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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次讯问

作者:乐瑟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走去审讯室并没有几步路,但吴队和黄琪硬生生走出了西天取经的困难。


    一声哀嚎划破闷热的空气,给正准备迎上来的赵倩倩逼退三大步躲进墙后,像一个被踩了脚的垃圾桶一样难看地张大了嘴。


    赵倩倩已经给队里报告过郑芳的情况,看到她的反应黄琪也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只好硬着头皮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门口坐了三个人,其中最先看到黄琪走过去的那人她也认识,正是那个创造电子媒体的记者。记者明显是等了很久有些发怔,看到人过来手忙脚乱地调试着拍摄机器,生怕错过警方开口的第一句话。黄琪的头当时就嗡了一声,应对老记者他们都有一套,但怕就怕在这种初出茅庐觉得屁大点事都能成为头条的有志青年。


    记者再手忙脚乱也盖不住另一边的动静。一个中年妇女侧坐在一个不锈钢椅子上,用手臂撑着椅背,以此借力使用最大的力气嚎哭。另一只手则是抓着一个男青年的衣角,将他身上原本非常贴合身材的暗纹西装揪得变形。黄琪刚走近几步,就被一股木调的香水糊了一脸,是她非常喜欢的一款叫“图书馆”的香,在一股子汗味、烟味和不锈钢味的警局里异常清晰。本就烦躁的心情被撩拨起了一团火气,黄琪下意识抬手插进短发抖搂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男青年抱着手站在不锈钢凳子前,任由郑芳抓着他的西装揉搓。男青年的侧脸棱角分明,鼻梁形成一个好看的折线,气色极好。如果说从外形上和已经哭到变形的郑芳已经形成了对比的话,身边随便扔在地上的一个印满品牌标志的黑色双肩包更是将他与在场的另几位打工人也划开了一条界线。


    男青年起来很年轻。头发往后精心抓成了一个背头,右边眉毛尾部有一条很长的疤痕,将眉毛分成了一些明星会故意修成的断眉造型,一副平光的眼镜若有若无地遮住了那个疤痕。黄琪回想起中午相亲时候如同死机一样的心脏,在脑子里狠狠嘲笑了那个认真思考“是不是对恋爱没有兴趣了”的自己。


    黄琪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好看倒是其次,主要是熟悉的感觉。黄琪的工作每天要接触的人太多了,但认人的本事又是工作必备技能,如果说感觉是见过的面孔,一定就是见过的面孔。在黄琪的工作中被见过可不是什么好事,跳动的小心脏立刻提防起来。


    “是你?”先开口的是紧贴着黄琪跟过来的赵倩倩。


    “是我和你说过民宿那儿见过的五彩斑斓的帅哥。”赵倩倩飞快在黄琪耳边补了一句,黄琪很难判断她的音量能不能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赵倩倩的声音和记者已经贴上来的相机引起了郑芳和男青年的反应。郑芳一下子松开男青年就要跪扑到黄琪身上。赵倩倩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被黄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立刻身形一抖去驱赶记者的相机。


    在郑芳“青天大老爷可要给我家儿子做主啊”的叫喊声中,黄琪连拉带拽把她放置到了某件空调解室。男青年很明显知道自己的存在会带起郑芳的情绪,很懂事地留在了门外。


    黄琪好不容易让郑芳坐稳了出来,一把揪住正准备溜过门口的赵倩倩塞进调解室:“你不是劝家属有一套吗?问完乔安之前要么给人劝回家,要么给人稳住了。”然后完全不顾赵倩倩“我们队那么说是性别歧视”的辩解关上了门。黄琪不禁叹气,赵倩倩是真的有调解的本事,但常年被冠上因为是女生所以会劝人的理由之后,反倒是对此不自信起来。不过现在到了刑事科,用人之际,别说性别了,能喘气的都得上阵才是公理。


    男青年手里提着那个沾了点灰的名牌包笔直地站在门口,见黄琪出来递上了名片。“黄警官,我是乔安和陈柏年的律师,这是我的名片。”


