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浮云聚了又散,唯有星辰常挂于九霄。
谈宥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足够把她前十二年的人生再过一遍。
迷蒙中,谈宥听到了简言的声音,“你已经在这守了一天一夜了,去睡会儿吧,医生说了她没有大碍,等迷药的劲儿过了就会醒的。”
邵康年声音低沉,沙哑中带着浓浓的倦意,语气坚决的拒绝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了。”
“那我炖了鸽子汤还有焖烧鸡,你吃点吧,都这么长时候了也没吃一点饭,要是小优醒来看见你这个样子,肯定要内疚的。”简言把保温饭盒递到他面前,再次劝道。
邵康年点点头,“好,你放那吧,我等会儿就吃。”
简言无奈,将饭盒放在桌子上,转头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谈宥和邵康年。
邵康年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谈宥的手,他滚烫的体温从手心一路传到心脏,谈宥回握住他的手指睁开了眼睛。
邵康年惊喜的眼神就这么直直撞进谈宥的眼底。
眼眶里是满满的红血丝,眼下也是乌青一片,嘴唇周围长出了毛刺刺的胡茬,嘴唇紧紧抿着,不带一丝血色。
邵康年见谈宥一直盯着他看,眼神不自觉闪躲起来,又不想移开眼,只得羞涩得像个大小伙一样的迎接住她亮晶晶的眼睛。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邵叔叔变丑了?”
是没有之前穿西装的时候好看,但谈宥不觉得丑。
她摇了摇头,“没有,很帅。”
邵康年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跟帅沾不上一点边,低头轻笑道:“你最好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还夸我帅,那个时候我会真的相信。”
谈宥将手从邵康年手里抽出,伸手抚向他的脸颊,用柔嫩的手指肚繁复在他唇角的胡茬上轻揉,感受刺刺的触感,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为什么不信?我是真的觉得邵叔叔很帅。”
“为我打人很帅,浑身是血很帅,胡子拉碴很帅,满眼乌青很帅,流泪的样子…也很帅。”
谈宥眼神澄澈认真,邵康年却心下一酸,愧疚感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谢谢小优不怪罪邵叔叔,是邵叔叔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受伤,都是邵叔叔的错。”
谈宥翻了个身,再次握住邵康年的手,“那邵叔叔以后一定要保护好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抛下我,不要再让坏人把我带走了。”
邵康年的眼眶再次湿润起来,他不敢回想当他拿着冰淇淋回去的时候,没看到谈宥的恐惧,更加不敢想象当谈宥真的被那些人带走之后会怎么样。
他自认经历已经足够丰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受过,可从来都没有这么怕过。
十岁时,妈妈闹离婚要抛下他的时候没有怕;他爸带着他去捉奸,当着他妈妈和奸夫的面说要同归于尽他没有怕;后来,爸妈离婚,他爸日日酗酒将他打个半死,他也没有怕,第二天照样拖个半残不死的身体去上学。
他的心麻木了,冷眼瞧着周围的所有人,看着他们披张人皮,干畜生事。
他足够理智,也足够冷酷,无所在乎的将自己置身于暴风雪中,感受世间冰冷的残酷,谈学政是除他爷爷奶奶以外的,带给他了为数不多的温暖。
所以,当谈学政为救自己丧失了生的机会时,他心里想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恐惧,是果然如此。
谈学政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其他的亲人。论起来,他们是差不多的惨,但他们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冷漠疏离,谈学政乐观热情;他理智冷酷,谈学政感性热心;他沉默寡言,谈学政活跃热络。
他像一个无情无感的摄像机器,冷眼瞧着他对自己的靠近,审视他的好心,批判他的虚伪。
可有的人真的能装一辈子好人,谁还能说他不是一个真的好人呢?
