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狗》 第1章 交警 第十七个弯。 后座沉闷的喷嚏和叫骂声不绝于耳，和她的耳鸣声，车窗外的风声，山林中的鸟叫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大。 她感到整个头都嗡嗡的。 她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一个巨大的火烈鸟气球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用力踩下了便携打气筒。 显示屏上后车的距离不是太远。噪音中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喇叭。 来了。 最后一次。 随着她踩下刹车的瞬间，左后侧车门像鸟的一边翅膀一样缓缓升起。她开始尖叫，如此的大声。 她将车头向右边的山壁打去，后座的人随着惯性跌出了车外。 迎面而来的大巴发出尖利的刹车声。 她的车闷闷地撞到了山壁。 她还在尖叫。更多的尖叫。周围也开始尖叫。 结束了吗？ 临城的夏日总是来得很早，是才五月底，早上十点的阳光已经让地面冒出丝丝热气。十字路口时不时的鸣笛惹得人心底不由生出烦躁，古城区本就不宽的街道被一起追尾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倩倩从巡逻车上下来，鲜艳的黄马褂反射着阳光显得更加耀眼，将围观人群硬生生逼退开去。 “交警来了，交警来了，都让让。” 追尾的两辆车乍一看都完好无损，估计只是蹭了些漆。但两车车主的火气就不是擦伤那么简单了，高亢的喊叫才是引来围观的罪魁祸首。 赵倩倩挥着手高喊着入场：“天这么热吵什么吵！” 走到事故的中间才看见一个眼熟的短发姑娘单手扣着其中一个叫嚷的车主，还腾出另个手推开另一个声音不大但喋喋不休的对方。 短发姑娘见了赵倩倩，两手一用力将两人推开更多，这一喘气倒是逼停了叫嚷。 赵倩倩径直插入两人中间，黄马褂充分起到了它的缓冲作用，在双方开口伸冤之前先向短发姑娘提问：“怎么回事啊？” 短发姑娘扭了扭手腕，“转弯时候蹭到了，那车没保险。” 赵倩倩明白了形势，立刻板着脸投入工作。不消片刻就清理开了现场，龟速爬行的车流恢复了平常的顺畅，重新给古城区的外围带起呼呼的风声。 短发姑娘已经避到了街角的遮阳伞下，脸被阳光熏得皱巴巴的，双手插着腰看着事故现场 ，整个一大写的不耐烦。 赵倩倩挥着手向她走过去：“琪姐！你怎么在这儿啊？” 黄琪没好气地回话：“那我打的车。刹车撑了一下感觉手腕别到了。”说这又捏了捏手腕。 赵倩倩已经卸下了板起的面孔，看到黄琪身上的衬衫明显比昨天出门时候皱了不少，好像还少了几个扣子，一副八卦的样子凑过来：“你昨天又没回家啊？有什么艳遇分享分享？” 赵倩倩与黄琪是合租室友，但交通科相比刑事侦察科的工作时间可是友好不少，黄琪半夜不回家的日子本来就多。更近一步的是，黄琪还是古城酒吧一条街的常客，休假的日子更是三过家门决不入。 从上学的时候起黄琪就爱在这片晃荡，属于今朝有酒今朝就是好日子的那波浪荡大学生，问就是在锻炼复杂环境中制服嫌疑人的能力。近年来酒吧街早已没有她们上学时候那么热闹，黄琪也不是那种硬往年轻人堆里凑的性格，但还是隔三岔五往那边钻，去一家如今几乎门可罗雀老酒吧摄入她的“精神食粮”。 黄琪翻了她一个大到几乎出声的白眼，“你哪一天天那么多艳遇。不过昨天倒是真有个喜事。13Pick昨天抓到个卖面的，特别能跑，但方向感奇差无比，在街上兜了十圈才按住人。缉毒队的人来查了半天发现这小子卖的是绵白糖，反正酒都是调制的本身大家都喝得神智不清，他生意还挺好。现在给二科抓去审诈骗了。” 13Pick是酒吧一条街最新的夜店，是现在年轻人的热门聚集地。赵倩倩倒是符合这个年龄段，但是被高精力人群吓了两次之后就敬而远之。晚上喝多了出的事不少，黄琪在那儿拉架捡人的次数远高于实际蹦迪的次数，和夜店保安组熟得不行，有她喜欢的DJ会特地通知她直接放进去。长久下来和街道派出所的同行们也形成了和谐的革命友谊，赵倩倩常说13Pick一个鱼龙混杂的地由于她的坐镇，搞不好能去申请一些什么诚信经营安全生产的奖。 “我问你有什么艳遇不是让你汇报工作。你今晚还回家吗？” 黄琪摇了摇头，“我好不容易休两天，今晚有一个英国DJ。” “你到底什么时候睡觉？”赵倩倩疑惑，“你那个手要不去看一下，我的工作场合最好不要见到你。” “我的工作里哪有这种喜事。”黄琪甩了甩手腕，不以为然地摊手。“你的工作场合问题不大，我的工作场合你别出现就万事大吉了。” “你这话说得。”赵倩倩抬起手表敲了敲电子木鱼，结果却敲响了自己的对讲机。 对讲机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更为含糊不清，赵倩倩贴着对讲机听了一会，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走了啊，十八山又出事了。” 第2章 现场 赵倩倩来到现场的时候，保险和医护人员都已经到了。现场堵车严重，赵倩倩他们最终骑着摩托车上山，山路开得惊心动魄。救护车的红光指示着现场的位置，正在人群的中央。拉起警戒线的时候医护人员也被隔在外面，已经没有救助的必要了，就等着交警勘查完现场好把人拉走。 事故地是临城出名的野山，临城人称为十八山。由于人迹稀少，山上的植被茂密，沿途遮挡了阳光，消去不少暑气。上山的土路有十八个又密又急的弯道，和赛车电影里似的。由于一直不在市区开发的范围内，常年疏于管理，一直是当地飙车族半夜赛车的首选野山路，如果有心去统计，近年应该七七八八出过不少事。 几年前山顶开了个带露营地的民宿，据说在传统露营爱好者中小有人气，不温不火地一直经营着。这两年城区开发终于开发到了附近，土路修成了双车道的马路，加装了护栏，据说到年底还能覆盖摄像头。 今年半山腰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在社交媒体上一跃成为了当地周末必打卡景点。赵倩倩和黄琪来过一次，每一种咖啡的名字都很长，加了各式各样的奶和糖浆，放在家里绝不会出现的形状的玻璃杯里。食物也是各种珍奇食材的混合，赵倩倩还记得当时黄琪就很想立刻辞职上山来创业，说是感觉一个月就能赚他们三年的工资。 山顶的民宿把露营地改成了停车场，停车场的山顶风景也是打卡项目的一环。自驾十八弯绕上山，由民宿老板包车接送大家上下咖啡馆，在咖啡馆享受一个美好下午，简直美哉。谁看了都得赞一声，太会做生意了。 而如今这一道风景里拉起了黄黑色的警戒线。赵倩倩和同事们全都脸色铁青地看着现场，真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场景。痕迹科手脚飞快，各种测量工具摊了一地，但是在他们拍照的过程中，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 警戒线晚来的可不止一步，事故车其中一方是正是民宿包车的旅游大巴，上头的人本着看热闹等不到明天的良好品质，下来了一半人，早已把现场踩得乱七八糟，还有一半虽然留在车上，也在拍照摄像。 “不要拍了都。往后退！往后退！” 赵倩倩赶着将人推离警戒线，出声警告不要随处传播现场视频影像，但话都还没说完，就听着旁边消息发出的“咻“声响起。 “……” “大家都先回车上吧，我们配合警察工作。一会上面开小车下来送大家下山去。” 一个声音如同天降甘露，在喧闹的人群中起到了一种镇定作用，真的有人收起了手机往车上走去。 赵倩倩循着声音看去，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女人，留着披肩发，化着网络上经常可以刷到的妆容，看不出具体年纪。