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谈宥考入运城市一高。
开学的前一天,一整个早上祁丽都在喋喋不休,“东西都收拾好没有,这次你要住校,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一定要把东西都带好。”
“这是你第一次住校,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跟妈妈讲,实在不行我去跟老师说,给你申请走读,我天天接送你也不是不行。”祁丽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学校一定要高中生住校呢,明明学生在家里有父母的照顾,才会更好的用心学习啊。
学校那么多人,洗澡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停水?那么多人住在一间宿舍里,空调的温度如何统一呢?万一谈宥半夜被热醒或者被冻醒休息不好该怎么办?听说学校食堂的饭都是要靠抢的,谈宥抢不到自己爱吃的怎么办,她又那么挑食,一个月恐怕都要瘦到皮包骨了。
祁丽越想越慌,顿了一会儿,没听到外面谈宥的动静,关掉吸油烟机,从厨房走了出来,对着正在收拾东西的谈宥道:“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谈宥头也不抬,“没有。”
祁丽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听我说话?”
谈宥拉开话茬,“我刚刚在忙,你可以再说一遍。”
祁丽瞪着眼睛,用尽了力气道:“什么叫我可以再说一遍,为什么不能是你好好听我说话呢!”
谈宥叹了口气,麻木的保持着沉默。
祁丽一股脑又说了一大堆,“牙刷,毛巾,杯子……”这些日常必需品都不要忘了带。
谈宥点头,“知道了。”
祁丽刚要转身回厨房,听到谈宥略显冷漠的语气,火气又突然涌了上来,“听我说话你就这么不耐烦吗?”
“我一心为了你想,你语气好一点的大声回应我就这么难吗?”
谈宥把手里的书用力往箱子里一扔,颇为无奈道:“我一句不回应你都不可以吗?我一句态度不那么良好的回应你都不可以吗?”
祁丽理所当然道:“这也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吧。”
谈宥盯着她看了许久,蹙然一笑,“当然不是了,这是我身为儿女最应该做的,最基本的。”
谈宥变脸如此之快,祁丽也知道她这话里没有几分真心,可是无奈这就是她最想听的。她希望谈宥爱她在乎她,最好超过谈宥对自己的爱。她付诸对谈宥全部的爱,就无法接受谈宥对她一丝一毫的松懈。
谈宥的身上流着她的血肉,她们也曾共用一个心脏,她控制她,占有她,世界上再无如此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即便她的爱伤害到了谈宥,即便她的爱让谈宥无法感受到被爱,但这就是祁丽的爱,一个母亲对女儿复杂又矛盾的爱。
祁丽立即把这短暂的矛盾抛在脑后,继续嘱咐谈宥道:“别忘了拿洗衣粉,你们学校有洗衣房,自己要记得勤洗衣服。”
说完又道:“其实不拿也行,学校那么多人共用一个洗衣房,洗衣机也不见得干净,你把脏衣服都拿回来吧,我给你洗,正好给你多留点时间去学习。”
随着祁丽说话的尾音,谈宥默默进屋关上了房门,坐在床上,她的思绪就像游离在世界之外,周围的一切仿佛只存在于一个很大很大的屏幕中,而她是个观众。
不知不觉中,谈宥的视线逐渐凝成一滩猩红色的点,她的手指在她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变得鲜血淋漓。
谈宥躺倒在床上,望着一片茫然的天花板,垂下手臂,静静的感受血液流经全身,汇集在指尖一点点消散,脑袋晕晕的,麻木的抽离全部的思绪,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心才是平和的。
恍惚间,她看到了邵康年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套装,怀里抱着一只小老鼠玩偶,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她兴高采烈地去开门,脸上的笑容跟九年前冬至那晚重叠,眼神亮晶晶的,只有纯真与幸福。
下一瞬,谈宥的神情滞住,眼前的一切像粒子一样消散、崩塌,只有眼前邵康年的身影越来越具体。
“小优。 ”邵康年一手抱着小狗玩偶,一手提起蛋糕,对着谈宥笑得温柔。
谈宥神情呆滞的站在原地,邵康年看着她懵懵的眼神,脸上显出几分俏弄的疑惑,忍俊不禁的用抱着小狗玩偶的手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愣什么呢?”
谈宥回神,脸上带着一丝清浅的微笑,略显迟钝的轻启唇瓣,“邵叔叔。”
今天是邵康年的生日,往年谈宥生日的时候,邵康年每年都会送她一个对应的生肖玩偶。
按理说谈宥今年应该攒够十五个,可原先的玩偶都被祁丽拉走卖了。
邵康年说他把自己的生日让给谈宥过,这样她每年就可以多收一个生肖玩偶,她今年十五,算上十二岁时收到的一个小羊玩偶,等到她二十三岁时,刚好集够二十三个。
邵康年笑道:“你不会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吧。”
谈宥耷拉了下睫毛,没有说话。
邵康年挑了挑眉道:“那只好罚你陪我吃饭喽。”
邵康年带着谈宥去了一家面馆,铺子看着很小,装潢也很简单,一看就是那种十几二十年的老店,来吃的大部分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或者是年纪很小被家长带着来吃的小孩。
像邵康年和谈宥这样的,一出现便成为了周围人的焦点,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丝毫不避讳他们,直喇喇的盯着他们看,看得谈宥有些许的不自在。
邵康年弯腰,低声对谈宥道:“要不我们换一家吧。”
邵康年这些事业上的成功,已经足以让他享受到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了,他依然选择在他生日这天带着谈宥走进这个面馆,可以说明这个面馆对他来说是意义非凡的。
谈宥摇了摇头,率先挑了个位置坐下。
虽然在谈宥眼里,邵康年对她是数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变过,但是她也知道,邵康年一直是很孤僻的,很难与人相处的。
之后与赖成轩合开公司,邵康年一定是承担最多的那一个,就势必要接受一些他从前厌恶的东西。
或许回到这里的片刻,他才可以做回从前的自己。
邵康年说:“这里是我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我妈最常带我来吃的地方,两块钱就可以点一大碗面,让我们母子俩吃饱。”
翻开菜单,最便宜的一碗面也要六块了。
谈宥对邵康年小时候的事情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长大,后来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进入电机厂工作,在这期间他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
邵康年的爸妈虽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但认识邵康年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母。
邵康年给自己点了一碗六块的面,给谈宥的面里额外加了一份牛肉。
汤面的热气在两人中间升腾,谈宥问道:“你爸爸妈妈呢?他们现在在哪?”