他像是料定了自己的结局一样,坦然的接受了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必然孤独的生活在暴风雪中,去赎罪。
这是他欠谈宥的,也是欠祁丽和谈学政的。
他伸出小拇指,与谈宥勾在一起,两个指纹相合的瞬间,他抛出了自己,也是他的全部。
谈宥又在医院躺了两天,直到把身体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才出院,倒不是她耐不住寂寞了,而是这两天时间里,邵康年都是不眠不休的守在她的病床前,她虽然很开心邵康年这样守着她,但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迟早要出问题,谈宥不希望她的邵叔叔那么早死,只好忍痛早点出院了。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资本家比她更狠,她刚出院,赖成轩就一个电话打过来把邵康年叫回公司了,气得她没处骂人。
但是,邵康年把他女儿叫到家里来给她解闷了。
谈宥见到赖莱的瞬间直接对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赖莱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没好气儿道:“干什么,笑得那么吓人。”
“就算是突然长了良心,也不用对我太过热情哈,我不喜欢黏人的。”赖莱迈着大领导来审视工作的步伐,一边到处观察,一边对谈宥解释道。
谈宥在她背后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吐槽道:你还真是自信。
终于检查完了,大领导做出了结论,“别墅的主人还是审美不错的,就是风格太过冷硬,大概脾气不太好。”
赖莱为自己犀利精准的评价正得意,一回头,看见谈宥见鬼一样的表情,嗤笑一声,“怎么,没人这么评价过你家吗?”
“那你要习惯了,我这人的审美与见地一向区别于他人,独到且新颖,可谓是世间难得,你以后会在我身上见识到更多令人诧异的,绚烂的光芒。”
她的思维的确很独特,谈宥很难理解她是如何把装修跟审美见地联系在一起,也不惯着她,径直打断道:“没人告诉你,这不是我家吗?”
赖莱不解,“不是你家?那你干嘛住这里?”
谈宥坦然道:“这是邵叔叔家啊。”
赖莱大惊,“那你干嘛住他家?你没有自己的家吗?”
谈宥听得这就不乐意了冷硬道:“我乐意,有本事你……”也搬进来啊。
谈宥没把话说完,以赖莱的性格,她这么一激,说不定她还真要搬进来。
赖莱眯着眼,危险的眼神盯着谈宥,“有本事什么,说呀。”
谈宥移开眼,改口道:“没什么。”
而后盯着赖莱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我之所以住进来呢是因为我妈带着我弟弟走了,我无处可去,只能住到这里来了。”
她这话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假,赖莱就如她所料的为她脑补出了后半段,顿时放软了态度,“你这么可怜的呀。”
谈宥转头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淡淡道:“还好吧。”
“嘴硬。”赖莱评价了一句,将谈宥手里的水杯一把夺走,往桌子上一磕,刚要恨批她,又怕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弱小,声音硬是拐了个弯放轻了些,带着些嗔怪的气息,“客人还没喝上水,你倒是先喝上了。”
瞧她那不情不愿的被压制住的样子,谈宥低头窃笑,用她一贯擅长演绎的单纯和无辜,柔声道:“好阿莱,不要生我的气。”
“你……”赖莱拧着眉,拍拍身上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没毛病吧你。”
说着,转身自己打开冰箱拿了瓶水,一阵冰凉下肚,赖莱感觉空气才清爽几分。
倒是谈宥,她罕见的意识到伪装并不一定带来压抑,原来也可以如此有趣。在她未察觉到的某个瞬间,她已经在改变,改变从前那个拧巴的,压抑的自己,变得自洽。
在邵康年家的这一整个下午,赖莱就跟被谈宥拿捏住了命脉一般,没有半点脾气。
她跋扈嚣张,谈宥就低眉顺眼,可怜兮兮的,她要是安静乖顺,谈宥就敢蹬鼻子上脸。
不仅没了来时的威风,走的时候还累得半死。
赖莱十分不理解,谈宥为什么非要给她的娃娃拍全家福,气呼呼的把手里端了许久的娃娃扔出去,揉了揉自己已经僵直的手臂。
谈宥急忙把娃娃捡回来抱进怀里,柔声道:“我想把这些娃娃时刻带在身边,出门的话很不方便,而且万一娃娃丢了……所以只能拍下来,时不时就可以打开相机看一看,这样我就不难过了,就不会太思念妈妈了。”
适时的,两滴清泪从谈宥眼眶里溢出,坠落在地板上,可怜又可爱,惹人怜惜。
不过谈宥先是被妈妈抛弃,又差点被人贩子拐跑,这样看来,的确是很可怜,赖莱别别扭扭的拿了纸巾递给谈宥,只恨自己的胳膊没劲,怎么再不多坚持一会儿。
“好了,不要再哭了。”她第一次见谈宥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她是一个这么爱哭的小姑娘啊,明明她还比自己大三岁。
赖莱拿了颗洗好的樱桃扔进嘴里,半躺在沙发上,“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谈宥看了眼时间,“快了,这个时间秀姨应该已经把饭做好了,再有十几分钟邵叔叔就回来了,他回来我们就开饭。”
赖莱深吸了一口从楼下传来的饭香气,不满道:“还有十几分钟啊,我们不可以先吃吗?”
