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也许是彻底死透了,又许是濒死抢救中。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在鬼门关领了路引,正排着队徐徐前行。这队伍鬼山鬼海,瞧不见首尾。队中的鬼死状各异,伸着长舌的大概是上吊,血肉模糊的是车祸或跳楼,胸口一滩污秽物的是服药……少数衣着整洁的不是寿终正寝,就是加班猝死。
有鬼差领着亡魂从队伍旁疾步走过,直径越过了我们。我认出了那只鬼,是上过《时代》周刊的某位知名运动员,难怪他不用排队。原来,人分三六九等的世界法则,在阴间也适用。
那江知尘离世后也会走VIP通道吧,我们终究是不同道,连死后也无法并肩前行。我垂下眼,不知此刻他在人间做什么。
遥遥望见前方有三两鬼差走来,好似在检查什么,待近了才知是核对身份。他们皆着及地白袍,戴着无垢面具,瞧不见其容貌,只闻其声。和世人描绘的黑白无常、死神天使大相径庭,所谓世间不存在之物,不过是创作者基于自身见识的想象。
在我思忖之际,鬼差已移步至我面前。他打量着我的路引,又看了看手中文件,目光在两者间流连,“啧”了一声。身后另一鬼差忙问:“丙兄,有何异常?”
“这人是你领来的?你仔细瞅瞅死亡日期,阳寿未尽,带来作甚!”
“那、那该如何是好?”那鬼差眉头紧锁,“若是叫无常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赶我去投胎……我可不想去人世,太苦了!丙兄,怎么办呀,丙兄!”
“冷静,别嚷嚷!”被叫作“丙兄”的鬼差压低声,“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晓,趁着还未入殿,速速将他打回人世不就得了。”
“那他没喝孟婆汤,鬼门关的这段记忆尚存,回去后乱说怎么办?”
“世人只当他被死而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这才胡言乱语。若是他不死心,仍要反复提起……旁人只会连连惋惜,当他是疯了,没人有耐心听疯子说话的。”
我很想加入谈话,问问他——异类一定是疯子吗,就不可以是哲学家吗?顺便再打探一下我的死期是何日,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难怪这队伍安静有序,没有鬼哭狼嚎,想来是在我们亡魂身上下了禁言。
那鬼差伸出一只手,在我额前一点,忽觉脚下一空。宛如从高处坠落,思绪愈发不真切,在一片安详虚无中,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天花板,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吊灯。头顶这个极简的吊灯和客厅那个质朴的落地灯,都出自意大利奢侈品灯具品牌FIOS,是普通人大半年的工资。
没错,这里是江少爷的卧室。
我阖上眼,不知他现在在哪里,等等——我蓦地睁开眼,违和感后知后觉。我是因死期未至,被打回到人世了吧?为什么这个房间异常巨大,像童话书中的大人国?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当即怔住了,这好像不是人类的手……
我打量着自己毛绒绒的身体,试探着摸向心脏,果然摸到了一道“疤”。是沈志君翻箱倒柜找不到存折时,气急败坏割开的,后来被奶奶用针线缝补好了。我拍了拍身子左上方,奶奶的声音骤然响起:“小雪,愿你岁岁无忧,奶奶永远爱你。”
我如今灵魂寄居的这具容器是儿时奶奶送我的礼物,百货商店进口的留声玩偶。心脏位置装着留声装置,长按便可录音,新录音会覆盖旧留言。遇见江知尘之前,孑然一身的我都是靠奶奶的声音度过。
我暗骂这些敷衍怠工的鬼差,提前把我带入阴间就罢了,怎还把我灵魂塞进了玩偶!我是说过来世不做人了,但今世还未尽——我的□□现在怎样了,江知尘又在哪?
念及他,我有些心神不宁。落地窗外,暮色四合,飞鸟也归巢。
路灯渐起,灯火通明,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玄关传来密码锁“滴——”的开门声,伴着沉闷的关门声,一切归于寂静。我知道是江知尘回来了,他挂好外套后,会将刚买来的食材取出,整齐摆放在岛台上。洗净手后,为自己准备一份营养均衡的晚餐。
然而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二楼,正穿过书房,朝这边走来。床下灯带亮起,我看清了江知尘的脸,他形容枯槁,下巴上新长出的胡渣还未来得及剃。裹着风衣,便一头栽在了床上。
我记忆里的江知尘永远气宇轩昂,哪怕是通宵连做几台手术,也要回家洗澡剃须,再衣冠楚楚地去医院坐诊。且他喜洁,外出的衣服,甚至是家居服都不可以上床。
江知尘双目紧闭,静静地躺着,也许是睡了。在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中,我浮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就像每个失眠的夜晚,我一回头便能看见他的睡颜,伸手便可以触碰到他的体温。
江知尘早已融入我的生命,他于我,如安眠药于失眠患者般不可或缺。
我沉浸在连绵不断的忧伤中,玄关门铃声骤响,江知尘置若罔闻。须臾,门铃声止,隐隐有什么在震动。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接通电话。
电话那端,宋惠兰言简意赅道:“开门。”
江知尘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951123。”
随着开门关门声落,楼下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很快转为急促的脚步声,大概是换了拖鞋。宋惠兰一身Celine套装,拎着Birkin出现在卧室门口,一如我记忆中的优雅。她“啪——”的一声打开灯,扫了一眼床上的人,不紧不慢开了口:“你关机失联了三天,医院说你请了年假……你可是高烧晕倒前都会发语音告诉妈妈情况,让我不要担心的孩子。”
见江知尘一言不发,她顿了下:“晚吟告诉我,你单方面否定婚约,说你遇见想共度余生的人了。”
江知尘支撑起身,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是因为沈辞吧?”宋惠兰将额前碎发拨到耳后,平静道,“我对你这三日的行踪既往不咎,调整好状态去找晚吟道歉,并正式向她求婚!”