女人穿着普通的白T恤配牛仔裤。T恤上印着大大的字：“山间里民宿”。她一边大声安抚着车上的乘客，一边紧紧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穿着棉布的长裙，长发绑在一边，嘴微张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已经看不清脸孔的男人。 看起来是可以沟通的人。赵倩倩向两人走去，穿着民宿T恤的女人抢先开口，“警官好。我是大巴车的司机。” 和苹果肌泛着闪光的感觉不同，是中性带着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中年女人的柔和。 “驾照给我看一下。” “这里。” 女人递过驾照。刘春熙，35岁，临城本地人。 “这是小客车的司机。”刘春熙扶在身边人手臂上的手上下滑动了一下，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 “你们认识？” 赵倩倩向着小客车的司机发出提问，想要让她把目光从地上移开，但是她不为所动。反倒是刘春熙接下了话茬。 “是的，她是民宿长住的客人。小客车也是我们民宿的车。她估计是吓坏了，我去给您拿证件。”刘春熙顿了一下，向着赵倩倩轻声说，“死了的是她爱人。” 刘春熙松开手里的人向小客车走去，女人当即脚下踉跄了一下。赵倩倩想要伸手去扶，但两人间有些距离，好在女人只是轻微摇晃，终是站住了。赵倩倩也不是第一年工作了，事故现场出神的、撒泼的、崩溃的肇事司机三天两头都能遇到。 赵倩倩将目光转向正在小客车里鼓捣的刘春熙，不由得眉头皱了起来。 现场非常明显，撞死地上男人的人，并不是这个出神的人，而是巴士的司机。 也就是刘春熙。 第3章 现场的证词 “转过弯就撞到了。” “完全没反应过来，我头都磕到前面了，你看这儿还有个印子。” “根本看不见的。” “那个女的一直在叫。” 为了尽快疏散无关人群，赵倩倩先询问了一遍大巴车上前排的乘客，在七嘴八舌之中感受到了一种菜市场的氛围。老祖宗留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箴言在这群年轻人身上荡然无存，每个人都洋溢着一股“我来我看我必须掺一脚”的热情。 死亡事故在这个自媒体当道的年代能够引起的关注可能不超过24小时，但在这24小时内，绝对是博取流量的密码。一个视频，几张照片，加上添油加醋的猜测文字，再贴上十八山网红咖啡馆的标签。赵倩倩已经可以预见到评论区中疑问的打假的写小说的鱼龙混杂。 一圈询问下来实际收获根本不如菜市场。菜市场可是能买到不少东西，而这一车人只给出了一个“大巴车太高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结论。 有效的信息便只剩下了当事人的说法和前后车的行车记录仪。 大巴车上的围观人群一点都没有散场的意思，失魂落魄的那个女人和车里掉出来的气球一看就是有故事。最后还是刘春熙从民宿叫来了一辆并不低调的私家车和一个更不低调的小青年。幸运的是来的那个头发五彩斑斓的小青年在这群年轻人中似乎是很有威望，大家一批批上了他的车就下山去了。 分开之前赵倩倩又一次三令五申不要传播现场视频，得到了稀稀拉拉的回答。赵倩倩忍不住叹气，估计一会半山腰的咖啡馆就要举办一场以车祸为主题的茶话会了。 “辛苦了。现在的孩子都不太听话的。” 现场的相关人士终于只剩两位司机，小客车的司机靠在栏杆上出神，山上的风灌在她的裙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像一个塑料袋一样掀下山去。刘春熙将小客车的证件和司机的驾照递了过来，又一次先开了口，还是那个柔柔的声音。 乔安，28岁，省城平城人。 刘春熙好像是现场唯一的理性，让赵倩倩的工作得以进展下去。但可能在事故现场赵倩倩永远是最高话语权，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觉得自己占了下风，清清嗓子继续调查的流程。 “麻烦说一下事故当时的情况。” 刘春熙点头道：“没问题。我转弯的时候就看到人直着飞出来了，第一时间刹了车，但已经来不及了。” 小客车撞进山壁，左后的车门像鸟的翅膀一般打开，里面的东西也掉落了出来，有一些五彩斑斓的气球玩具和礼盒。大巴车则是微微打转了车头蹭到了护栏一些，但没法避开太多，毕竟护栏的另一边可就是山崖。 刘春熙接着说，“我当时如果大幅度打转车头可能不会这么惨，但是我一大车子人，我也没有办法。” 地上的男人几乎是被直接卷进了车轮下，面目都难以辨明。 现场足够清楚，对于刘春熙来说，她的责任靠现场勘测和行车记录仪即可辨别。赵倩倩更想要问的是乔安，但乔安明显受了很大的刺激，完全没有办法言语。 赵倩倩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询问刘春熙，“你们关系很好吗？” “乔安和陈柏年，就是她爱人，是我们民宿长住的客人。今天说是要给女儿办生日会吧，借了车去买东西。” 刘春熙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能是想到了一个女孩搞砸的生日会，停顿了一会。 乔安在这是似乎是感受到了刘春熙提起的内容，微张的嘴里又发出了一些尖细的抽泣声，像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赵倩倩被这个尖利的声音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转头看了乔安一眼，她还是那样坐在风里，眼神涣散。赵倩倩转回头，接着问：“你们经常借车给客人开吗？” “当然不会，大部分客人都是自己开车上来的，去楼下咖啡馆我们有班车。”刘春熙指了指一边的大巴，“一般提前预约，到半点整点我就拉些人下来。小客车会借给常驻的客人用，但乔安也算是在帮民宿做事。民宿的咖啡豆是从半山咖啡馆运上来的，乔安最近就在帮我们运咖啡。这条路她开得很熟，从没出过什么事。” “车最近报修过吗？” “小客车是最新的型号，买来还没多久。昨天我刚洗过车，内内外外都打扫了一下，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刘春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划拉了一下。将控制车的App伸到赵倩倩面前。“这里可以查看的，我觉得车门应该是没有问题。你看这里，2个小时前提示开门和锁上了车门，应该就是他们出发的时候，中间没有开过。这里半小时前有一个打开车门，应该就是出事的时候。” “具体谁开的车门可以查吗？” “我这边看不到，但公司后台应该是可以。这个警官你们能调出来看吗？” 刘春熙的配合进一步降低了她的嫌疑，赵倩倩甚至能感觉到她似乎非常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毫无过失，就像大部分的事主一样。 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消失了一些，赵倩倩看着她甚至看出了一种手足无措的身单力薄，于是不自觉说话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这个记录可以下载吗？” “我不太会，要不警官您看一下？” “车门是可以通过手机打开的吗？” 赵倩倩这么一问，刘春熙甚至露出了一些惊恐的神色。 “停车的时候是可以的，但我也没试过在行车过程中打开车门啊。多危险啊。车里驾驶座和车门边上都有按钮，那个按钮应该是可以打开的吧？” “当时你们车速多少？” 