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穹顶高阔,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无数斜长的光柱,泼洒在深色大理石地面上,如同流淌的液态黄金。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皮革座椅和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肃穆。旁听席空无一人,只有象征性的几台摄像机如同沉默的哨兵,镜头冰冷地对准中央。
国徽高悬,庄严肃穆。王法官端坐审判席中央,面容沉静如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书记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细密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法庭唯一的心跳。
原告席上,周凛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只是左肩的位置被厚厚的固定带撑起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脸色因为失血和连日的消耗而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历经风霜的磐石。他的面前摊开着最后的结案陈词,纸张边缘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得微微卷曲。
他的身旁,林屿坐得同样笔直。洗得发白的衬衫下,依稀能看到固定肋骨的绷带轮廓。左眼和颧骨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大片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淤痕和一道浅浅的、如同蜈蚣般蜿蜒的缝合印记。那只完好的右眼,此刻不再空洞,不再躲闪,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直视着审判席。他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不再颤抖。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那些伤痕,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簇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坚定的光芒。
被告席上,林父独自坐着。昂贵的西装依旧笔挺,但领带却系得有些歪斜。他脸上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平静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强行维持的、如同劣质石膏面具般的僵硬。眼底深处翻涌着疲惫、焦躁,以及被逼到绝境后无法掩饰的、如同困兽般的暴戾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身后的陈律师,那个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狐狸,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里充满了凝重和一种大势已去的颓然。
“……综上所述,”周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法庭每个角落的清晰和力量,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被申请人林建国先生长期、多次对申请人林屿先生实施严重家庭暴力,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行为不仅对申请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身体伤害和深重的精神创伤,更严重践踏了法律尊严和基本人伦底线。”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厚厚的、由多家权威机构出具的《心理创伤综合评估报告》,以及林屿后背、腰腹、腿部那些新旧叠加、触目惊心的伤情照片副本。
“同时,被申请人利用其作为监护人和实际控制人的身份,恶意转移、隐匿申请人林屿先生母亲遗留的信托基金核心资产,数额特别巨大,手段极其隐蔽,性质极其恶劣。其行为已构成对申请人财产权的严重侵害,并存在明显的规避法律责任的主观恶意。”
周凛拿起那份由国际顶级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最终版的《林氏集团关联交易及信托基金资产流向审计报告》,报告封面上鲜红的“最终审计意见:存在重大恶意转移及隐匿行为”字样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申请人林屿先生,在遭受长期非人虐待后,仍能鼓起勇气,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身合法权益,其行为本身,就是对法律尊严和公平正义最有力的捍卫!”周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目光如同火炬般投向审判席,“法律,不应是强者的权杖,更不应是弱者的枷锁!它应是照亮黑暗的灯塔,是斩断暴力的利刃,是庇护每一个公民尊严与权利的最后壁垒!”
他微微停顿,目光转向身旁的林屿。林屿也正看着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重生般的坚定光芒。周凛对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因此,”周凛收回目光,声音沉静而有力,如同法官落下的法槌,“申请人方恳请法庭,依法支持申请人全部诉讼请求:确认被申请人林建国家庭暴力事实成立;维持并延长人身安全保护令效力;判决被申请人林建国立即返还其非法转移、隐匿的全部信托基金资产及孳息;赔偿申请人林屿先生人身损害及精神损害赔偿金;并依法追究被申请人林建国相关法律责任!”
陈述完毕,周凛微微躬身,坐回座位。整个法庭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阳光在空气中跳跃的微尘都仿佛凝固。
王法官的目光转向被告席:“被申请人方,最后陈述。”
陈律师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迟滞。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往日那种掌控全局的语调,但声音里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干涩和底气不足:“审判长,我方……坚持认为,申请人所述事实存在严重夸大和曲解……所谓‘家庭暴力’,实为……管教失当……信托基金转移,系正常企业资产优化配置……申请人林屿先生,受外人蛊惑,罔顾亲情,恶意诉讼……”
他的陈述苍白无力,如同垂死挣扎的辩解,在如山铁证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可笑。他甚至不敢去看林屿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被申请人林建国先生,”陈律师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最后的挣扎,“作为父亲,始终……始终是关心儿子的……只是方式……可能……”他终究无法再自圆其说,声音低了下去,颓然坐下。
林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律师的后背,又猛地转向原告席!那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暴怒和一种被彻底剥光伪装的羞耻!他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王法官不再多言。他拿起法槌,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现在宣判。”
整个法庭的空气瞬间被抽干!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审判席上!
