“不,湛郎你早就知道了,比封五知道得还早。”说罢,她抬起头来,盯着湛若水,一字一句道:“那晚,你一反常态,催促我们离京。就在那个时候,你便就已知道了?苏灵儿必是也得了消息,才会与我说那样的话。”


    三娘虽不知苏灵儿之事,却听明白了云未杳前面的话,瞪着湛若水道:“是了,我们原本定下了离京日程,偏你提前要走。”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妹妹好是聪明,竟猜得一点不错。”他坐在云未杳旁边,低声道:“有个人叫周真,是御林军副统领,我押解许凤卿并西北罪将进京,他奉命接管。只我无意间得知,周真看似是东宫信任之人,实则是弘逢龙的心腹,便料到此事非同小可。我……我不敢在京中久留,是以催促南下。”


    “这等大事,你如何不说?”云未杳瞪着湛若水道。


    “我向谁去说?”湛若水也提高了声音:“我与周真比,太子更信任谁?我并没有拿住他们的实凭实据,若周真叫起了撞天屈,太子只会以为是我陷害忠良。到那时,我……我是百口莫辩啊!”


    云未杳语结,三娘也道:“倒不是我帮他,他说得很是在理。弘相爷与太子,谁是省油的灯?且还有一个两面三刀之人,他夹在中间,本难自处,倒不如远远躲了开去,方是正理。”


    云未杳听了湛若水的辩解,早是后悔,又听了三娘的话,便知自己错怪了湛若水,只她心下已是方寸大乱,愁道:“弘相爷是胜是负,皆是他自家的事,我只担心的是,少均怎样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不说还好,一说直惹得湛若水火往上冒,当即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背转身去,兀自生着闷气。三娘见他二人这般情形,也不敢多说,悄悄退了出去。


    待三娘一走,房中登时安静下来。云未杳情知理亏,却一时拉不下脸来,只是垂泪。湛若水本有一肚皮的气,只见得云未杳落泪,便自心疼,怒气也消了许多,叹了口气,扶过她道:“你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云未杳便再也止不住,登时恸哭失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湛若水便知她依旧为弘少均忧心,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轻轻抱着她,暗自叹着气。


    云未杳这厢伤心,只她们离去之后,苏灵儿也恸哭了一场。她果然是得了京中的消息,也比湛若水、华棣更早知晓弘逢龙谋反事败。她深知自己是弘逢龙座下第一得力之人,又为他杀人无数,将来清算,必难逃一死,早就是灰心丧气了,是以才会约见云未杳。至于为何想见她,便是苏灵儿自己,也想不明白,大约是想看看,同样是被弘逢龙看重,云未杳的下场如何罢。


    大哭之后,苏灵儿出了好大一身汗,谷雨忙命人抬来一桶热水让她沐浴。她本有爱洁之癖,便是被软禁,也是改换不了。


    苏灵儿愁绪万千,斥下一众婢子,又出了许久的神,才叹口气缓缓摘下压在头上沉甸甸的饰物:一支金钗、再一支金钗、一朵珠花、再一朵珠花……华光褪尽,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眉稍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


    毕竟是老了!苏灵儿苦笑。走向桶边,将一件件衣物褪去,烛影摇曳,热气氛氲,暖暖的气息愈发浓厚,光洁美妙的胴体在烛光下映照出炫目的光彩。


    自古青春易逝,韶华难留,多少女子忧苦红颜损折,偏她素来不是顾影自怜之人,只道:我以聪明自许,偏却困顿红尘,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呢?我所有者,不过此身,无奈这红颜也被流年照收了去。再过些年,我也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如此想来,此身亦如钱财外物,亦不为我所有。我这一生,挣的是什么?又争的是什么?


    当身体完全放松之后,那些被刻意忘却的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她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上官哥哥!”夏日的午后,总是沉闷无聊,趁着先生打盹的空隙,一个小女孩子爬上书窗,乌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转转,轻声叫着正在读书的上官清。


    “灵儿?”上官清道:“快下去,爬这许高,很是危险!”