刘春熙歪头思考了一会，才不确定地说，“这边上头的路都是新建的，上面也没有限速，不过我们过弯的时候肯定都会减速，应该也不快。” 赵倩倩感到自己已经夺回了对话的主动权，拍了拍刘春熙的肩膀，侧头朝乔安方向歪了一下头。“今天毕竟是出人命了，你能一会陪她跟我们走一趟吗，去局里问话。具体的责任认定我们需要一段时间给出说法，如果有需要承担的刑事责任，我们也需要依法办事。” 刘春熙听到这里，反倒是放在心来，浅浅笑了一下，这个笑在警铃呼啸的场合是那么违和，就像是往一碗清水里滴下一滴鲜血。 “警官，我开在正确的车道上，车速也没问题，我第一时间就刹车了。我虽然不懂法，但是法律是保护老百姓的吧？” “老百姓”这个词被刘春熙用在自己身上，让赵倩倩的不适感又一次翻起，态度不自觉地就又恶劣了起来。“事故责任认定我们有专业人士出具意见，不是谁随便就论对错的。” 刘春熙对赵倩倩突然的态度改变丝毫没有不快，反倒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好像赵倩倩的话就是同意她的说法一样。然后在赵倩倩沉默了半分钟后主动提出去取下车内的记录仪来提交。 赵倩倩实在不喜欢和刘春熙说话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趁这个机会，去到了乔安的身边。随着时间的过去乔安似乎是镇静了一些，不再盯着现场，眼神涣散着。一阵风又一次灌进了她的裙子，赵倩倩这时方才看清，裙子里的身体是那么瘦，几乎只是一个骷髅架子一般。 赵倩倩张口询问，完全没有发现已经换了和向刘春熙问话时候截然不同的声音。 “我可以问你几句话吗？” 乔安像是才找回灵魂一般微颤了一下，眼神收向赵倩倩，隔了两秒才点了点头。 “车门是你开的吗？” 乔安的身体像是被赵倩倩的问话电击，发出猛烈的颤抖和细碎的呜咽声，然后随着猛烈的摇头，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她流露出的恐惧是那么强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她往深渊里拉。 赵倩倩定了定心神，继续问。“车门是你先生自己打开的吗？” 乔安停止了摇头，眼神飘向一边，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想象。她没有说话，静止在那里。 “你不知道？”赵倩倩轻声问。 又是停顿。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赵倩倩轻轻捉起乔安紧握在身体两侧的手，将它们拉起到一个差不多握方向盘的姿势，然后引导性地问道：“当时车门开了之后，你做了什么？” 乔安保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然后逐渐右手放松，左手往右转去，身体转向右侧，右手向后做出探的姿势。这是一个方向盘打向右侧，司机向后探手的姿势。但只一瞬她便立刻收回手，将脸深深迈进双掌之中。 刘春熙正巧拿着几个储存卡回来了，一股脑交到了赵倩倩手上。 “这是两辆车的行车记录仪，因为小客车经常借给客人，我车内也装了录音的。” 刘春熙就那么，淡淡地笑着。 第4章 父母 从一片狼籍的现场回来，光是去各个鉴定科室办手续就让赵倩倩跑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挨上了凳子就急着和黄琪吐槽。 “我跟你说，今天十八山出现场碰到一个女的，特别奇怪。撞了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甚至感觉她是不是故意的。” 可能是休假的缘故，黄琪难得回得飞快，“所以要转到我们这儿了？” 赵倩倩没好气地回复，“现在的证据看，完全就是个倒霉事故。” 黄琪揶揄她，“所以说嘛。干我们这行，感觉可不行啊。” 赵倩倩还想嘟哝两句，身边同事的叹息声此起彼伏，马上把她收回到了工作岗位。 赵倩倩的工作比想象之中更不顺利，乔安始终没有办法开口，甚至感觉行为能力都受了限制。刘春熙倒是一直搀扶着她，轻声慢语地把各人问她的问题重复给她，却终于也没能从她口中听到一言半语。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陈柏年的父母，他们在听到消息后几乎是即刻就来到了警局。未见人影声先至，郑芳的哭声几乎晃动了整层楼。和家属沟通永远是最麻烦的工作，赵倩倩和几个资历同样尚浅的同事石头剪刀布了好几圈，最终被“还是女生讲话比较好听一点”这种完全没有根据的理由推了出来，一肚子火气。 见到陈建树和郑芳的时候更是一个头三个大。两人形貌普通，大致都是五六十岁的中年，头发根白得明显，脸上也早已爬满了皱纹。明显出门的时候也没心思打扮，都穿着颜色款式完全对不上的褪色运动服。两位都还没有见到陈柏年的遗体，郑芳已经哭到站不住，抱着门口的栏杆就是一步三颤。陈建树只是抱着手脸色铁青地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要去扶一下郑芳的意思。 赵倩倩急忙跑过去掺住郑芳，郑芳借势完全卸了力，把赵倩倩带得一个踉跄。郑芳的哭嚎在见到乔安的一瞬间又增长了一倍，含糊不清的哭嚎中夹杂进了一些揉着方言的谩骂。 “贱女人，你是想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吗？” “柏年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都是你害的。必须把你枪毙。” “你个毒妇，一命换一命啊！” 赵倩倩本是抱着安抚受害者家属的决心出来的，听着郑芳连绵不绝的哭嚎，倒是听出了一些短剧里恶人的几分意思，立刻甩甩头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甩出脑子。但也没了多少安抚的想法。 乔安对于郑芳的叫喊依旧是完全没有反应，反倒进一步激起了郑芳的怒气，她激动地抓起赵倩倩的手，将“必须枪毙”这个概念试图用哭喊灌进赵倩倩的脑子里。赵倩倩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重复“您别激动”，“您小心身体”之类完全无用的废话。 郑芳几乎哭到沙哑，引得来往的人都不禁驻足。而这时陈建树才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小点声。公众场合，闹什么闹。” 陈建树的指责成为了压垮郑芳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整个人都坐到了地上，赵倩倩根本没法用一己之力将她扶起。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闹……不是你的儿子吗……你什么都不管……要命了啊……” 陈建树不仅没有来扶她，听到这些话后更是朝远退了两步。 最终还是刘春熙来帮助扶起了郑芳坐下。赵倩倩想到怎么说刘春熙也是肇事人，虽然心里还膈应着她，却还是在郑芳坐下后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回乔安那边去。 等到陈家父母终于领走了陈柏年，刘春熙也做完了笔录，天色已晚。赵倩倩难得被本地方言的谩骂披头盖脸地浸润了一次，回到办公室脸涨红得像一个马上就要点燃的爆竹。 把她推出去的同事们由于音量的缘故也经历了她的苦痛，不好意思地给她点了个传说中能通宵不睡的强力奶茶。一杯奶茶的好意完全不够，赵倩倩申诉无门，只能咬着吸管坐下。 虽然事故认定书制作的时间要求并不短，但赵倩倩和同事还是提起精神准备加班。 