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碗边缘积着的水终于蓄不住重量。最后一滴浑圆的水珠脱离生锈的水龙头口,悬垂片刻,然后——
嗒。
清晰又沉闷地砸在碗底那片已经泛黄卷曲的菜叶上。
轻微的震动顺着空气传导过来。周凛指间捏着的镊子尖晃了一下,几乎要夹不稳那颗浸透了红褐色碘伏的棉球。那颗棉球,悬停在林屿肿胀裂口的眼角上方,像一颗滚烫的、燃烧着灼痛的血泪,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浴室顶灯是一根廉价的光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投射下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光线。在这冰冷的辉光里,林屿脸上纵横交错的泥水已经干涸,结成一道道龟裂的灰褐色硬壳,覆盖在他原本精致的轮廓上。此刻的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微微昂着头,像一座在风沙中被残酷侵蚀了千百年、已然摇摇欲坠的古老废墟雕像,沉默地展示着内在的巨大崩塌。
“别动。”周凛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井底挖出来,带着粗糙的颗粒感。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伤口上,而是紧紧锁定了林屿插在湿透西裤口袋里的那只手。即使隔着沾满泥污的布料,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关节的位置,因为用力过度而顶得布料绷紧,棱角分明地透出底下僵硬的、惨白的骨节形状。那不是皮肉之痛带来的自然抽搐,更像是一只被逼到死胡同、眼睁睁看着巨大的捕兽夹带着寒光无情落下时,那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望的、无法自控的战栗。是猎物濒死前恐惧的余波。
哗啦——!
心里的弦绷得太紧,一根接着一根地断裂。周凛突然暴躁地抓起眼前的白色医药箱,猛地倾倒过来!箱盖弹开,瓶瓶罐罐、雪白的纱布卷、闪着冷光的银色剪子和各种药片药瓶,一股脑地倾泻在冰冷的、擦得发亮的盥洗台大理石台面上。
噼里啪啦——!
发出刺耳又凌乱的碰撞脆响,在密闭的浴室里被四壁挤压回荡,格外扎心。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而尖锐的噪音,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林屿身体里某个埋藏极深的神经丛。他整个人猛地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狠狠地闭上了眼睛!脖颈两侧的筋脉瞬间暴凸出来,如同在皮下剧烈挣扎、濒临绝命的两条深色蚯蚓。这声音……这混着金属撞击和大理石声响的噪音……太熟悉了。那是童年深宫里,每一次在巨大的三角钢琴前战战兢兢弹错一个音符后,随之而来的——父亲厚重的皮面琴谱夹被狠狠摔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那种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响。灵魂里的应激反应比意识更快一步。
“自己脱。”周凛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明情绪,粗暴地拧开大瓶碘伏的塑料瓶盖。一股浓烈、刺鼻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消毒药水味,瞬间如同无形的针网,蛮横地刺破浴室里本就潮湿闷热、混杂着血腥和尘泥的空气,尖啸着钻入鼻腔。这味道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针,猛地扎进回忆的深层,搅动着某些不愿翻起的沉淀。
他强迫自己抬眼,目光不是落在伤口,而是死死钉在盥洗台前那面巨大水汽朦胧的镜子里——林屿倒映在其中的、那个模糊不清、只有侧脸轮廓的影像。那颧骨处大片乌青的淤血,在镜面的扭曲下,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宛如溺水之人皮肤般的青灰色。镜面上凝结的水雾无法承受自身重量,终于汇聚成一道浑浊的水痕,无声无息地蜿蜒滑落,像一道冰冷彻骨的泪痕,瞬间扭曲、切割了镜中林屿因疼痛而死死紧抿的、无血色的嘴角线条。
嘶啦——!
回应他的是布料撕裂的尖利声响。
林屿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凶悍和绝望的狠劲。那件价值不菲、如今却沾满污秽、又被半干的血液和脓水粘连在皮肤上的白色衬衫,被他用那只尚未受伤的右手,从肩膀处一把撕扯开来!撕裂声残忍地响起,领口几颗精致的贝壳纽扣被粗暴地绷断,像失去生命的弹丸,叮叮当当地弹跳、滚动着,最终有几颗,带着绝望的加速度,旋转着坠落进了洗手池底部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金属下水口,发出微小空洞的回响,瞬间消失无踪。
浴室顶灯的光,惨白而冰冷地,毫不遮掩地泼洒下来。
周凛瞳孔骤然收缩!