邵康年咽下嘴里的一口面,随意道:“他们啊,一个喝酒喝死了,一个去国外给人当后妈了。”
谈宥沉默了,把自己碗里的一大块牛肉夹给了邵康年。
邵康年用筷子点点了碗里的牛肉,一声轻笑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怜。”
谈宥望着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回答他。
看着谈宥明显心疼的眼神,邵康年抿了抿嘴唇,敛去了脸上的几分随性,而后温柔的笑着摸了摸谈宥的头,道:“不用可怜我,小优,我一点都也不可怜。”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一心备战高考。爷爷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我看着他一点点没了呼吸。我爸死的时候,无论多少人叫我回去主持葬礼,我都没有回去。”
“很多人骂我不孝,我自己也觉得他们骂的对。”
“不对,他们错了。”谈宥反驳道:“邵叔叔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强大的人。”
邵康年笑的更大声了,“既然如此,邵叔叔为了保护小优,也会继续温柔强大下去的。”
邵康年的语气态度,还是完全把谈宥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谈宥早已过了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甚至比很多大人的体会都要深。
可也正是如此,才使她的体会和认知不在同一层面,迫使她在心底放置着许多解不开的矛盾,只待在未来的某一天,已经足够成熟,足够有阅历的谈宥来解开。
暑假的最后一天,对许多学生来说都是痛苦的,对于谈宥则完全相反,开学意味着她可以拥有独处的空间,意味着她不必接收任何人的情绪,她只需要完成学习的任务。
自从上次邵康年给她上了课之后,谈宥已经改掉抄答案的习惯了,学习成绩也在一路上涨,稳居年级前三毫无压力。
若说高中住校是谈宥进一步脱离祁丽掌控的转折点,那么祁丽坚决不愿放手的态度,就是谈宥决定彻底逃开她的开始。
谈宥搬进学校住宿楼的第三天,突然被班主任通知,要她搬离宿舍走读。
她不明所以去问缘由,得到的回答是,祁丽告诉老师说她有燥郁症,病症经常在晚上爆发,所以需要家人在晚上进行看护。
本来所有学生都要集中住宿的,祁丽这么一说,学校不得不特批谈宥可以回家住,根本由不得谈宥拒绝。
祁丽来接谈宥的时候,没看到谈宥阴沉的脸色,脸上扬着开心的笑容,绘声绘色的给谈宥复述,她在如何在老师办公室讲谈宥晚上发病有多么多么可怕的。
“一开始你老师还不信,我给好一通说啊,后来都没让我拿确诊病例单,就同意让你搬出宿舍了,说明我口才还是不错的。”
“你就这么开心吗?”谈宥望着祁丽,眼神中无悲无喜,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祁丽了。
祁丽反问道:“可以回家里住,你不开心吗?
“你从小都没怎么离开过我,虽然不是永远不回家了,但是这是你第一次独立生活,我不放心啊,现在好了,你还跟以前一样,每天放学回家,妈妈每天都可以知道你的情况。”
谈宥说:“我已经十五岁了。”
祁丽笑道:“十五还小着呢,不管你多大,始终妈妈的孩子。”
谈宥不明白,祁丽对她的控制欲为什么在压缩之后更甚了,反而用来裹挟她说,妈妈已经为你妥协过了,你为什么不愿意为了妈妈妥协一次呢?
她不止一次告诉谈宥,她有多后悔曾把她送到邵康年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如果再来一次,她坚决坚决不会同意。
谈宥努力控制着情绪,险些失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学校的这套说辞,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谈宥双手握拳,用力锤向身侧的行李箱上,砰的一声发出剧烈的声响,谈宥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吼出来。
“你的爱真的很自私。”谈宥撂下这么一句话,无视周围聚集过来的路人的目光,任由祁丽脸色难看的在身后叫她,快速跑远了。
“神经病。”无数张人脸扭曲着,对着谈宥嬉笑道。
“谈宥是个神经病,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充斥着谈宥的耳膜。
谈宥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猩红,刺耳的三个字,尖叫着朝谈宥袭来。
谈宥用尽全力狂奔,回到家里,跑到祁丽房间里,把她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碎,砸不碎的就用剪刀剪烂,祁丽珍视什么她就破坏什么。
不是说爱她吗?玻璃瓶子砰的在地上炸开,是祁丽不舍得用的香水。
那就继续爱她吧。一锤子砸得房间里的电视死了机。
最好这样也爱她。
谈宥失力躺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看着在眼前飘落的棉花,一点一点将她掩盖,满意的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