谈宥坚决拒绝道:“当然不可以,要等邵叔叔回来一起吃,你要是饿得厉害,可以先吃面包。”
赖莱撇撇嘴,“规矩还太挺多,不过应该没我爷爷奶奶家规矩多,就连怎么夹菜怎么咀嚼都要限制,本来半个小时都可以吃完的饭,硬是要吃两个小时,虽然他们很疼我,可除了逢年过节,平时我都不爱去。”
时间过得蛮快,说话间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了进来。
“哎呦,可算回来了,再晚一点,我怕是要饿死在这里了。”
赖莱飞奔跑到楼下,谈宥跟在她身后前后脚下楼,在推门声响起的瞬间,赖莱欢快的声音紧跟着起来,“邵叔叔!”
“阿莱。”
是邵康年的声音,谈宥心中一喜,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赖莱道:“阿姨好。”
阿姨?还不等谈宥为这声突如其来的一声阿姨做出猜测,眼睛先于她的头脑得出了答案。
谈宥慌神的瞬间,脚步慢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走到祁丽面前,找回自己的嗓音,“妈,你怎么来了?”
邵康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冲谈宥微笑,祁丽的表情带着怒气尚未消散的余韵。
在路上祁丽对邵康年说了怎样的话,谈宥几乎可以预见。
可邵康年呢,他是什么样的态度?
会跟谈学政去世时一样的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吗?即便祁丽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把一切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他的脊背始终挺直,眼神依旧坚毅吗?
谈宥不知道,她只能看到他在对她微笑。
在谈宥面前,邵康年是温柔强大的,在员工和合作伙伴面前,他即是冷漠疏离的,也是能力卓越的上市公司总裁,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再三斟酌,可只有在祁丽面前,他才会有狼狈的一面。
祁丽扫了一眼谈宥,对着她身后的赖莱扯出一个笑容,“你好,你是叫阿莱是吧,真漂亮啊小姑娘。”
祁丽表现得亲和,而且已经生有一儿一女的她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不仅容貌好,当过文艺兵的她从小就身段优越,在谈学政去世之前,虽不是富太太,过的也差不多是富太太的日子。
如今皮肤变黑了一些,皱纹多了一些,仍能看出美人的底子。
所以,赖莱对谈宥妈妈的印象不错,甚至觉得她比谈宥要好相处的多,自然而然对祁丽生出不少好感。
赖莱羞涩的回应道:“阿姨也很漂亮。”
谈宥看向邵康年,邵康年对她露出宽慰的微笑,“我把在游乐园你遭遇的事情跟你妈妈说了,她很担心你。”
谈宥的指尖用力掐向指腹,低头轻声道:“我没事。”
“幸好没事。”祁丽瞪了邵康年一眼,控制不住情绪地吼出声,察觉有外人在此,又转过头去,压下心中的怒火,直到呼吸平缓下来,才冷冷的对谈宥道:“去,上楼收拾东西,跟妈妈回家。”
“现在吗?”谈宥反问道,朝邵康年递去了求助的眼神。
邵康年适时接话提议,“现在太晚了,路上行车不安全,明天再走吧,我这里有地方住的。”
听到邵康年的话,谈宥低沉的情绪没有丝毫缓解。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吗?不是说好了在这里过完一个暑假吗,明明还有十天的。
不等祁丽出言拒绝,赖莱的肚子率先咕咕叫了起来,赖莱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赖莱搞不清状况的,理所应该的把祁丽当成了邵康年的好朋友,完全没有意识到三人面色的异样,直接伸手拉住祁丽和谈宥的胳膊将他们往餐桌前拽,“要不先吃饭吧,边吃边说,我实在是太饿了。”
她将祁丽和谈宥两人在餐桌上按下后,一回头看邵康年还在那站着,又去拉邵康年在谈宥对面坐下,她自己则是坐在了邵康年旁边,也是祁丽的对面。
四人坐定,秀姨把菜从厨房端了出来,都是按照谈宥的菜谱做的,其实跟她之前做的差别不大。
或许谈宥根本不是不喜欢这些菜,而是不喜欢别人认定她只喜欢这些菜。
她一样的夹菜吃着,在其他人的眼里她与一月前没什么区别,有也区别不大。
但,这一点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