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伴着秋风穿过窗间,一尘不染的书房被照得通亮。
方孟春伏在案前,一笔一画极为认真。她自幼写得一手好字,虽然三年前大病后生疏了不少,可凭借持之以恒的练习,已恢复原先的水准。
平常练字时,纸墨是节省着用的,但方孟春今天心情好,就不计较那许多了。
终于写完,方孟春将笔搁在砚上,起身走到备好的水盆边,正预备洗手,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停下动作,抿了抿唇。
不出所料,来者是家仆。
“怎么了?”
“南乡长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我收拾完就过去。”方孟春果断道。
等仆人离开,方孟春才将双手放入水中,少许灰黑色的墨汁漂散开来。
三年前,父亲因造反被杀,受了打击的方孟春重病一场,高烧连日不退。
意识陷入浑沌,迷迷糊糊间,她的脑海中突然多了一段来自未来的记忆,这才想起自己来自现代。
起初,她以为自己所面对的是常见的穿越小说套路——家族蒙冤获罪,主角报仇雪恨,此后收获新生。
可等病情略微好转,脑袋也清醒了些后,方孟春将两辈子的记忆都仔细探寻了个遍,才发现并不是这样乐观的局面。
先帝临终前,为年少的新皇帝选了六位辅政大臣,方孟春的父亲方毅便是其中之首。作为新帝最年长的叔父,在新帝居丧时掌握过一段时间的大权,风光无限。
然而年轻的小皇帝在继位第二年就想办法收回了权力,正式开始亲政。
方毅失去权柄,很是不满。
于是谋反了,失败了,死了。
他平日里骄奢淫逸,又极其贪财恋权,会有谋逆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方孟春心知肚明,无论这背后有没有内情,都没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父亲是被逼反的,也是真的反了。
而方毅被赐死后她一病不起,并不是因为悲痛,而是恐惧。
她害怕被连坐,也落得个身死的结果。
好在皇帝对叔父固然狠心,也不至于要将他的女儿也都赶尽杀绝。
只是方毅的家产全都被查抄没收了,虽然他的女儿分到了些微钱财和仆人,但方孟春独自寡居,没有稳定的收入,难免度日困难。
丈夫早亡,方孟春和夫族关系淡薄得很。而她的舅父也参与了谋反,母族因此也是自身难保。其他更加疏远的亲朋更是对方孟春避之若浼?,也就只有几个长辈的至亲愿意接济一二。
时至今日,方孟春所面对的最紧要的问题,仍是如何活下去。
好在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昨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敕令方孟春为女侍中,择日进宫。女侍中作为宫廷女官之一,待遇虽不能和前朝官员相比,但总归也是有固定薪资的。
如果方孟春猜的不错,南乡长公主多半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她擦干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呼吸了几下后,朝着前厅走去。
……
方孟春见到等候多时的南乡长公主时,心里还念着长幼有序的规矩,正准备行礼,却被扶了起来。
一道温柔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字:“阿晗,最近可好些了?”
方孟春微笑答道:“多谢姑母关心,最近好多了。”
她之前久病能愈已是不易,眼下身体依旧有些虚弱,好像风一吹就倒似的。今日又只穿了件半旧的衫裙,头发梳得简单,也没佩戴任何珠宝首饰,全然黯淡无光,映在南乡长公主方媛眼中,十分使人心疼。
方媛轻抚着方孟春的脸,问道:“气色倒是还行,可怎么还这么瘦?有没有好好吃饭?你呀,不是舍不得吃姑母送的补药吧?”
方孟春招架不住姑母的一连串关心,乖乖回答道:“医师说如果滋补太多反而伤身。”
方媛叹道:“是我关心则乱了,该听医师的才对。”
简单寒暄过后,姑侄二人面对面坐下。
方媛上次到方孟春家中拜访已是数月前,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两边的木柜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摆,即使说不上是家徒四壁,也实在有点太过寒酸。
“不知道姑母要来,没做什么准备。”方孟春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
一想到方孟春如今只有那点薄产,自然是要省着花,方媛又生出了恻隐之心,对她那个皇帝侄子的埋怨也多了几分。
“该怪我来得太突然才是,这不是才知道你要进宫的事。阿晗,这女侍中是非做不可么?”
“可这是至尊的意思……”
“要不然,”方媛凑得近了些,“我替你去说情?”
方孟春知道方媛的性子,如果自己表现出些许不想进宫做女官的意思,她是真的会跑到皇帝面前去的。
这是万万不能的。
她赶紧拒绝:“不用的,姑母费心了。”
“我是认真同你说的,可不是闹着玩。”方媛表情严肃地说:“宫里规矩多,又危机四伏,时刻如履薄冰都未必能保全。”
方孟春回答道:“姑母放心,我都明白。过几日宫里头也会派人来嘱咐礼仪上的事情,好叫我不至于言行无状,冒犯主上。”
方媛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本朝宗室之女也有被封公主的机会,尤其是和皇帝一脉血缘相近,父亲极受器重,又或是权势极大的。只是待遇通常也比不上皇女。
因为自开国以来,公主的汤沐邑皆非实封,没有食禄支出,多封几个也不会加重官家的负担。
当年方毅作为先帝元弟,许多待遇超出旁人,方孟春作为他的长女也得以在出嫁那年被封为北海郡公主。次妹仲夏则是在父亲最得势的那一年里,在成婚时被封为公主。
而后方毅犯了谋逆的大罪,方孟春作为他的女儿,本该是少有机会再踏足宫中的了。
俗话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方媛觉得这也挺好,她体会过宫廷中的权力斗争,不想让可怜的侄女置身其中。
谁想皇帝突然就莫名想了这一出,要让孟春入宫去做什么女官。
方媛身为皇姑,也没法直接让皇帝收回成命,可她想着既非军国大事,若是方孟春自己不乐意,她以长辈身份去劝一劝皇帝,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却没想到方孟春乐意得很。
罢了,纵然有父亲方毅的事情在先,方孟春到底也没亲眼见过宫廷内部的血腥。无知者无畏,以后她会改变想法的。
“公主。”
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方媛的思路,还没看到是谁,她就下意识不悦地皱了皱眉。
来人是方孟春家中的一个小婢。
方孟春抢先在方媛之前开口:“何事?”