“原来你已经知道沈辞了。”江知尘抬头,与宋惠兰对视,片刻缓缓道,“抱歉。”
“这就是你的回复?”他不语,有时沉默就是答案,宋惠兰气急反笑,“你和沈辞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连做你的病人都挂不上号!他的苦难不是你造成的,意外也和你无关,你并不亏欠他,无需对他负责!江知尘,无论你对沈辞的感情是出于医者仁心的职业操守,还是上等人对苦命人的怜悯,都到此为止了!”
我承认她言之有理,又暗自感慨:“这母子俩如出一辙,永远冷静永远得体,连吵架都只是据理力争。不像我们家只有歇斯底里,用最歹毒的话仇人般诅咒对方,这还不解气,又开始摔东西。好似把家里的物品都砸了,这个家就散了,彼此的怨恨就消失了。”
宋惠兰说完这话,久久没有回应,室内落针可闻。连我都屏息起来,不过玩偶没有呼吸。
“求你了,妈,不要再说了……”江知尘颤着声,好似在不知所措,“如果沈辞弃我而去,我应该怎么办啊……外婆说那个祈愿很灵的寺叫什么,我现在动身,明早一开门就进去烧香……”
我一直以为江知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比我童年第一次在**看升旗的爱国心还坚定。他颓废失态已经让我很诧异了,此刻竟要求神问佛。我很懊恼背对着他,他此时的神情一定很有看头。
可我清晰地看见宋惠兰面上闪过一丝讶然,她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轻声问:“知尘,你这是在哭吗?”
江知尘怔住,抬起手臂在脸上摸了摸,深吸气缓缓吐出。他起身摘掉腕表,和手机一起放在床头柜上。“我要洗个澡休息一下,之后联系你。抱歉妈,让你担心了。”说罢从衣帽间拿出睡衣,从宋惠兰身边走过,径直朝浴室走去。
宋惠兰叹了口气,随之下了楼。
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我活动着四肢,努力适应这副身子,无奈玩偶没有关节支撑。站起来尚且吃力,像街上不常见的耄耋老人,颤颤巍巍的。我清了清喉,惊喜地发现可以出声,但我不敢开口。
我怕江知尘对唯物主义动摇,以为见了鬼。
我躺在枕头之间追忆,当初从打包箱中取出留声玩偶时,江知尘没有问我为何带着破旧娃娃,而是礼貌询问:“这玩偶想必对你来说很重要,要和我的针织衫一起送去护理吗?”
我漫不经心抬起头:“这是留声玩偶,里面有个留声装置,沾不得液体。我时常会把它拆开清洗,不脏的,放在纸箱里搬到杂物间就好。”江知尘笑了笑,将玩偶放在沙发上,继续整理别的行李。
几日后,留声玩偶焕然一新地出现在枕头之间,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还换了精致的新衣服。我拍了拍它的心脏,听着熟悉的留言,喃喃道:“奶奶,我好像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至此,留声玩偶在床上有了一席之地,如同江知尘在我心里占了一方天地。
待江知尘洗完澡回来,他已剃了须,穿着黑色真丝睡衣,又恢复成以往那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爷。我在心里默默叹息:“江知尘就应当是这样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是悬在高空的皎月,我是枝头坠落的雪,触不可及。”
江知尘点亮手机屏幕,大概是在确认有无来电信息后,转向床头柜,上面放着我的安眠药。他拧开水瓶,抠出一粒服下,掀开被子左角躺上了床。侧头注视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右侧,那是我的位置。
阖眼前,江知尘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我,温声道:“晚安。”他并不知这玩偶里如今装着我的灵魂,我嘴角上扬,江知尘竟然会和玩偶说话。
三万字治愈小短篇,欢迎收藏评论[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