顺手给黄琪发了一个消息，“我今天小加一班，留个门。” 黄琪回复：“而我要出门了，13Pick我来咯！” 赵倩倩看了看表，“这个点你就去，有人吗？你不会是去和保安组那几个老哥打掼蛋的吧，他们故意输给你的话算向老刑警行贿吗？“ 黄琪飞快回了个举着嘲讽手势的猫猫图，再不和她闲扯。 赵倩倩叼着吸管埋在报告书里，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突然收到黄琪的消息。 “我死去的心复燃了。我看到一个小孩，特别像之前给你发过的那个日本疼痛文学小演员。” “拍来看看？” “害，守法公民，保护人家肖像权。” 赵倩倩无语，“你开了灯再看看吧。上次那个吴彦祖，你白天都不敢见人家。” 黄琪的回嘴比她的杀伤力大多了，“……我都刷到十八山的视频了，你自求多福吧。” 果然手机还没放下，领导的电话就劈头盖脸打来了。 “网上视频传得沸沸扬扬，你们现场怎么搞的！” “山路堵车，到现场的时候都已经传播出去了……” “十八山可是刚列入重点开发的范围，这都还没开发完，文件还挂在政府官网上，就出这档子事，哪哪的局都在要个说法。你们倒好，压不住还往大了搞。”很明显领导完全没有在意属下无力的解释，单纯就是想把想好的骂人话说完。 “……我们这种小地方的车祸怎么还这么多关注啊？” “你们没看到那个事故车辆？新发的一款电车，刚上市半年就出事了，还是行车过程中开车门这种离谱事。品牌的人马上到局里了，你们找个人接待一下……” 领导的电话还没说完，不知道哪个分机就响了起来。 “您好。我们是流动平台创造电子媒体，关注最新科技新闻，请问十八山的案子是您这边负责吗，请问事故车辆是因为车辆质量问题引起的吗？请问是什么质量问题？……”网络记者的嘴没停，电话里敲键盘的声音也没停，显然在没收到任何回复的情况下已经自问自答写起了文章。 第5章 车祸 品牌方来了好几个人，衣着打扮一丝不苟，对于下班时间还要来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外勤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满之处。至少赵倩倩从他们精神百倍的脸上是一点看不出。几个职员说话极其委婉动听，对于事故是不是车辆质量问题没有难为赵倩倩他们这群基层工作人员，不仅如此，还表达了一个积极配合的态度，说是有什么需要的车辆信息一定第一时间提供。 可能是相比之下基层工作人员们的疲态太过明显，品牌方的寒暄点到为止，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并主动解释说只是存档不会发布。优秀的态度帮他们换到了受害者的信息，几个职员立刻准备转场继续危机公关。赵倩倩透过门口看到他们车辆后座上高高堆起的礼品，想到了陈家父母的情况，不禁为奋斗在品牌岗位上的同龄人捏了把汗。 车还没有开出赵倩倩的视线范围，品牌方的公告已经在社交媒体上弹出，经过细致的调查，车辆生产和测试部分符合行业标准，出厂车辆也没有任何问题。在安全性上公司已经成立应对小组，专门针对极端情况下的安全措施，永远将用户安全放在首位云云。 “针对本次事故，我们将积极履行相关责任，配合有关部门调查。”赵倩倩一边念一边打开刚留下的品牌方联系方式，去要“符合行业标准”的报告书。 平常也就处理个追尾磕碰的，赵倩倩也是难得遇上复杂案件，回到家已经是深夜。黄琪果然不在家，留下一屋子像寺庙里烧柴火一般的香水味。 到了第二天早上，赵倩倩都没有等到黄琪回来。 “玩这么野？搞定那个小演员了？“赵倩倩一边刷牙一边给黄琪发消息。 等她出门的时候才收到黄琪的回复，噔噔噔噔来了满屏幕的消息，亢奋的精神状态就证明了黄琪丝毫没睡，“我还想呢。亏我一直盯着他看，结果有个混混先我一步下了手。那小孩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两三句话就给那个混混气得够呛，后来就开始闹事。昨天人本来就多，推推搡搡现场就有人受伤了。” “所以又光速出警了？” “我给扭了送派出所。嘿您猜怎么着，这群人里有之前古城区拖拽女孩重伤那事我们放跑的那个，剃了头纹了眉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我车都打上了，这下好了直接原地上班。” “小演员呢？光下看过了吗？“ 黄琪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发了十八个感叹号。“……我给忘了。他们人太多了，我手机都给砸坏了。屏幕碎了半边，你给我发消息多换几行，不然看不清楚。” 赵倩倩有幸见过一次黄琪逮犯人。班级体能测试第一到底是没有水分，为了避免女生的力量差距影响发挥，黄琪还专攻了巴西柔术，从大学到队伍里，奖项一堆。“逮”这个字用在她的速度和反应上完全贴合，现在那些一身现代病的小年轻她的确能够一手抓一把。 “手机坏了问题不大，人没被你摔坏就行。” “上班了拜拜。” 世界并不围着一个人转，就算一堆报告压着，赵倩倩还是得去拉追尾磕碰的架。十八山的报告花了好几天时间，终于是整理清楚了证据链。 现场鉴定报告和车辆的行车记录仪充分证明，大巴车，也就是刘春熙驾驶的车辆，无法在当时的情况下避开从对面车辆飞来的人，紧急制动和方向调转也没有任何问题。方向再偏转一点的确就有可能造成大巴车上乘客甚至她自身发生危险。这种案件里没有必要讨论火车换轨这种哲学问题，不偏离一般正常人的本能就不存在什么故意。 发生事故后，刘春熙主动报警、保护现场、积极配合调查，甚至网上发视频都没有她的事，完全一个知法懂法守法的好公民形象。赵倩倩想到她称自己为小“老百姓”，着实是个谦词。 “责任认定的重点就是车门打开的情况。“赵倩倩在投影前汇报，投影的光照得底下的人都像河回假面。 赵倩倩继续说，“事故车的门锁没有问题，品牌那边的人也帮忙检查了车辆，我们也试了事故车的门锁开关。品牌方发来了控制日志，能够查到是有人从左后车门边使用按键打开的车门。” “现在的电车就是方便哈。”不知哪个河回假面插了句嘴，说得倒是也没错。 “车子借给夫妻两前一天晚上正好进行了内外清洗，左后车门的开关按钮上只留下了陈柏年的指纹。指纹非常清晰。乔安虽然还是没法沟通，但她摇头否认了行车过程中打开车门……我们也没有任何其他证据可以证明乔安有打开车门的可能性……”这一点上，只有乔安一个摇头，证据实在不足。 “但是通过车辆日志、刘春熙车辆App的记录和当天行车的录音录像，根据现有的证据可以基本推断出当天车门打开的情况。” 赵倩倩切了一张PPT： 上午8：30 乔安进入驾驶座，钥匙开锁驾驶座车门，前往商场购买生日会用杂物 上午10：30 乔安购物完毕，钥匙开锁左后车门，将杂物放入左后座（有放置东西的声音和开关门声） 上午11：00 乔安到达某地，通过驾驶座边开关打开左后车门，陈拜年进入车辆后乔安关闭车门，车门上锁 上午12：30 陈柏年误触后车门边开门按钮后解锁打开车门，车门打开时正逢两车弯道会车，甩出车门导致事故发生。 “录音里面收到两声鸣笛，两车会车时均有减速和鸣笛，乔安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刹车。根据现场痕迹，两车都没有偏离车道。”赵倩倩补充说。“后车的行车记录仪记录了整个事故过程，这里看到小客车行车没有问题。这里到弯道，小客车减速了，后车减速。这里门打开了，陈柏年几乎是在车门打开一瞬间就甩出去了，我们实验了一下，弯道非常大，过弯的时候惯性很强，和陈柏年摔出的幅度是比较相像的。这里大巴车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了陈柏年摔出车门的一瞬间，驾驶座乔安是向后伸手的一个姿势，和她自己展示的类似。