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凛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浴室镜里映出的那张脸,在朦胧的水汽和头顶白炽灯管刺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疲惫。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青黑一片,眼底有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水滴沿着他湿漉漉的额发滚落,滑过紧抿的唇角,最后消失在松垮浴袍半敞开的领口深处。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早散了,空气里只留下他刚掐灭的香烟那点垂死挣扎的残烟,丝丝缕缕,混着潮湿的水汽在冰冷的镜面上织成一片混沌的网。
耳边嗡嗡的,下午那通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神经末梢上爬行,像生了锈的钝锯子在骨头上来回拉扯——“周律师多能耐啊?成天在那些有钱人屁股后头摇尾巴,不照样舔不到林家半根骨头!”电话那头喷出的唾沫星子仿佛都能穿透电波溅到他脸上。当时他是怎么回的?哦,是了,一句冷冰冰的“林董的生意,周某高攀不起”,然后直接掐了线。可现在,那声音像跗骨之蛆,阴魂不散。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紧,锁骨下方那片陈年旧疤就隐秘地胀痛起来,隐隐作祟。茶几上摊开的结案报告还停留在第五页,满纸法律术语堆砌的城墙堵死了思路,打印机吐出的纸张冰冷僵硬地躺在灯光下,像命运无声的嘲讽。
“砰!砰!砰!”
毫无预兆,捶门声炸开!像有把沉重的破拆斧,裹挟着暴烈的力量,狠狠凿进楼道的水泥墙,那沉闷、短促又疯狂的撞击,顺着楼板剧烈震颤,直接劈进周凛的脊椎骨里!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几乎停跳了一拍。周凛几乎是摔了手里擦头发的毛巾,光着的脚板踩上冰凉的地砖,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哗啦一下拽开门栓,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音。
“滋啦——!”
楼道那盏垂垂老矣的声控灯被惊雷般的动静彻底唤醒,像被戳破的脓包,猛地爆亮!惨白得瘆人的光线如同瀑布,毫无怜悯地从狭长的楼道顶端轰然泼下,蛮横地驱散了门边消防栓投下的那一块深邃暗影,将蜷缩在墙角的一切暴露无遗。
白光刺目。周凛的眼睫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然后,他看清了光里的景象。
是林屿。
周凛胸腔里那股因被粗暴打断而翻腾的躁怒,瞬间被眼前景象冰封了。他认得出,那身面料昂贵、如今却裹满灰黑色泥浆、衣摆还在往下滴着浑浊水渍的西装,正是上周财经晚宴上惊鸿一瞥的定制款。可眼前这个人,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散发着泥水和……血腥混合气味的人,和镁光灯下、红毯上那个举手投足镶着金边、唇角噙着漫不经心弧度的林家小公子,活生生撕裂成了两个世界!左眼肿得像颗熟透又摔烂的桃子,皮肤绷紧成紫红色,几乎撑裂开来,勉强能看见的一条缝隙里透不出任何光亮。一道深红的血痂从撕裂的嘴角爬出来,一路蜿蜒向下,像一条冰冷残忍的小蛇,盘踞在苍白得毫无生气的下巴上。
林屿似乎想努力抬起头,脖颈脆弱地动了动。一只沾着污泥的手伸了出来,五指痉挛般地张开又试图收拢,徒劳地抓握着虚空。
“周律师……”那声音刮擦着空气,干涩、沙哑得可怕,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我只信你。”
穿堂风裹挟着深秋夜里刺骨的湿冷,莽撞地涌入门内。浓烈到呛鼻的酒气,混杂着一股铁锈般挥之不去的甜腥味,直直钻进周凛的鼻腔。他握着冰凉门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脑子里那帧晚宴上的画面骤然清晰又迅速粉碎——林屿穿着同款的西装,水晶杯折射着流光溢彩,唇角的笑弧度完美,钻石袖扣在无数闪光灯下碎星般灼人眼目——和眼前这沾满污泥、伤痕累累、蜷缩在门边冰冷瓷砖上的影子,重叠、撕扯,割裂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有什么坚冷的东西在胃里翻搅。
“滚进来。”周凛喉结滚动,咽下了一瞬翻涌而起的复杂心绪,声音沉哑。他侧身让开通道。擦身而过的刹那,围在腰间的浴巾被林屿踉跄的衣角勾到,无声地滑落在门边那片被泥水弄脏的地上。
林屿几乎是失重般跌撞进来。**的身体带倒了门口一双半旧的帆布鞋,鞋跟重重磕在门厅那张实木衣架的脚上,哐当一声巨响,衣架上挂着的几件杂物叮叮当当地砸落在地。原本弥漫在宽敞客厅里的、清冽的薄荷香氛气息,瞬间被这股野蛮侵入的、混杂着血腥、泥腥和浓厚酒精的浊浪粗暴地撕碎、吞噬。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周凛径直走向沙发旁那个银灰色的医药箱,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在里面快速翻找着冷敷的冰袋。身后只有压抑的喘息,还有衣料摩擦身体时发出的窸窣碎响。
“宴会上……喝了点……酒……”林屿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气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断崖边缘摇摇欲坠的碎片,“……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只好歹还睁着的右眼,吃力地转动着,目光涣散地落在墙角书柜旁那几盆无人照看的绿植上,枯黄的叶片萎靡地打着卷垂着,“你家……绿萝,枯得……要死透了……”
周凛突然转身。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周凛一步跨近,长臂一探,带着刚从冰箱冷冻仓取出来那种刺骨寒气的冰袋,被他毫不犹豫、重重地按在林屿肿胀得骇人的左眼眶上!