“经审理查明:被申请人林建国对申请人林屿实施家庭暴力事实成立,情节恶劣,对申请人身心健康造成严重损害。被申请人林建国利用其身份及控制权,恶意转移、隐匿申请人林屿名下信托基金核心资产,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构成对申请人财产权的严重侵害。”
王法官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法槌,重重敲在被告席上。林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瘫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陈律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华人民共和国信托法》等相关法律规定,判决如下:”
“一、维持本院(202X)民保字第XXX号人身安全保护令裁定效力,并延长保护期至两年。禁止被申请人林建国对申请人林屿实施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行为;禁止骚扰、跟踪、接触申请人林屿;禁止接近申请人林屿住所地(具体地址由法院另行通知);责令被申请人林建国于判决生效后三日内,将其个人持有的危险物品清单交至公安机关备案。”
“二、被申请人林建国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向申请人林屿返还其非法转移、隐匿的全部信托基金资产(具体清单见附件一)及自转移之日起至实际返还之日止的法定孳息。”
“三、被申请人林建国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赔偿申请人林屿人身损害赔偿金人民币壹佰捌拾万元整;精神损害抚慰金人民币壹佰贰拾万元整。”
“四、本案诉讼费用由被申请人林建国承担。”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上诉于XX省高级人民法院。”
“闭庭!”
“咚!”
法槌落下!清脆的声响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法庭里轰然炸响!又如同断弦的余音,为这场漫长而惨烈的战争画上了最终的休止符!
林父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他死死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张强行维持镇定的脸瞬间扭曲变形,涨成一种可怕的紫红色!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摇晃,手指颤抖地指向审判席,又猛地指向原告席上的林屿和周凛!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发出什么恶毒的诅咒,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如同天塌地陷般的巨大震惊、暴怒、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夺一切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
“你……你们……”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畜生……白眼狼……不得好死……”恶毒的诅咒尚未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林董!”陈律师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扶住他瘫软的身体。
周凛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为肩伤而显得有些迟缓。他没有去看对面那场混乱,目光平静地落在王法官身上。王法官也正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如释重负的疲惫。他对着周凛,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周凛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过身。
林屿依旧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审判席的方向,瞳孔深处倒映着王法官起身离席的背影,以及那份被书记员小心收起的、象征着最终裁决的判决书。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是解脱?是狂喜?是难以置信?还是……一种巨大的、如同失重般的茫然?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疯狂滚落!砸在他紧握成拳、指节惨白的手背上!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水,不再是屈辱的泪水,而是一种混杂着剧痛、释放、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新生的……滚烫液体!
他赢了?他真的……摆脱了?那个如同噩梦般笼罩了他二十多年的阴影……真的……被撕碎了?
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因为剧烈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林屿猛地抬起头!
周凛站在他身边,逆着光。阳光从他身后巨大的玻璃幕墙泼洒进来,为他挺拔却带着伤痛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是浓重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般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微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屿。看着他眼中汹涌的泪水,看着他脸上尚未消退的伤痕,看着他眼中那簇被泪水洗刷得更加明亮、更加坚定的火焰。
林屿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和伤痛而有些踉跄,然后,在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情绪冲击下,他如同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了周凛的怀里!
周凛的身体因为冲击而微微晃了一下,左肩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瞬间紧锁。但他没有推开。那只完好的右手,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抬起,带着一种生疏却坚定的力量,轻轻落在了林屿剧烈颤抖的后背上,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感受着那具年轻身体里奔涌的、如同新生般滚烫的热度和……巨大的悲伤。
林屿死死地抱着他,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周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颈窝里,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恐惧、痛苦、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彻底爆发出来!他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却又带着巨大解脱的嚎啕大哭!哭声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悲怆和一种新生的力量。
周凛僵硬地站着,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领。他微微仰起头,看向穹顶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澄澈的天空。肩背上的旧伤疤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隐隐作痛,如同无声的烙印。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和阳光的味道。
结束了。
这场以法律为武器、以血肉为代价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代价是巨大的。他的律所已成废墟,执照悬于一线,团队分崩离析,身上带着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痛。而怀里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身心早已被刻下无法磨灭的伤痕。
但,值得吗?
周凛低下头,看着怀中林屿颤抖的、沾满泪水的发顶。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落在他年轻而伤痕累累的侧脸上,那尚未干涸的泪痕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芒。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盘山道上,那个摇下车窗,对着醉倒在泥泞中的他,带着愠怒却依旧伸出手的少年。
“找死啊!上车!”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抓住的,只是一根随手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稻草。
却未曾想,那竟是一道劈开他生命至暗时刻的……微光。
而现在,这道微光,终于挣脱了厚重的阴霾,在他怀中,重新……燃烧了起来。
周凛那只落在林屿后背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收紧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巨大的玻璃幕墙,投向远方。城市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模糊,天边燃烧着大片大片如同熔金般的晚霞。明天,或许还有新的风暴,新的官司,新的伤痕。
但此刻,在这象征着公正与裁决的殿堂里,在这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余烬之上,他和他所守护的这道微光,终于可以短暂地……喘息。
然后,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未尽的责任,继续走下去。
走向下一个,需要被照亮的黑暗角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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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