这里怀疑过乔安是不是有推人的可能性，但以方向盘打转的幅度来看，乔安应该是抓不到陈柏年的。不过她打转方向盘试图救助的动作在那个大弯上进一步造成了陈柏年落车。在乔安当时的行车速度下，陈柏年落车应该不会造成死亡，死亡主要是由于大巴车碾压造成。目前判断可以定性为意外事故……”赵倩倩感觉推论还是有些飘摇，但暂且下了定论。 “陈柏年没系安全带。”有人质疑。 “没错，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但这个案子有个好处就是小客车安装了录音。” 录音从陈柏年上车开始播放，自陈柏年上车后，女声就不住提醒，开的是山路要带安全带，男声发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咕噜声，像是没睡醒也像是喝了酒。 “乔安已经尽到了提醒义务，陈柏年选择无视。”赵倩倩解释道。 上车30分钟后，录音里的男声开始打喷嚏和咳嗽，随者喷嚏和咳嗽的增加，中间夹杂了一些辱骂，并且骂得越来越难听，底下的河回假面们也纷纷皱起了眉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更加可怖。 “我旁边有纸。”录音里的女声说。 男声粗鲁且含糊不清地回复，听起来像是喝了酒，“你XX不会给我拿一下吗，XXX买的什么XXX东西。纸在哪儿呢……XX!!!” “纸巾在驾驶座边，结合录音的时间和开门的节点，推测是陈柏年一只手撑着车边，一只手从驾驶座左边的缝里伸过去拿纸。这里有一声非常大的噪音，最后录到陈柏年声音的时间里应该是误触了开关。这里门就开了，有了外围风声和鸣笛。然后就是撞击。以他当时的姿势，很难在转向车里抓到平衡点，所以摔出去了。时间和后车记录的情况也相符。”赵倩倩一边拖着录音一边补充结论。 有人打开了灯，一屋子河回假面变成了人形。大家都很沉默。 “以受害人责任结案有什么问题？”队长问。如果定性为受害人责任，那么这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虽然当天吵得沸沸扬扬，但本地案件的关注度基本上也就是一个十八线小明星的直播，才过了几天，来询问进展的只有关注十八山开发的领导了。 “事件还原太推论了，如果说是乔安用什么办法开了车门也不是做不到。比如她手往后伸去开门，也没法证明。事主的家人有点不好对付，怕意外事件结案他们闹起来。”提到陈家父母，一屋子人都想起了地动山摇的哭喊，瞬间有几个脸就皱起来了。 “而且，”赵倩倩声音微弱地补充：“我总觉得那个刘春熙，奇奇怪怪的。” 队长在听到她这话后，眉头反倒是舒展开了，收拾着一个字没写就摊在那儿的笔记本起身，路过赵倩倩时还用笔记本敲了一下她的头：“闹事的家属谁没见过，好好安抚就行了。你干几年了还用觉得来办案子？” 同样的话黄琪说出来到底还是动听些，赵倩倩忍不住想。 队长离开会议室，挥挥手转达了一个“赶紧把书面材料整理给我我好去向上面报告”的模糊意思。其他同事们也纷纷收拾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碎了几句。 “我看网上连问车是不是有问题的人都不多了，全是在说车最新配色的消息。” “就这么一条人命，欸他是不是还有个小孩过生日来的……” 除了埋在文书工作里的赵倩倩，很快就没有人再提起这桩事，眼看这个案子在队里就将揭过。赵倩倩加班加点制作完了事故责任认定书，发给了事故相关方。 看起来就是一般的工作日常，但赵倩倩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拿起手机给黄琪去了条消息，“人生在世全是意外啊。不过我真的觉得那个姐有杀人犯的潜质，那种春风笑面大杀手。” 消息刚发出，手机推送就已经弹出，车企的品牌部门好像早就写好了公告和通稿，刚收到认定书就发布了消息，用词暧昧地撇清了责任，再度重申车辆的安全性和对逝者的重视。 事故和车辆无关的话，估计也不能再激起什么风浪。黄琪说过，大部分人对于别人死亡感兴趣的点，都是试图证明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能和自己经历共情的部分，才能激起波澜。除此之外，都是当热闹看看，和读推理小说没什么区别。 黄琪的回复并没有来，但本人却和队长的消息一起出现在了赵倩倩的办公桌前。 “十八山的案子，现在移交我们处理。” 第6章 女警 刑事侦查大队，一科会议室。 一张桌子上放着两份盒饭。黄琪穿着便服，对面的人则穿着制服。两个人都显出超出寻常的严肃。 任谁看都是不太乐观的侦查间隙扒饭，但实际上，黄琪是在，相亲。 "你平常不排班的时候喜欢干啥？"黄琪问。 "我一般就是和家里人一起做做饭，妹妹喜欢出去玩，我比较喜欢待在家里。"对面人礼貌地看着她，答道。 “妹妹多大啦？“ “15岁，中学二年级。“ 然后对话就停止了。 警察队伍里的女性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从黄琪28岁开始，她的婚恋状况就像变成了任务。保持单身状态不仅仅体现了她不上进，也体现了领导没有关心好下属个人问题。尤其是她宁可用三斤粉底遮掉黑眼圈泡在酒吧街，也不参与队里几乎要挂上她名字的联谊活动。今年这个情况更加恶劣，谁走过路过都要问一句，小黄有对象没。 黄琪本来对于恋爱结婚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她来说能够完整休两天假把微薄的工资花出去好像显得更重要一些。但架不住四面八方一直催一直问，最近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赶紧找个对象堵住别人的嘴的意思。 今天的相亲对象是副局长大院里邻居的侄子，户籍科的小杜。家里几代都是公检法系统的，背景干净地一目了然。长辈们为了逼迫两人吃上这顿饭，特地挑了工作时间，空出会议室，"让年轻人聊聊"。 小杜长相白净，理着平头，身材匀称，大约高处黄琪半个头多些。现在穿着制服，外形上更是挑不出什么毛病。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柔声细语的，可能是户籍科磨出的性子。 但会议室的气氛依旧像一潭死水。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都没有达成一个有效的交流话题。 这顿饭黄琪是越吃越索然无味，和小杜眼神交流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黄琪想要从小杜身上找到任何一点令人不适无法忍受的地方，来说服自己这种毫无波澜的心情是正常的。但没有，没有什么毛病的人，没有什么毛病的对话，却是审讯室都难有的压抑氛围。 黄琪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正常的恋爱没有兴趣了。 玛卡巴卡的手机铃声像游戏结束的提示音一样响起，黄琪都能感觉到会议室聚集在一起的空气分子往外散开去，清新的空气这才涌入肺里，简直是莫大的宽慰。 "过来询问室。"手机里是队长老吴明亮的声音。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黄琪回答的声音也高了一些，说着就站起身收拾盒饭。 “不好意思啊，我得过去了。”黄琪露出一副抱歉的样子，向小杜欠身。 小杜也随之站起身来，脸上还是平静的表情，说道，"今天聊得很高兴，我下次再约你。" 啊？哪里？高兴在哪里？ 黄琪不知如何接茬，逃也似的冲出会议室。正巧撞到老吴同样朝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哟小黄，怎么样啊？"