“呃——!”剧烈的、钻心的刺痛让林屿整个人猛地一弹,向后仰倒,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长长的睫毛因剧痛而剧烈颤栗,湿漉漉的,像受惊蝶翅,扫过周凛虎口上一道半月前留下的、刚刚结了一层暗红血痂的圆形咬痕——那是为一个在圈子里以“吃相难看”闻名的地产商辩护时,在法院门口被对方家属突然扑上来咬住的。
“林董这‘一巴掌’,”周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结了冰的湖面,手指却稳稳地维持着下压冰袋的动作,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极其突兀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用力擦过他颧骨那块高高隆起、颜色发暗泛青的淤血边缘,“棱角分明,指印清晰,力道收放精准……够得上轻伤二级鉴定了。”像是用最冰冷的职业腔调,宣判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捅进了林屿死死压抑着的堤坝。
林屿猛地抬起了脸!那只勉强能睁开的右眼瞬间睁到最大,里面残存的一点点强撑的平静假象被彻底撕开,露出底下汹涌翻腾的、近乎暴烈的绝望和……屈辱。那不是愤怒的火,那是更深、更彻底、更冰冷的灰烬。所有勉力维持的镇静面具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裂:
“他逼我!用项目!用股份!逼我娶那个姓陈的女人!”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断裂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刮擦心脏的血痕,“他说……林家……养我二十六年……该还债了!”喉结在紧绷的脖颈间用力地上下滑动了一次,如同吞咽一把烧红的铁钉,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混杂着痛苦和羞愤的呜咽狠狠堵了回去,“我砸了……砸了书房里那面古董墙!砸了上面所有的瓶子、盘子、那些见鬼的元青花宋钧窑!”他胸膛剧烈起伏,像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监控……监控肯定……拍到我推开门跑了……”
最后一个颤音还没完全落下——
“砰——!!!!!!”
一声比刚才狂暴十倍、沉重如攻城锤的撞击,猛地炸响在薄薄的防盗门板上!整个门框都跟着剧烈震动,水泥粉尘簌簌落下!紧接着,一个粗粝、凶悍、饱含暴躁的成年男性吼声,如同咆哮的野兽,穿透厚重的门板疯狂地涌进来,在狭小的玄关空间里如闷雷滚动炸开!
“林屿!开门!!小少爷!滚出来!!!别让老子动手扒了这破门!!!”
时间……凝固了。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屿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一颗大口径狙击枪弹当胸贯穿,没有倒下,但生命的迹象瞬间抽空了。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猛地聚焦又瞬间扩散,最终凝缩成针尖般两个极小的、充满无限惊骇的黑点。唯一的右眼里,那刚刚翻涌起的绝望灰烬在瞬间被一种更深重、更原始、如同万丈冰海般的恐惧冻结、覆盖、彻底湮灭!沾满泥浆的昂贵皮鞋,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后退了半步——
咣!!!
脚跟撞到了厨房流理台边那台被遗忘、旋钮还转在蒸汽档的意式咖啡机。
噗嗤——!!!!
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属于高压蒸汽失控爆发时的长啸,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死寂!滚烫、浓密如同白色浓雾的蒸汽,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狂怒巨兽,从泄压阀口汹涌喷薄而出!