    刘景明,R&D律师事务所,二级律师。


    黄琪抽屉里律师名片少说也有百八十张,这种没有主营没有专攻只有公司和职务的名片,只能是背靠大事务所才有的待遇。律师的入职已经充分筛查过学历和能力,工作筛的只是委托人的财力。


    刘景明的称呼已经印证了黄琪的猜测,果然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一起案件。刘景明顺着递名片的动作走得离黄琪更近一些,明显突破了正常社交的界限,香水味冲得黄琪嗓子发毛。


    “是民事律师吧?”黄琪看了一眼因为主人递名片随手丢在地上的名牌包。


    “不愧是刑警,这都能看出来。”刘景明说话的时候带着浅浅的微笑,还眯起了眼,由内而外地游刃有余。


    “在这儿等一会吧,我们一会有事问你。”黄琪说罢将他留在了那里,飞快将自己撤出安全社交距离之外。


    对乔安的审讯已经进行一段时间,本以为应该很快可以明了的案件明显是没有任何进展,吴队只好抽回队里的审讯高手黄琪。


    黄琪走进审讯室的一瞬间,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和材料上驾照里微笑的年轻女性完全不同,乔安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亚麻连衣裙,双颊塌陷,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听到有人走进门来,乔安的身体向声音的方向动了动,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另一侧的墙面。黄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墙面,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污渍或者光斑让人可以目光聚集。


    “副队。”负责记录的新人同事小唐向黄琪点头,黄琪凑过去看他的记录,除了老吴的问话一个字都没敲上去。


    “什么都不说。”小唐用食指轻轻敲了敲笔记本电脑的侧边,摇摇头轻声说。


    吴队向着乔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黄琪又一次看向她,将其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明白了赵倩倩对这个案子倾向性如此严重的原因。


    从头开始,乔安的黑眼圈很重,眼睛像是聚不了焦似的。本来就长的脖子在异于常人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更长,脖子上有一些黄色的,紫色的斑渍。这样的斑渍在身体部分裸露的皮肤上更为明显,手腕上、小腿上有明显凸起的伤痕,长短新旧不一。


    涉及家暴的案件很多,黄琪作为有一定经验的女警也是队里主要询问女性的角色。但是通常案件并不会围绕家暴展开,受害者报告家暴伤害的案件更是少之又少。就算亲属朋友报案了,十之**也不配合检查。要么说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自己解决吧,要么觉得没多大事是家人朋友多虑了。除非受害者的伤害程度已经肉眼可见的可以将加害者判个三年五载的,调解不能,警方主动扣押加害者,才能真的到达对簿公堂。


    电视剧里姐姐妹妹拉起手来将渣男送去吃牢饭的情节,黄琪本人是完全没见过的,先进案例的学习重点也永远不会在这里。每次遇到家暴案件,受害者反倒多是那块难啃的骨头。


    更何况现在坐在面前的,不仅仅是受害者,更是嫌疑人。


    黄琪将椅子直接拉到乔安面前坐下,让乔安的目光可以尽可能聚焦到自己身上,微微忽略后面两个眉头紧锁的男士。


    乔安似乎更习惯这个距离有人似的,有了一点反应,虽然没有收回目光,但身体朝黄琪的方向侧了侧。


    "冷吗?"黄琪用尽可能和缓的声音问。


    “嗯?”乔安听到黄琪的声音之后怔了怔,喉咙里发出了细小的应对,目光就像动画片里的树懒一样从墙上慢慢抽回。


    “冷不冷?这个凳子坐着很冷吧。"黄琪说。


    "还好。"乔安这么说着,轻轻点头。


    正向的身体动作是个好的信号。身后的两位见乔安有了反应,有些骚动。黄琪背过手去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生怕其他的声音打破乔安的专注。