    苏灵儿不为所动,依然说着什么,可惜隔远了上官清听不到,急得压着嗓子道:“你说大声点!”


    “我爹说,要把我许配给你作娘子!”苏灵儿陡地放大声音,惊醒了先生与其他学童,但听得“嗡”的一声,有人窃窃私语:“谁要做谁的娘子?”


    “是谁在外面?”先生喝问。


    “扑”的一声,她跌落在厚厚的草甸上,待先生去时,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是的,如果没有后来的灭门之祸,依照四族的旧例,她,苏灵儿,会成为上官清的妻子。


    苏灵儿长叹一口气,深深地将自己没入桶中,淹没了她的泪,她的过往。正自伤心时,苏灵儿陡然听得耳边一阵“咯咯”怪笑,声音沙哑难听,惊得她立时便睁开了眼。


    却说苏灵儿被那怪笑声惊起之后,便放眼去看,这一看直骇得她惊出一身冷汗。原来眼前竟有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那怪物眼鼻皆被剜去,满脸尽是疤痕,正嗅着气味往她身边凑,正是被她做了人彘,扔在后园自生自灭的“辟邪”卢昭。


    苏灵儿早忘了后园的“辟邪”,如今陡然见到,竟被吓得失声尖叫,忙唤小满,蓦地记起小满并不在身边,只不断呼喊谷雨与合儿。岂料叫了半晌,外面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苏灵儿气恨不已,只得自寻出路,哪想双腿发软,竟无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辟邪”凑近。“辟邪”与苏灵儿脸挨着脸,鼻子上的两个孔洞微微翕动,从她的脸上一径闻到颈间,又从颈间闻到脸上。


    蓦地,“辟邪”张开了口,露出森森的白牙,狠狠向她脸上咬去。苏灵儿浑身无力,躲也躲不开,只拼了一身的力气往后仰,“辟邪”没有咬住她的脸,却落在了颈间。苏灵儿便觉一阵剧痛,竟被“辟邪”生生撕下一块肉来。“辟邪”胡乱嚼了几口,便自吞下,喉咙又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直教人毛骨悚然。“辟邪”咬罢一口,又咬一口,苏灵儿的颈颔间直是伤痕累累。鲜血流下,浸在桶中,房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之气。


    苏灵儿一颗心绝望到了谷底,只道将命丧“辟邪”之手,不想便在此时,听得房门“砰砰”两声巨响,两个人影便飞了进来,落在她的身边,正是谷雨与合儿。谷雨胸口插了一柄匕首,正扶着桶沿强撑着起身,断断续续道:“姑……娘,是霜……降!阿芒与……夏至她们,都……被她……杀了。暗卫……暗卫也……”“死了”二字未及出口,霜降竟自去了,眼睛却没有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苏灵儿闭目不语。在悬玉使女中,除却清明,她最信得过的便是谷雨与小满,如今谷雨横死在眼前,怎不教她痛心?便在此时,她听得门外一阵“哈哈”狂笑,正是霜降。合儿惊恐地盯着门外,颤着声音道:“姑娘,她……她来了!”


    “霜降儿!”饶是被制,苏灵儿的气势依然不减半点,只冷冷道:“你如今出息了!”


    霜降带着数名弄氏族仆缓缓踱了进来,只娇声笑道:“我如今投在弄氏门下,不叫霜降了。少主赐我弄姓,叫弄海月。”


    原来那夜封五救了霜降之后,她便趁夜逃走。夜中忙乱,她慌不择路,竟撞见了偷入蜀中寻云未杳复仇的弄氏族人。


    那弄氏被弘逢龙圈禁在岭南,始终是不甘心,多番暗中遣派门人偷入蜀中,却又因着苏灵儿与悬玉使女的缘故,上不了阆山,更有几次险险落入悬玉使女手中。


    霜降落魄,落入弄氏手中,弄氏直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当下便要取她性命,只霜降当即讨饶,道明了因由,并再三保证必为弄氏对付弘逢龙与苏灵儿。