白茫茫一片蒸汽瞬间笼罩了林屿煞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滚烫的水汽将他湿漉漉的额发瞬间蒸透、粘连在肿胀裂开的眼角、带血的口子以及所有裸露的皮肤上!像一张粘稠、滚烫、令人绝望的蛛网,死死地、一层又一层地缠住了一只已经伤痕累累、翅膀碎裂、从高处坠落后又被热气熏蒸的、濒临粉碎的枯叶蝶!
在这片刺耳的、混乱的、几乎要将人听觉撕碎的蒸汽嘶鸣中,周凛的声音穿透而出,清晰、冰冷、平稳得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猛地砸进林屿此刻被恐惧完全占据、一片混沌轰鸣的耳膜:
“楼下客房,”周凛快速地说,目光锐利地扫过紧闭的入户门,又落回林屿因蒸汽笼罩而模糊失焦的脸上,“大衣柜后面,嵌着一个消防应急门,推开,是防火梯,直通地下二层车库A区。”
啪嗒。
一个冰凉、沉重、带着不规则金属齿痕的钥匙,被周凛干脆利落地拍进林屿因为僵硬而摊开的手心里。
冰凉坚硬的触感,像冰块猝然贴近了滚烫的皮肤,硬生生碾过他掌心被粗糙方向盘或门框硌破的那几个、正火辣辣刺痛的细小血泡!
嘶——!!
一股清晰的、尖锐的刺痛骤然传开!
几乎就在同时——
噗!
楼道里那盏早已不堪重负的声控灯,在这窒息般的紧张对峙和死寂后,彻底失去了那最后一丝可怜的光源,猛地熄灭了!瞬间,厚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像巨大的墨色幕布轰然落下,毫不留情地将两人、将这狭小的空间彻底吞噬!一切都消失在纯粹的黑暗里,只有那失控的咖啡机还在尖锐地嘶鸣、捶门声沉闷如擂鼓、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沉重地、疯狂地、毫无章法地重重砸在自己的胸腔肋骨上,震得耳膜都在嗡鸣!林屿死死攥紧了掌心里那枚烙铁般冰寒的钥匙,金属的齿痕像锯齿一样牢牢地嵌进了手心的皮肉和骨缝!
他喘息着,像一条搁浅的鱼,对着这片无边无际、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浓黑,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挤出了破碎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恐惧余震的话语:
“……接……接这种案子……帮着我……告我爸妈……” 声音干哑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你……你……你会失业的……”
冰箱的压缩机沉默了几秒钟,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中,那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
嗡————!!
低沉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冰冷的白色灯光猝不及防地从下方投射出来,形成一道幽冷的光柱,只照亮了周凛侧脸紧绷的线条,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半边沾着水汽的下颚。他弯腰,从冰冷的地砖上捡起刚才林屿踉跄带倒衣架时、被溅起的污水打湿的、那几页早已揉成一团的结案报告纸。最顶头一行原本清晰的打印体字迹——“林氏集团并购专项法律服务结案报告(初步版)”,此刻被水浸透、晕染,变成了一片巨大而模糊的、难以辨认的黑色墨迹,如同一个不详的预兆。
“怕我输?”周凛的声音隔着这片光与暗的交界传来,低沉得像磐石摩擦,依旧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怕你赢!”林屿像是被这道冷漠的问题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嘶吼出来!音量高得盖过了咖啡机最后的嘶鸣尾音,完好的右眼里瞬间溢满了某种被骤然戳穿、无处遁形的巨大痛苦和……某种更隐晦的绝望!指甲深深掐进钥匙边缘坚硬的棱槽,“三年前……那个下大暴雨的晚上……铜锣山盘山道上……你满身酒气……醉得像滩烂泥倒在那里……连路灯底下都像条快断气的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拼命爬起来!用你那副快散架的身子扑上来砸我的车门?!为什么要拦住我的车?!!”
最后一个尾音尖锐地拔高,带着泣血的质问,然后猛地斩断!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咖啡机终于停止嘶鸣,保镖的砸门声仿佛也远去了。
厨房最深处,那个老式的水龙头开关显然年久失修,又或者,是谁根本没心思拧紧。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脱离了水龙头锈蚀的口,悬垂、坠落。
滴答。
砸落在水池底部那个洗过忘记拿出、还残留着几片干枯菜叶的不锈钢碗底部。
滴答。
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光线切割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冰冷的、来自深渊的倒计时。一下,又一下。缓慢,稳定,敲打着生锈金属的脆响。
像悬在命运之上、即将斩落的铡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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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