林屿袒露的后背,毫无缓冲地、血淋淋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那不是一个属于青年的、健康完整的背脊。那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支离破碎的惨烈战场。旧的疤痕颜色苍白,深的烙印如同丑陋的烙印,新的红肿还带着新鲜的紫色晕染,浅的擦痕如同鞭痕留下的浅淡记忆……鞭子留下的平行而隆起的红痕像干涸的血河,烟头烫出的、边缘微微凸起的焦黑圆疤像丑陋的勋章,钝器猛击后留下的大片、边缘模糊泛着紫红色的淤伤如同腐坏的沼泽……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新旧叠加。它们以一种残酷而粗暴的方式,遍布了整个光滑脊背的每一寸角落,如同一张历经无数次战役、早已被鲜血和暴力撕扯得四分五裂、却依旧被强行缝合的地图。一张触目惊心的、无声记录着长达二十余年非人苦役的苦难地图!
水汽氤氲的浴室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那根廉价光管低频的嗡鸣似乎都消失了一瞬。唯有天花板上那台功率不足的老旧排气扇,还在徒劳地、低沉地“呜——呜——”作响,像个疲惫而麻木的老者,徒劳地试图抽走这沉重得如同实质的窒息感。
周凛的手,僵在半空中。镊子尖端,那颗饱浸碘伏、随时准备清洗伤口的棉球,此刻却显得如此多余。一滴粘稠的红褐色药水,终是脱离了镊子尖,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自己搭在盥洗台边沿的手背上。
冰凉刺骨。
一个无法抑制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瞬间冲破了意志的闸门——三年前那个瓢泼大雨的盘山道夜。银白色的跑车刺目的灯光穿透雨幕,车窗被粗鲁地降下,露出一张年轻而张扬,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却洋溢着鲜活生命力的脸,喊他“找死啊!上车!”。那张脸,明亮锐利得像未经打磨的钻石。
而现在……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撕扯开他衣襟时、感受到的皮肤下肌肉紧绷的瞬间。周凛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刚刚……几乎是亲手,带着自以为是的冷漠和残酷,悍然揭开了那座世人眼中华美如金玉、富贵逼人的宫殿之下,那间深藏不露、布满刑具、回荡着无声惨叫的恐怖刑讯室的大门!寒意瞬间从脊椎骨蔓延到四肢百骸。
“呵……”一声低哑的、带着奇异的、近乎自嘲意味的短促笑声猛地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吓着了?”林屿扯动着撕裂的嘴角,声音像被生锈的铁皮反复打磨过的砂纸,粗粝地刮擦着空气。他没有回头,那只完好的手却精准地反向探去,冰凉的指尖径直戳向自己后腰下方一道高高肿起、颜色深紫泛黑的条状伤痕。
“上周三,澳门永利,”那声音像是在介绍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艺术品,“替他玩牌桌,不小心输掉了三个小目标的筹码……留了点纪念。”指尖毫无留恋地移开,又精准地指向右侧肩胛骨下方靠边的位置,那里深深烙印着一枚一元硬币大小的、焦黑色的、边缘有着微微凸起肉芽组织的焦痕,“这个……”他顿了顿,声音平淡得可怕,“八岁。为了进校合唱团偷改期末试卷……58改成88,被他一眼看穿……摁在地毯上烫的。”指尖描摹着那丑陋疤痕冰冷的边缘。
噗嗤——!
周凛眼中最后一丝名为冷静的堤坝彻底崩碎!他猛地抬手,将手中那片早已浸透了高浓度碘伏、沉甸甸的消毒纱布,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暴戾,狠狠摁在了林屿刚指过的那片新鲜伤口上——那道紫黑色的、肿胀的纪念品上!