    弄氏称霸一方,无奈进了中原,始终争不过地头蛇悬玉使女,如今悬玉使女内讧,正是求之不得,且霜降又说了许多悬玉使女的秘密,虽复半信半疑,还是将她带回了岭南审问。


    霜降虽恐惧弄氏,无奈她叛出悬玉使女,中原早没了她立锥之地,是以弄氏带她回岭南,竟是求之不得。


    因着霜降悬玉使女的身份,弄氏族人不敢怠慢,径将她交给了弄月竹。弄月竹深恨弘逢龙,霜降便着意又说了许多弘逢龙秘事,竟入了弄月竹的眼。


    霜降本极伶俐,没有费多少工夫便打探出弄月竹与弘逢龙结仇始末,也知道她钟情于湛若水,越发曲意承欢,加油添醋说了许多湛若水与苏灵儿的旧事,惹得弄月竹既爱听,又对苏灵儿恨意连连。


    霜降讨了弄月竹的欢心,弄月竹便将她收到门下,赐名弄海月,竟也得了些脸。


    霜降兀自洋洋得意说着经历,只“辟邪”等得不耐烦,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待要再下口,只被霜降喝止住了。


    “弄海月?”苏灵儿轻声嗤笑,缓缓睁开眼,看着慢慢走进来的霜降,道:“在我眼里,你不过还是那个供我驱使的贱婢!”


    霜降傲然睨了苏灵儿一眼,道:“你?没有了弘逢龙,你算甚么?”


    合儿道:“姑娘,这贱婢……给我们,给我们……下了毒。她……她……”


    合儿话未说完,便重重挨了霜降几耳光,苍白的脸上立时便出了两个五掌印。霜降一脚将她踩在地上,恨声道:“贱人,若不是你出卖我,我也不至逃走,我母亲与幼弟,更不至被惨害至死!”


    合儿咬牙怒视霜降道:“姑娘有姑娘的规矩,你自己不要脸偷汉子,害死了你母亲和幼弟,怪得了谁?”


    合儿不说还罢,一说直让霜降越发地怒不可遏了,反手一剑割在她脸上,血肉便翻了出来。合儿摸着脸,直是满手的血,心下又惊又骇又怒,挣扎着向霜降扑去,霜降向后一退,合儿扑了个空,重重地落在地上,口中兀自骂道:“贱婢,我跟你拼了!”


    她尚未碰到霜降衣衫,便被一个弄氏族仆踹翻在地。霜降上前一脚踩住她的肩,冷冷道:“你算个甚么东西!跟你动手,也是抬举了你!”又一把抓起合儿的头发,扯着她看向苏灵儿道:“在你主人眼里,你也不过是条狗。你都这个样子了,可见她为你掉一滴泪,为你求一句情?”


    合儿满嘴满脸皆是尘土,看了看木然的苏灵儿,吐出一口血沫道:“贱婢,你有种就把我杀了!”


    “杀你?”霜降阴恻恻道:“你不是最恨被人污了清白么?我就把你扔到私窠子里,受尽万人凌辱,千人践踏!”


    “你敢!”合儿倒吸了一口凉气,霜降的这句话,直比先前那一剑更教她惊骇。


    霜降一把又将合儿掼在地上,直掼得她晕头晕脑,脸上又青又紫。合儿好半天才喘过气来,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智已有些不清醒。


    霜降犹不解气,抬脚在合儿的头上、脸上呲着,恨道:“贱人,我恨不能立时便杀了你,只是一刀杀了太便宜你。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霜降见得合儿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方不甘心地放过了她,抬起头来狠狠瞪着苏灵儿,眼中是疯狂的恨意。


    苏灵儿浑身依然酸软无力,她看着满脸扭曲疯狂的霜降,深知此番在劫难逃,遂笑道:“你那母亲倒也有几分姿色,很是柔弱的一个美人,派去杀她的人,都说差点就下不了手。你那个弟弟,很是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四书五经竟也倒背如流,难为他在那样的境况下,竟也很是自强。若是不死,今后成了人,便是脱不了贱籍,想也差不了哪里去,可惜啊,可惜!”