“博陵王派人送来了好多新鲜瓜果,都装在食盒里,要收着吗?”
既愿意又敢于帮助方毅子女的人少之又少,南乡长公主是一个,博陵王也是一个。
来自叔父的慷慨解囊,方孟春虽觉受之有愧,但碍于生计,不会拒绝。而且博陵王每次都送最实用的东西来,实在没有不收的道理。
“既然是阿叔的好心,收着就是了。”
小婢连忙称是,退了出去。
方媛抱怨道:“这婢女未免太不机灵了些,也不会看脸色。”
方孟春笑着解围:“胜在做事踏实。”
“不说这个了。”方媛不愿多干涉,把话题扯了回来:“我还另有一件担心的事。想来你也知道,女侍中本该在皇太后或皇后身边履职。当下并无皇太后,按理说女侍中肯定是优先辅佐皇后。
“去年召进宫的那位女侍中,是至尊的亲姨母,也是贵嫔邓氏的姑母。她进宫后每日都陪在贵嫔身边,据说皇后因此心有不满。若是我猜的不错,至尊任你为女侍中有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多半就是要你到皇后身边去。可穆家……”
方媛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方孟春领会了她的意思。
当年方毅执掌大权时,和穆皇后的伯父穆达矛盾颇深,有过数次激烈的冲突。后来方毅谋反,穆达与其子在平叛中立了大功,因而更得皇帝信赖,后来才有了将侄女穆氏送入宫中的机会。
方毅和穆家,可以说是仇敌也不为过。
皇帝明明知道方孟春作为方毅之女,和穆家间很可能存在龃龉,却让她进宫到穆皇后身边做女官,也不知是心大还是不在乎。
方孟春垂眸道:“当年的事,怨不得别人,是父亲他自作自受。”
即便是在姑母面前,但事涉方毅的谋逆之罪,方孟春还是尽量回答得滴水不漏。
方媛神色依旧凝重,道:“即使你对穆家没有怨恨,皇后和她背后的人却未必会这么想。”
方孟春道:“那也已经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前朝后宫更得势的都是邓氏。穆家提防邓家还来不及,不至于跟我这个罪人之女作对。”
当今皇帝继位五年,亲政三年,期间局势几经变化,现在最得势的已经不是穆家,而是邓家了。
方媛被塞得有些词穷,心想她这侄女平日沉默寡言,怎么一开口却这样能言会道?好似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女官的。
面面相觑之下,二人彼此都没说什么。
半晌,方媛才道:“如今想要巴结邓家的人不少,你不会也想着要攀扯外戚吧?”
方孟春赶紧否认:“我绝不会和外戚扯上关系的。”
言尽于此,方媛实在是再也找不到能来说劝说的理由,只能略作让步。
“如今皇舅邓绍权势滔天,贵嫔邓氏也颇为得宠。穆邓两间之间的矛盾定会愈演愈烈。你可千万不要牵涉其中,最好只是隔岸观火……不,最好是早日卸任出宫。像博陵王一样,不也很好吗?”
当年先帝曾有意让博陵王也加入辅政大臣的行列,本人竭力拒绝,才让先帝打消了念头。
谁料先帝一去,朝局生乱。博陵王几度进退,如今位高权不重,但依旧是小心翼翼。
如果有的选,方孟春当然也想选避世这条路。
可她和博陵王不一样:她没钱。
就手里剩下的这么点钱财,迟早会坐吃山空,她不可能依靠旁人的接济活一辈子。
恢复了前世记忆后,方孟春改变现状的心态变得急迫,可她在现代就是个普通人,没有纵马打天下的资质,也没有商业头脑,更别说全部身家都不够当本金的。
如果她是个平民百姓,不用养着家里的几个仆从,也没有充面子的开销,那现在拥有的“薄产”够她活下去还是没问题的。
可她是宗室女,是公主,就算真的走投无路,也不能自降身份,给皇家丢脸。
这种担忧固然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可方孟春如果透露出一点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的念头,身边人必然都会争先恐后撺掇她再婚,以换来一个“安稳”的余生。
这个时代,贵族女子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尤其公主更是如此,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她们的价值。
像方媛就已经有过两任丈夫了,甚至还考虑着再嫁。
但方孟春不想嫁人,不想饿死,还想离开京城。
“姑母,等时机成熟,我会向皇帝乞归的。”
因此她虽然嘴上答应了方媛早日脱身,心里想的却是,先靠做女官攒下一点积蓄,再考虑别的事也不迟。
架空南北朝,除主角外有大量配角存在历史原型,前期大体符合历史走向,中后期魔改。
和前一本《父皇请禅位》是同系列,同时代不同主角的故事。可以直接看这本,不会妨碍理解。
女主从宫廷女官做起,前期不在朝堂,会写到不少后宫斗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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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来乍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