    "我叫黄琪,今年30岁。你应该比我小一些吧?"与其直接讯问姓名年龄,黄琪选择了迂回的方式。


    “我叫。乔安。我28岁,姐姐要,大一些。”乔安说话有些断续,但是吐字很清楚。


    用同样的方式交换了基本信息,对话似乎很顺畅,甚至审讯室冰冷的空气也有所缓和。


    小周明显感觉一松,开始噼里啪啦打字,黄琪又是一个手势,打字声轻了一些。


    黄琪看着她的眼睛,乔安也终于正视着她。虽然如此,黄琪总觉得乔安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并不是在看着她,而是在通过她的脑袋看向某个她更熟悉的场景,目光向烟一样穿过她的脑壳飘到后面去了。


    黄琪感觉在此如果过早提及陈柏年,可能会引起乔安的情绪波动,不利于沟通。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


    "事故前后的事,能再和我说一遍吗?"黄琪轻声问,没有十足的把握。


    乔安看着她,像是发呆又像是快速思考着什么,终于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一天的所有,我想听你告诉我。"黄琪保持着轻柔的音调,轻轻抓起乔安的手。乔安的手和钢制椅子一般冰冷,随着体温的上升,缓缓回握了回来。


    "那天是秋秋三岁的生日,早上我去了礼品店,买了很多很多的气球啊,礼花啊。礼花就是那种嘣一下很多彩色纸片的那种,你知道小孩子嘛,彩色的会动的东西他们最喜欢了。我还买了一个大熊,那个熊那么大,没想到没有很贵的,一百多块钱。因为买得很多,车后面放不下了,我就放在车里面。熊我放在前面,他从来不坐副驾驶的,他说带安全带很不舒服。我给熊带上了。"


    乔安主动提及了死者陈柏年,但用了代词"他"。


    “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吧,我去公寓接他去民宿。我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他才来。他又喝了很多很多酒,下来的时候走路都是歪的。”


    话说到这里,乔安舔了一下嘴唇,咽了咽口水。黄琪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要给她一些水喝,这个时候不能打乱叙述的节奏,而且身体的轻微不适会使人更容易吐露真相。


    "然后我们就开车上山了。那时候快到中午了,山路上车很多,我开得不快。"


    乔安的表情在这一刻突然变了,变得扭曲起来,呼吸也接不上了。


    “我……我开得不快……我都听到喇叭声了……我也不知道车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死了他……从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我怎么办啊……我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了……”


    乔安仰起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沙哑刺耳,在场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黄琪回头看了看老吴,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口是开了,现场的情况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黄琪无法插话,只是紧紧握着乔安的手。身后小唐已经停止了敲击键盘的声音,有些焦躁地掰动着指关节。


    等到乔安哭过一阵之后,黄琪才继续询问:“为什么是你害死了他?”


    乔安的呼吸已经断续,眼睛紧紧闭着,捏着黄琪的手,好像刚刚的哭嚎把她抽离到了另外一个环境。黄琪甚至听见她在调整呼吸的时候轻轻哼唱着一段旋律,只能听见跨度不大的音,有些耳熟。


    在一段旋律过后,黄琪听到乔安用气音向自己重复一个指令:“没关系,不是我的错;没关系,不是我的错;没关系……”


    小唐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表达没听清。黄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让他噤声。


    乔安梦呓般的复读持续了很久,直到她的呼吸逐渐连贯,突然用很清晰的声音说道:“他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就都是我害的。”


    黄琪不知乔安是否回到了可以正常对话的状态,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事故前三个月,你和陈柏年在乐阳保险公司为对方购买人身意外险,并附加交通事故赔付。陈柏年在购买保险的时候多次对保险经纪人强调,如果他有任何意外,都和你有关。你是在说这个事情吗?而你在事故后即向保险公司申请赔付,对吗?”


    可能是黄琪没有波澜的语气,乔安倒是听进去了,跟着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开口。


    “保险是给秋秋的钱……我没有申请……我不知道。”


    “你说的秋秋,是女儿吗?”


    “对,三岁了。”提到女儿,乔安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好像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陷入在自己的回忆里,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瞳孔骤缩,神情抽离了开去。目光又回到了没有焦点的状态。


    之后无论别人再怎么说话,乔安都没有再要开口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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