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感应灯带熄灭了,月华流转入户。原来,江知尘睡觉不用拉上窗帘避光,我一时百感交集。一直以来,我服了药便昏昏沉沉等待药效发作入眠,从没想过他作为随时待命的副主任医师,为何不曾在夜间接到过紧急出诊电话。
如今想来,江知尘睡前总是戴着耳机。有几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手机上是他去出诊的留言。
我总是没心没肺地活,因为这样,能使我不那么痛苦。
我和江知尘并不是情侣,似乎也不是朋友,非要定义我们之间关系的话,我认为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至于我们为什么睡同一张床,那要从我刚搬进他家时讲起。
那时,我带着几分戏谑提出要和江知尘睡一张床,我以为他会断然拒绝这个无理请求。不曾想,他稍一思索,竟答应了。些许是我安眠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又许是江知尘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总之我们就这么开始同床共枕了。
一切都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就像我们的初遇和重逢。
我望着江知尘的睡脸,平静美好,一如五年前初见。岁月亟亟走过,舍不得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整个世界都在善待他。其实,所谓岁月,对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唯有苦难可以彻底摧毁一个人。
而有些人生来家境优渥,一生顺风顺水,未尝半点人间疾苦。江知尘就是这种幸运儿,我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都怪他一时兴起与我搭讪。
那时我大三暑假将至,辅导员在群里通知405大报告厅有个省人民医院举办的心理健康讲座,很多人外出实习,此讲座自愿参加。我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去了,只因我经常翘课去国金兼职,差了些学分。
报告厅里座无虚席,没位置的人乌泱泱地挤在后排的大门内侧,我从未见过哪场活动有如此盛况。只是,我不好奇缘由,只待到了时间,打完卡混到学分就走。
身后有人在不断叫着“沈辞”,不管是不是在叫我,都假装没听见。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只得回头,来人有些眼熟。也许是同班同学,也许是同专业的,一起上过公共课。总之,我对他们漠不关心,只微微一笑:“你好呀。”
“好巧啊,你也是来听讲座的。”她喋喋不休道,“我猜到会有很多女生,没想到这么夸张,早知道就早些来了。听闻讲师是加州大学的神经学硕士,还不到三十岁,就连名字都像小说男主!我和室友打赌,他到底是个温文儒雅的帅哥,还是个其貌不扬的学术型男人……”
我觉得她很聒噪,只想尽快结束对话,于是道:“人的好感源自于自身的幻想,就像盲盒一样,只要不打开,就可以永远保持期待。”
她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惜字如金,开口就是说一些独特有趣的话。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是在疏远距离,人缘很好,却总独来独往……”
我不想听她对我的看法,却又觉得不回答很没礼貌,随口道:“是吗。”
她点点头,有些含糊道:“其实,大家很想和你……做朋友的。”
前面有人拨开人群,不疾不徐地逆流走来,一时间,周围纷纷扰扰。我循声望去,四目相对间,那人笑了一下。在女生们的窃窃私语中,男人停在了我面前:“找到你了。”
还不及我反应,他牵起我袖子就朝前走,我很确定我不认识这么耀眼的人。但很多人在看我们,我不想停下引人瞩目,便仍由着他带我来到第一排。男人拿起最外侧座位上的包,示意我坐下。隔壁的人回过头,看看我又看着他,欲言又止。
第一排坐的基本是领导,座位上没有摆席卡,我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况,压低声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男人看了一眼手表,只道:“要开始了,快坐下,后面的人在看着。”
我回首看去,报告厅大门已关闭,无数双眼睛掠过。最可怕的是坐在第二排的导员正疑惑地盯着我,我连忙转过头,依言坐下。
广播里传来了话筒试音声,简短的开场白后,主持人介绍了活动流程。先是校领导废话,再是省人民医院团队讲解,压轴的是讲师与台下听众的问答环节,最后谢幕。
我悄悄拿眼打量身旁站在过道的男人,他似是觉察到我的目光,回眸一笑。不知怎得,我想起了一句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注1)扪心自问他相貌出众,举止优雅,但,莫名其妙。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这该死的领导还在讲他为何在一堆学校offer中选择该校任教。直到主持人提醒他,按流程计划,现在应该进入讲解环节,他这才结束废话。
台上,医师团队在介绍常见心理疾病的症状,台下我坐如针毡,比在大教室当众汇报还不自在。男人在我身侧单膝直立下蹲,他轻声问:“要离开吗?”