“唔——!!!”瞬间被百倍于伤口的剧痛淹没!药水如同滚烫的钢针直接刺进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林屿瞬间像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弓背弹起!头重重撞上冰冷的瓷砖墙!喉咙深处爆发出野兽被捅穿内脏般的、沉闷而压抑到极致的痛嚎!牙关死死咬住,脸颊肌肉因为无法宣泄的痛苦而疯狂地扭曲、痉挛!太阳穴上的青色血管如同缠绕的小蛇,剧烈地、恐怖地搏动着!豆大的汗珠混杂着先前未曾干透的水迹,从他因紧咬牙关而紧绷到变形的下巴处疯狂滚落,接连不断地砸在脚下冰冷光滑的瓷砖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绝望的水印。
“还有吗?”周凛的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已然被暗红色药水洇透的纱布,用力按压在那片伤痕的周围,试图稳住止血。他的动作依然带着专业人员的精准,可那按压的手指,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林屿背上那新旧叠加、狰狞遍布的烙印,尤其是那些焦黑的圆形烟疤,此时在他眼中,如同打孔机在光洁纸上打出的孔洞。不,更像是一枚枚早已生满锈蚀的铁钉,被一双残忍的手,用冰冷坚硬的锤头,一下、一下、狠厉无匹地,深深钉进了他的视网膜深处!刺痛感顺着视觉神经直冲大脑。
“……心口……”林屿急促地喘息着,像破败风箱,在剧痛的余波中勉强挤出几个字。他猛地将头深深埋进自己支在大理石盥洗台上的、湿漉漉的臂弯里,声音闷在里面,嘶哑地扭曲变形,如同从万丈深渊最底部幽幽传出,“……这个位置……往下一点……左胸,靠近肋骨……”
他剧烈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回忆里的伤痛再次灼烧。
“十四岁生日……晚上……蛋糕还没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带着血丝抠出来的,“妈说……说我长大了……心也变野了……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他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了一下,如同被打了一鞭子,“……用……厨房烧红的……长柄汤勺……烙的。”
他忽然猛地抬起了头!乱发下,那只还能睁开、却肿胀着、布满红血丝的右眼,直勾勾地迎上镜子里周凛紧绷的脸,那瞳孔深处,在惨白冰冷的灯光映照下,反射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绝望的疯狂水光。
“怎么样?周大律师……”他猛地咧开破裂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狰狞万倍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到几乎失控的自嘲和毁灭欲,“好看吗?!是不是大开眼界了?!这就是人人羡慕、金玉堆里养出来的‘林少爷’!这副‘金玉皮囊’!”他猛地抬手,重重拍在自己伤痕累累、没有一丝好肉的胸口,发出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响声,“里面全是腐烂发臭的!脓包!!”最后一个字,带着泣血的嘶喊,像钝刀划破了浴室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
周凛死死抿着唇,下颚线绷紧如刀削。他甚至能尝到自己口腔里弥漫开来的淡淡血腥味,舌尖不知何时被自己咬破了。他没有回应那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像一台被暴力输入了故障程序的机器,机械地、沉默地弯腰,从满地狼藉中抓起一卷新的、雪白得刺眼的医用纱布。冰凉的纱布一端被他紧攥在手心。然后,他抬起双臂,绕过林屿**的上半身。
当那双带着薄茧的、同样冰凉的手指,在缠绕纱布时不可避免地擦碰到林屿腰侧敏感的、没有任何伤痕覆盖的光滑皮肤时——
林屿全身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
整个人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猛缩!触电般弹开!