老吴说着八卦，表情倒是不怎么轻松。 黄琪感觉到领导就是客套一下也没想真的听她的恋爱情况，暧昧不清地点了点头，"我再接触接触。" "小杜一看人就很老实，队伍里的大家都知根知底。你抓紧解决个人问题啊。"老吴丝毫没有在意黄琪的反应，继续说完了自己的评价。 黄琪像鱼一样张开嘴，也最终只是像鱼一样发出了一点叭叭的声音。 "材料都看了吧。"老吴依旧是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迅速转换了话题。 “事故认定书很清楚，单凭这一个举报，很难查出什么吧。”黄琪回答。 昨天中午，派出所接进来一个报案线索，有一个自称保险经纪人的民众举报，网上沸沸扬扬的十八山事故是谋杀。经纪人提交了乔安陈柏年夫妻双方互签的人身保险，附加交通意外赔付。同时还有一份签单时的视频录像，其中陈柏年反复提及，夫妻双方现在是“把命卖给对方了”，“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一定是她（乔安）干的”。视频中显示乔安就在一边坐着，对陈柏年的话毫无反应。 举报接进来了，人也死了，调查工作自然是逃不掉。黄琪昨天去交警大队调文件的时候，赵倩倩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事故责任认定书刚发出，还热乎着呢，转头竟然落到刑侦大队手里去了。万一真查出什么事，走流程写报告可有得受了。黄琪更是会找事，直接抽调赵倩倩去协助调查。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们这边有意思吗？”黄琪还有功夫笑她。 “没意思，婉拒。” 关系太熟了就是容易没有边界感，黄琪勾着她的脖子就给她架走了，赵倩倩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本以为就是增加一点工作量，结果要命的是，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创造电子媒体就等在门口，眼睛里全是对热度的渴望。车企刚刚发了公告，大企业自然是把热搜买在最上面，还买了好几条。对于这些平常点击量只靠标题党和亲朋好友的新媒体来说，当前最重要的并不是长久的公信力，而是三天暴涨十万粉的数据报告，有了这个数据，才有和别人合作变现的价值。 这个无名小媒体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一篇小文章阅读量超过了10万，成功纳入今早集体研究的材料之中。创造电子媒体不仅拿到了车祸现场视频、采访到了大巴上的热心乘客，还采访到了报案人，甚至跟去了报案现场。报案人虽然不能透露保险人的**，被跟到的黄琪和赵倩倩也自然不会接受采访，但跑新闻跑新闻说得就是个跑，只要现场跟多了，只靠观察就能串起一个真真假假头头是道的故事。 昨天接到报案之后黄琪就已经对保险经纪梁成天问过话，和举报内容说得差不多，事故前三个月，乔安和陈柏年在乐阳保险公司为对方购买人身意外险，并附加交通事故赔付。陈柏年在购买保险的时候多次对梁成天强调，如果他有任何意外，都和乔安有关。而乔安在事故后即向保险公司申请赔付。结合乔安目前的精神状况，这个举动实在可疑，收到事故责任认定书之后也觉得有可商榷的地方，梁成天不由得认为存在保险诈骗的可能性，所以举报了乔安可能对陈柏年故意伤害。 黄琪和梁成天沟通的时候感觉作为保险经纪，梁成天非常专业，和大众提起“卖保险的”就不经联想到的一年四季穿着不合身西装到处派传单的小鹌鹑完全不同。不仅对自己的业务熟悉，对相关的法律法规也是倒背如流，在这一方面的专业度远超过黄琪这些多跑一线的相关工作人员。梁成天说话丝毫没有多余的内容，单是一次沟通就让人对他充满信任。 但创造电子媒体写出来的内容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经纪人梁先生确认了乔某夫妇为他的客户，并称和乔某丈夫陈某关系良好。在梁先生眼中，陈某幽默大方、彬彬有礼、宽容待人。梁先生称和乔某交集不多，但话语中透漏出乔某给人的感觉非常阴郁。虽然梁先生无法透露保险合同细节，笔者感到他眉宇间充满了对陈某的惋惜之情和对事实真相的渴望……怎么充满？你充满一个我看看？”赵倩倩一边读报道，一边像视频弹幕一样随地吐槽。大家都听过了陈柏年在车上醉酒骂人的音频，和“彬彬有礼、宽容待人”丝毫无关。 赵倩倩用吸管吸了口可乐，唇膏在吸管上留下一圈粉色的印记，接着往下读报道。“笔者在报案后立刻向警方确认，警方虽未提供明确答复，但笔者查到本案已经由交警大队移交刑警处理，严重程度不言而喻。笔者相信对于事故的处理警方会给到民众一个合理的解释，立法为民执法为民，天理昭昭，不会让任何一起恶**件被“意外事件”几个字掩盖……” 整个会议室都沉默了。 第7章 第一次讯问 走去审讯室并没有几步路，但吴队和黄琪硬生生走出了西天取经的困难。 一声哀嚎划破闷热的空气，给正准备迎上来的赵倩倩逼退三大步躲进墙后，像一个被踩了脚的垃圾桶一样难看地张大了嘴。 赵倩倩已经给队里报告过郑芳的情况，看到她的反应黄琪也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只好硬着头皮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门口坐了三个人，其中最先看到黄琪走过去的那人她也认识，正是那个创造电子媒体的记者。记者明显是等了很久有些发怔，看到人过来手忙脚乱地调试着拍摄机器，生怕错过警方开口的第一句话。黄琪的头当时就嗡了一声，应对老记者他们都有一套，但怕就怕在这种初出茅庐觉得屁大点事都能成为头条的有志青年。 记者再手忙脚乱也盖不住另一边的动静。一个中年妇女侧坐在一个不锈钢椅子上，用手臂撑着椅背，以此借力使用最大的力气嚎哭。另一只手则是抓着一个男青年的衣角，将他身上原本非常贴合身材的暗纹西装揪得变形。黄琪刚走近几步，就被一股木调的香水糊了一脸，是她非常喜欢的一款叫“图书馆”的香，在一股子汗味、烟味和不锈钢味的警局里异常清晰。本就烦躁的心情被撩拨起了一团火气，黄琪下意识抬手插进短发抖搂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男青年抱着手站在不锈钢凳子前，任由郑芳抓着他的西装揉搓。男青年的侧脸棱角分明，鼻梁形成一个好看的折线，气色极好。如果说从外形上和已经哭到变形的郑芳已经形成了对比的话，身边随便扔在地上的一个印满品牌标志的黑色双肩包更是将他与在场的另几位打工人也划开了一条界线。 男青年起来很年轻。头发往后精心抓成了一个背头，右边眉毛尾部有一条很长的疤痕，将眉毛分成了一些明星会故意修成的断眉造型，一副平光的眼镜若有若无地遮住了那个疤痕。黄琪回想起中午相亲时候如同死机一样的心脏，在脑子里狠狠嘲笑了那个认真思考“是不是对恋爱没有兴趣了”的自己。 黄琪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好看倒是其次，主要是熟悉的感觉。黄琪的工作每天要接触的人太多了，但认人的本事又是工作必备技能，如果说感觉是见过的面孔，一定就是见过的面孔。在黄琪的工作中被见过可不是什么好事，跳动的小心脏立刻提防起来。 “是你？”先开口的是紧贴着黄琪跟过来的赵倩倩。 “是我和你说过民宿那儿见过的五彩斑斓的帅哥。”赵倩倩飞快在黄琪耳边补了一句，黄琪很难判断她的音量能不能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赵倩倩的声音和记者已经贴上来的相机引起了郑芳和男青年的反应。郑芳一下子松开男青年就要跪扑到黄琪身上。