    苏灵儿只求速死,便故意激怒霜降。霜降果然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扯过苏灵儿的头发,恶狠狠道:“贱人,我在你手下做牛做马,忍气吞声,为的就是我母亲与幼弟,你却害死了他们!他们的死,我要让你十倍百倍报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苏灵儿头皮一阵剧痛,却强忍着笑道:“你弟弟很孝顺,见得要杀你母亲,二话不说便扑了上去,后背上便挨了一刀。当真是一刀毙命啊,那小小的身子,竟没有想有那许多的血,染红了你母亲大半个身子。”


    “不要再说了!”霜降气得双眼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


    苏灵儿不为所动,又道:“你的母亲当时就傻了,竟不用他们动手,自己就抹了脖子,好是烈性的一个人。”


    “贱人,我杀了你!”霜降手中的宝剑高高举起,便要向苏灵儿的胸口刺去。苏灵儿闭目便要受死,只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如期而至,却听霜降“嘿嘿”地笑着,冷冷道:“你想激怒我一剑杀了你,哪有这许便宜?”


    苏灵儿暗暗叹了口气,霜降又道:“我早就知道,卢姐姐是咱们这里最美的美人,比你还美,不过是与庄生两情相悦了,你便恼了。他们私奔不成,你便杀了庄生,还把她害成这个样子。你自己没人要,却见不得别人好。嘿嘿,我今日便要为卢姐姐报仇,你如何害的她,我便如何对付你,再把你丢到上官清跟前,让他看看你有多丑陋!”


    霜降说一句,“辟邪”的喉咙便“嗬嗬”地响一声,足见内心悲愤,又听得霜降要为她报仇,喜得直用头撞桶沿,震起水纹阵阵。苏心下惊骇,霜降冰冷的手指慢慢滑过苏灵儿面颊,不带半点感情地说:“这鼻子长得不错!”


    苏灵儿听着霜降要将她毁容再交与湛若水,直是又惊又骇,颤着声音道:“霜降,你若敢动我分毫,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霜降嗤道:“我忘了,你有弘逢龙撑腰。你不是有悬玉使女么,她们竟没有告诉你,弘逢龙狼子野心,密计谋反,如今早成了阶下囚?你早是自身难保了。”说罢便要动手。


    便在此时,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枚袖箭打在匕首上,力道之大,直震得霜降虎口发麻。霜目杏目圆睁,警觉地看着门外,果然立着几个人,竟是清明、小满与白露诸婢。


    霜降此番前来本是有恃无恐,是以并未将清明、小满等人放在眼里。她阴沉着脸,便又要对苏灵儿下手,不想眼角余光瞟见三枚袖箭分上中下三路向自己打来,且带着凌厉破空之声,一时不敢轻敌,忙闪身避了开去。


    借着这一工夫,小满欺身向前,剑锋连抖几个剑花,直击她周身要害。霜降才投在弄氏门下,用毒工夫尚不熟练,被这二人逼得又倒退数步。小满逼开了霜降,又一掌打开“辟邪”卢姑娘,护在苏灵儿身前。


    清明阴沉着脸走进来,厉声道:“霜降,你好大的胆子,敢暗害姑娘!你若自裁,我便不多追究!”


    “就凭你们!”霜降冷笑,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清明看在眼里,手腕一送一迎,一枚袖箭射出,直向霜降右手。霜降暗惊,身形微动,手掌也缩了回去。


    苏灵儿沉声道:“你们当心,她已拜在弄氏门下,会用毒!”


    清明与小满心下凛然,愈发戒备。霜降看了四下形势,便知此时占不了便宜,笑道:“不错,如今我已不叫霜降,你们应当叫我弄海月。”


    清明与小满互自望了一眼,眼中皆有不屑之意。霜降瞅准机会,右手轻扬,清明只道她是要下毒,惊道:“当心!”岂料霜降只是虚张声势,手中并无毒药,却是足下轻点,几个纵步便出了房门。霜降出了房门,只哈哈大笑道:“你们等着罢,不杀苏灵儿,我誓不罢休!”