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
刚刚还沉浸在激愤中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遭石化!背部中间那根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在惨白的光线下清晰无比地……颤抖了起来!如同暴露在寒风中、一片即将被吹落的枯叶。
“……对……对不起……”林屿像是猛地被自己的巨大反应惊醒,声音瞬间哑下去,仿佛刚才那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猛地垂下头,黑发如同被打湿的鸦羽,狼狈地遮盖住大半张脸。冰冷的水滴顺着湿透的发梢一滴、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周凛还维持着缠绕姿势、悬停在半空的小臂上。
冰冷刺骨。
那种寒意,几乎要钻进骨髓里。
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炭石,每一个字都烫得他自己灵魂战栗。
“我……我不习惯……”终于,他极其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言喻的卑微和……某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人……碰到……”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溺水者最后尝试吸入一口空气,然后,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最轻、却又最重的字眼:
“……脏……” 极轻的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像是对自己灵魂的最终审判。
周凛缠绕纱布的手指,僵在了冰冷的空气中。
白色的纱布卷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软绵绵地掉在湿漉漉的瓷砖地板上,无声地滚开一小段距离,沾染上未干的水迹。
浴室顶灯那根廉价的光管,依旧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投射下单调而无情的光线。惨白的光斑在水汽弥漫的狭窄空间里不安地晃动,在两人之间、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在满是狼藉的盥洗台上跳跃、切割。那些光线碎片,就像一个个冰冷的嘲弄。
空气里,血腥味和浓烈到刺鼻的碘伏药水气味已经彻底混合、交融,发酵成一种粘稠得如同淤泥般令人窒息的气味分子,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一股迟来的、迟到了二十六年的陌生酸涩感,毫无预兆地、狠狠冲上鼻梁!如同被灌了一整瓶高浓度的苦酒,那股酸涩瞬间涌上眼眶,灼烧着干涩的眼球,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喉咙像是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扼住,窒息感越来越强。
“坐直。”
周凛猛地开口。声音嘶哑、干裂、陌生得连他自己都被那变调吓了一跳。仿佛声带刚刚也被某种无形之物狠狠挫伤过。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某种东西的压迫。动作突然变得粗暴,他猛地扔开那碍事的镊子——银镐在地上滑出刺耳的一声锐响。紧接着,他几乎是蛮横地俯身,右手强有力地直接穿过林屿僵硬的腋下,左手则用力地抵住他冰凉、皮肤紧绷的肩胛骨中心——那动作,像是一个强制性的、毫无温情可言的环抱姿态,要将这缩成一团、几乎自我折叠消失的存在,强行地、不容抗拒地支撑、撑开、掰直!
当他的掌心,带着不容忽视的热量和力量,紧密地贴上林屿冰冷、布满旧伤新痕的后心皮肤时,林屿整个人如同一块被投入熔炉的坚冰!
剧烈地、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起来!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透体而出!周凛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隔着薄薄的皮肤,紧贴在自己小臂内侧的那一片属于林屿的侧腰肌肤——瞬间濡湿了一大片!那湿冷黏腻的触感比砸在臂上的水滴更为清晰,更充满了濒死挣扎的绝望。同一时刻,一股强大到令人心悸的搏动,透过紧贴着的胸腔和手臂,清晰地传递到周凛的掌心深处!
那是心跳。
如同失控的引擎在疯狂咆哮!
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剧烈、狂乱、毫无节律地撞击着胸腔薄壁的肋骨!力量大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碎胸骨、撕裂皮肤,破膛而出!那恐怖的力量,震得周凛自己抵住林屿后背的掌心都一阵发麻!
“我当年在路边……”周凛的手,像两道冰冷的铁箍,稳稳地、死死地固定着林屿脆弱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椎。他低下头,几乎是贴着林屿滚烫通红、微微颤抖的耳廓,用齿间叼起掉在洗漱台上的医用剪刀冰凉的尾端(那动作带着原始的粗粝),冰冷的刀刃剪断最后一截纱布的声音轻微却清晰。而他吐出的字句,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却又混合着压抑呼吸时喷出的炽热气息,一起凶狠地擦过那片敏感的皮肤,“……身上沾的泥巴、呕吐物、路边的脏水……所有你能想到的污秽,比你现在这副样子……”
刀刃合拢,剪刀发出清脆冰冷的“咔嚓”声。
“……脏一百倍。”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默再次降临。
滴答。
又是一滴从半锈水龙头口艰难挤出的水珠,挣脱了引力的束缚,悄然坠落。
这一次,它没有砸在碗底那片残叶上,而是精准地砸落在那只早已被遗忘、边缘带着一圈暗色水垢的不锈钢碗的、那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边沿。
叮——!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金属所特有的悠长震颤尾音的轻响,如同水面的涟漪,在这片被惨白灯光、浓烈药味、汗水血腥和粗重喘息所占据的、压抑到极致的空间里,缓缓扩散开来。
林屿背部那持续了很久、如同癫痫发作般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像被骤然掐断了电源。
倏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