这动作吓到了我,我侧过头,与他平视,坦诚道:“现在走太显眼了。”心中又想,你也挺显眼的。
“跟我来。”男人牵着我的袖子朝舞台一侧的小门走去,我记得是准备室,鬼使神差间又被他带着走了。我没有问他为何有门禁卡,也没问为何有人同他点头打招呼,我们就这么走出了报告厅,他松开手。
我不想有再多交流,抢先开了口:“我还有课,先走一步了。”说罢,不等他回复,快步离开。很快我觉察到了异样,纵使不去在意,也耐不住有路人驻足而观。
我停下脚,折过身,男人拿着长柄伞,站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缓缓走来:“我刚去车里拿了伞。”我有些词穷,一时无言以对。男人从口袋里取出名片,和伞一起递给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事可以联系我。”
“给我伞做什么?”
“今日预报有雨。”
“现在还没下,况且梅雨季下雨很正常。”
“我怕来不及给你。”
我在国金的奢侈品店铺辗转做兼职,哪里时薪高就去哪里,对一线品牌略有了解。我打量着男人没有任何明显logo的Loro Piana套装,最终只接过了名片。我摸着名片的浮雕压印一言不发,上面写着:江知尘,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主治医师,加州大学神经学硕士。
我问:“你不会就是此次讲座的讲师吧?”
江知尘点点头,自顾自道:“你知道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吗?我的名字就来自于此,家父希望我看清尘世的喧嚣后,依然爱这尘世。”
“我叫沈辞,没有特别的意义。”我顿了顿,“再见。”
这一次,江知尘没有再跟着我。回到宿舍后,我把名片撕毁丢掉。虽然他有些奇怪,但才貌双全,又健谈富有。无容置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不会有联系。
很快暑假就开始了,我忙于兼职,大四也没有去实习,权衡后还是继续这类兼职。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某一线品牌,成为了柜哥。工作压力虽然很大,但属于外企员工,薪资待遇很好。
缘分稍纵即逝,真心瞬息万变,唯钱永恒。因此,我竟觉得日子还算不错。
那日我晚班下班,赴约去陪一位VIC客人用餐。我们的工作不提供任何私人服务,但这个富婆经常照顾我的业绩,我没理由拒绝。
侍者确认完预约信息后,就带我们入了座。富婆翻着菜单,问我:“主菜你要香草慢烤西冷,还是要黄油波士顿龙虾?餐酒呢,气泡酒还是红葡萄酒?你喜好哪一种?”
我笑了笑,故作羞涩:“我没在这种奢华的地方用过餐……姐姐做主就好,你推荐的一定都很棒,我会喜欢的。”
“做你们这行的男人,不是一板一眼的直男,就是油嘴滑舌的gay。”富婆抬眸,莞尔一笑,“你不一样,所以我只找你消费。”
我盯着她眉心,这样会给对方我们在对视的错觉,诚恳道:“姐姐人美声甜,菩萨心肠。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这话确实发自肺腑,没有她我就完不成业绩,业绩完不成我就没有提成,还会被leader找去谈话。
富婆唇角含笑,桌下的高跟鞋碰了碰我的腿,柔声道:“来这里用餐的只有三种人,一是门当户对的情侣或好友,二是金主与情人,三是物色金主的……有志者。你说,我们是哪一种?”
这话直白又含蓄,我一时不知如何接,她又道:“你年轻帅气,深得我欢心……你陪我,可比上班捞钱快。以后你要结婚也好,创业也罢,我都支持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我没有多言,只笑着道了句“好”,便别开了眼。侍者带着一对男女入座了隔壁,女人年轻貌美,一袭Dior连衣裙,拎着Chanel经典手袋。男人背影高大,笔挺的TF西装下,腿部肌肉线条流畅。
他们正是富婆所言的第一种人,甚至更天作之合。
女人在我这侧坐下,男人也随之在对面落了座,他转身的瞬间,恰逢富婆在叫我:“沈辞,你好像心不在焉。”男人蓦然回首,我们的视线猝不及防碰上了。
我迅速垂下眼,道:“抱歉,突然想起这个月的邀约还不够,想起工作这才走了神。”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富婆却以为这是暗示,爽快道:“这点事犯得着烦神么!还差多少,你明天几点上班?”
江知尘的女伴悄悄侧过头来,不失礼貌地望了我们一眼。我只觉如芒在背,语无伦次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去个洗手间。”说着匆忙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这里视野广阔,可以俯瞰整个市中心。我不知自己方才在惊慌什么,扪心自问:“我在乎别人的看法吗?不。利益就是真理对吗?对。”冷静下来后,我准备回去。
身后,不知何时,江知尘与我比肩而立。
注1:宋代·郭茂倩《白石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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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