    霜降扬长而去,弄氏族仆更带走了合儿,清明、小满与白露诸人不敢追击,忙扶起苏灵儿。桶中的水早已变凉,颈间的伤口也自发白,她却浑然未觉。所幸霜降存了心要折磨苏灵儿,除却迷药,一时未下剧毒之物,且清明诸人来得及时,苏灵儿除去“辟邪”卢照的咬伤外,倒也无虞。


    小满取来衣衫与她披上,苏灵儿只瑟瑟地发着抖。清明见她伤口皮肉外翻,很是触目惊心,忙去寻金创药。只是药寻来了,苏灵儿却不肯敷药,只慢慢蹲在谷雨身边,清傲的脸上滑下泪来,半晌方道:“她是为救我而死,告诉那华棣,好好安葬她。”清明与小满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悲哀,只都强忍着。


    蓦地,苏灵儿瞪着“辟邪”卢昭,阴狠而凌厉。卢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已然感受到了苏灵儿杀意,她扬起头,蓦地咧着嘴,“霍霍”地叫着,不知是哭还是笑。清明、小满、白露诸婢看到那形容,皆倒吸了口凉,偏苏灵儿不躲不避,直直迎视卢昭,只笑道:“阿昭,都过了这许多年,你竟还是没有半点悔意么?”


    卢昭听了苏灵儿所言,直“霍霍”地叫着,众人虽不知她所言为何,却也深知必是心绪激动不平所致。


    苏灵儿阴恻恻地笑着,霍然起身,一把将卢昭拉到桶边。卢昭立时便明白了她的用意,犟着脖子不肯往前,无奈她早受足了刑罚,哪是苏灵儿的对手?苏灵儿右手提着卢昭衣领,左手按住她的脖子,只往桶中浸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卢昭还先兀自挣扎,很快便不动了,只苏灵儿尤不解恨,又过了片刻方才罢手。她气喘吁吁地松了手,扶着桶沿,望着卢昭的尸身兀自冷笑,边笑边道:“谁都不能背叛我,你不能,霜降那个贱人更不能!”


    清明、小满诸婢见苏灵儿前一刻还柔弱可怜,现下连眼都不眨一下,就溺死了卢昭,尽皆骇然,又听了她这一番言语,皆自默默不语,只叫来府中幸存婢子,将小楼里外打扫净了。


    因着霜降是偷摸入府,华棣的人马竟未察觉,直到换岗时才发觉有异。华棣只得加派了人手。湛若水听说了此事,兀自担心,只不敢明说。


    云未杳看在眼里,便道:“你既放心不下,去看看也是好的。”


    湛若水便欲去探望苏灵儿,不想被拒在了门外,且包氏兄弟也潜入城中,他二人只管催湛若水去游说苏皓,遂只有放下此事,与华棣商议招降苏皓之事。


    湛若水早命孟飞探明了苏皓军中情形,得知谢棠、刘余弟、楚伯璋、汪述古、宋尚书、颜宪子、史雄诸人皆在她麾下,遂投了名帖。据说苏皓喜不自胜,称要亲自来迎。


    他与苏皓定好了日期,这日准备妥当,带了孟飞便要往苏皓营中去。


    包氏兄弟深知湛若水与苏皓渊源,且功夫高深莫测,便欲与他同去,只道此行再立大功,此生荣华富贵便享之不尽了,无奈被他留了下来。


    这兄弟二人本早到了扬州,一则见湛若水姗姗来迟,再则被他晾了许久,早是一肚子怨言,此番又不许他二人去苏皓军中,当场便发作了火气,只湛若水淡淡一句话,两人皆没有了气焰。


    湛若水只道:“若不怕苏皓用二位祭旗,我倒并不介意你们同去。”这两兄弟方才明白此行实是凶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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