赵倩倩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被黄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立刻身形一抖去驱赶记者的相机。 在郑芳“青天大老爷可要给我家儿子做主啊”的叫喊声中，黄琪连拉带拽把她放置到了某件空调解室。男青年很明显知道自己的存在会带起郑芳的情绪，很懂事地留在了门外。 黄琪好不容易让郑芳坐稳了出来，一把揪住正准备溜过门口的赵倩倩塞进调解室：“你不是劝家属有一套吗？问完乔安之前要么给人劝回家，要么给人稳住了。”然后完全不顾赵倩倩“我们队那么说是性别歧视”的辩解关上了门。黄琪不禁叹气，赵倩倩是真的有调解的本事，但常年被冠上因为是女生所以会劝人的理由之后，反倒是对此不自信起来。不过现在到了刑事科，用人之际，别说性别了，能喘气的都得上阵才是公理。 男青年手里提着那个沾了点灰的名牌包笔直地站在门口，见黄琪出来递上了名片。“黄警官，我是乔安和陈柏年的律师，这是我的名片。” 刘景明，R&D律师事务所，二级律师。 黄琪抽屉里律师名片少说也有百八十张，这种没有主营没有专攻只有公司和职务的名片，只能是背靠大事务所才有的待遇。律师的入职已经充分筛查过学历和能力，工作筛的只是委托人的财力。 刘景明的称呼已经印证了黄琪的猜测，果然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一起案件。刘景明顺着递名片的动作走得离黄琪更近一些，明显突破了正常社交的界限，香水味冲得黄琪嗓子发毛。 “是民事律师吧？”黄琪看了一眼因为主人递名片随手丢在地上的名牌包。 “不愧是刑警，这都能看出来。”刘景明说话的时候带着浅浅的微笑，还眯起了眼，由内而外地游刃有余。 “在这儿等一会吧，我们一会有事问你。”黄琪说罢将他留在了那里，飞快将自己撤出安全社交距离之外。 对乔安的审讯已经进行一段时间，本以为应该很快可以明了的案件明显是没有任何进展，吴队只好抽回队里的审讯高手黄琪。 黄琪走进审讯室的一瞬间，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和材料上驾照里微笑的年轻女性完全不同，乔安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亚麻连衣裙，双颊塌陷，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听到有人走进门来，乔安的身体向声音的方向动了动，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另一侧的墙面。黄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墙面，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污渍或者光斑让人可以目光聚集。 “副队。”负责记录的新人同事小唐向黄琪点头，黄琪凑过去看他的记录，除了老吴的问话一个字都没敲上去。 “什么都不说。”小唐用食指轻轻敲了敲笔记本电脑的侧边，摇摇头轻声说。 吴队向着乔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黄琪又一次看向她，将其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明白了赵倩倩对这个案子倾向性如此严重的原因。 从头开始，乔安的黑眼圈很重，眼睛像是聚不了焦似的。本来就长的脖子在异于常人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更长，脖子上有一些黄色的，紫色的斑渍。这样的斑渍在身体部分裸露的皮肤上更为明显，手腕上、小腿上有明显凸起的伤痕，长短新旧不一。 涉及家暴的案件很多，黄琪作为有一定经验的女警也是队里主要询问女性的角色。但是通常案件并不会围绕家暴展开，受害者报告家暴伤害的案件更是少之又少。就算亲属朋友报案了，十之**也不配合检查。要么说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自己解决吧，要么觉得没多大事是家人朋友多虑了。除非受害者的伤害程度已经肉眼可见的可以将加害者判个三年五载的，调解不能，警方主动扣押加害者，才能真的到达对簿公堂。 电视剧里姐姐妹妹拉起手来将渣男送去吃牢饭的情节，黄琪本人是完全没见过的，先进案例的学习重点也永远不会在这里。每次遇到家暴案件，受害者反倒多是那块难啃的骨头。 更何况现在坐在面前的，不仅仅是受害者，更是嫌疑人。 黄琪将椅子直接拉到乔安面前坐下，让乔安的目光可以尽可能聚焦到自己身上，微微忽略后面两个眉头紧锁的男士。 乔安似乎更习惯这个距离有人似的，有了一点反应，虽然没有收回目光，但身体朝黄琪的方向侧了侧。 "冷吗？"黄琪用尽可能和缓的声音问。 “嗯？”乔安听到黄琪的声音之后怔了怔，喉咙里发出了细小的应对，目光就像动画片里的树懒一样从墙上慢慢抽回。 “冷不冷？这个凳子坐着很冷吧。"黄琪说。 "还好。"乔安这么说着，轻轻点头。 正向的身体动作是个好的信号。身后的两位见乔安有了反应，有些骚动。黄琪背过手去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生怕其他的声音打破乔安的专注。 "我叫黄琪，今年30岁。你应该比我小一些吧？"与其直接讯问姓名年龄，黄琪选择了迂回的方式。 “我叫。乔安。我28岁，姐姐要，大一些。”乔安说话有些断续，但是吐字很清楚。 用同样的方式交换了基本信息，对话似乎很顺畅，甚至审讯室冰冷的空气也有所缓和。 小周明显感觉一松，开始噼里啪啦打字，黄琪又是一个手势，打字声轻了一些。 黄琪看着她的眼睛，乔安也终于正视着她。虽然如此，黄琪总觉得乔安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并不是在看着她，而是在通过她的脑袋看向某个她更熟悉的场景，目光向烟一样穿过她的脑壳飘到后面去了。 黄琪感觉在此如果过早提及陈柏年，可能会引起乔安的情绪波动，不利于沟通。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 "事故前后的事，能再和我说一遍吗？"黄琪轻声问，没有十足的把握。 乔安看着她，像是发呆又像是快速思考着什么，终于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一天的所有，我想听你告诉我。"黄琪保持着轻柔的音调，轻轻抓起乔安的手。乔安的手和钢制椅子一般冰冷，随着体温的上升，缓缓回握了回来。 "那天是秋秋三岁的生日，早上我去了礼品店，买了很多很多的气球啊，礼花啊。礼花就是那种嘣一下很多彩色纸片的那种，你知道小孩子嘛，彩色的会动的东西他们最喜欢了。我还买了一个大熊，那个熊那么大，没想到没有很贵的，一百多块钱。因为买得很多，车后面放不下了，我就放在车里面。熊我放在前面，他从来不坐副驾驶的，他说带安全带很不舒服。我给熊带上了。" 乔安主动提及了死者陈柏年，但用了代词"他"。 “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吧，我去公寓接他去民宿。我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他才来。他又喝了很多很多酒，下来的时候走路都是歪的。” 话说到这里，乔安舔了一下嘴唇，咽了咽口水。黄琪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要给她一些水喝，这个时候不能打乱叙述的节奏，而且身体的轻微不适会使人更容易吐露真相。 "然后我们就开车上山了。那时候快到中午了，山路上车很多，我开得不快。" 乔安的表情在这一刻突然变了，变得扭曲起来，呼吸也接不上了。 “我……我开得不快……我都听到喇叭声了……我也不知道车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死了他……从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我怎么办啊……我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了……” 乔安仰起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沙哑刺耳，在场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黄琪回头看了看老吴，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口是开了，现场的情况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黄琪无法插话，只是紧紧握着乔安的手。身后小唐已经停止了敲击键盘的声音，有些焦躁地掰动着指关节。 等到乔安哭过一阵之后，黄琪才继续询问：“为什么是你害死了他？” 乔安的呼吸已经断续，眼睛紧紧闭着，捏着黄琪的手，好像刚刚的哭嚎把她抽离到了另外一个环境。黄琪甚至听见她在调整呼吸的时候轻轻哼唱着一段旋律，只能听见跨度不大的音，有些耳熟。 在一段旋律过后，黄琪听到乔安用气音向自己重复一个指令：“没关系，不是我的错；没关系，不是我的错；没关系……” 小唐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表达没听清。黄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让他噤声。 乔安梦呓般的复读持续了很久，直到她的呼吸逐渐连贯，突然用很清晰的声音说道：“他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就都是我害的。” 黄琪不知乔安是否回到了可以正常对话的状态，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事故前三个月，你和陈柏年在乐阳保险公司为对方购买人身意外险，并附加交通事故赔付。陈柏年在购买保险的时候多次对保险经纪人强调，如果他有任何意外，都和你有关。你是在说这个事情吗？而你在事故后即向保险公司申请赔付，对吗？” 可能是黄琪没有波澜的语气，乔安倒是听进去了，跟着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开口。 “保险是给秋秋的钱……我没有申请……我不知道。” “你说的秋秋，是女儿吗？” “对，三岁了。”提到女儿，乔安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好像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陷入在自己的回忆里，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瞳孔骤缩，神情抽离了开去。目光又回到了没有焦点的状态。 之后无论别人再怎么说话，乔安都没有再要开口的意思了。 第8章 律师 乔安的问话进行得并不顺利，但下一步却是极其明确。问话结束之后，乔安就立刻被送去进行伤害和精神鉴定。黄琪在送她出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去撩开她的袖子看，身上很多伤都是陈年旧伤和淤青，没有新鲜切口，不知道能够鉴定到什么程度。 保险合同送来的时候大家就发现，夫妻两买的是同一个种类的保险，但保险金额有较大的差距。两人年纪相同，除去陈柏年有稳定的教师工作而乔安无业的差别之外，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乔安的体检报告出了什么问题，乔安身体的状态实在让人担心，可能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值。 赵倩倩已经从调解室出来，满头是汗，额前的头发打成缕儿，身上的制服更是被拽开了扣子歪出三里地。赵倩倩看见黄琪，眼神里松懈下来的疲惫瞬间凝成一股杀气，像黄琪这个靶子投射过来。黄琪完全不恼，反倒是向她伸出手：“人送回去了？” 赵倩倩没冲出口的抱怨被堵住，完全是条件反射地交过笔记本和录音笔：“暂且是出去了，会不会折回来不好说。” 从赵倩倩的样子就可以想象问话过程的艰难，黄琪翻了翻笔记本上的记录，果然如她所料，赵倩倩的笔记上已经清晰画出了一个思维导图。 黄琪一边看着，赵倩倩就已经开始解释：“郑芳对乔安意见很大，坚持认为是乔安杀害了陈柏年。陈家条件看起来还是比较普通的，郑芳有种指着儿子活着的感觉。乔安和陈柏年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就结婚了。根据郑芳的说法，陈柏年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大企业，是因为乔安的原因才换了工作。听起来陈柏年对乔安非常好，所有的消费都是为了给乔安，所以加剧了陈家父母对乔安的怨气。” “这和我们了解的情况不一样啊。”黄琪看了眼送走乔安的方向。 “郑芳说他们近几年就没有见过乔安，甚至有建议陈柏年离婚过。她说得很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冲突原因。但我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了心证，郑芳有什么证据吗？” 赵倩倩摇头：“郑芳知道了保险的事情，陈柏年和乔安的保险受益人只有对方一个。如果说是为了钱的话，不管案件怎么定性郑芳是拿不到保险金的，只能是为了死亡赔偿金。以郑芳的表现与其说是为了拿到钱，更像是为了不让乔安拿到钱。” 黄琪明了：“陈柏年刚过头七，父母这时候为了钱来闹的概率很小，更有可能是不能接受孩子的死亡要一个可以归责的目标。乔安是很明显能从陈柏年的死亡中获利的人，因此自然会成为他们的第一目标。” “郑芳说得太语无伦次了，情绪也激动，怎么问信息都很少。我想去陈家走一趟，看看能不能从陈建树那儿问出点什么。”赵倩倩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进入工作模式后好像马上就忘了方才的鸡飞狗跳，这种调节情绪的能力在调解过程中极为有效。 黄琪点头应允，将笔记本拍回赵倩倩的怀里：“我就说了你很擅长调解。” “擅长并不代表想干啊琪姐。”赵倩倩土了个脸，黄琪知道这已经不是一个生气的表情了。 对话停顿，黄琪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律师呢？” 话音未落，手肘突然被人抓住，黄琪条件反射地往前一抽手，抓她的手臂登时被往前一带。黄琪顺势抓住对方手腕，屈身往前一步，用背一顶就要将对方摔出去时，才看见那高级西装面料。手上的劲一松，刘景明一个踉跄就要向前扑去。眼看马上就要扑到地上，黄琪反手一捞箍住了他的腰身，将他像个沙袋一样捞在手上。刘景明扑腾了两下也没站住，索性把力道卸在黄琪的手上，仰起脸苦笑了一下：“找我吗黄警官？” 被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武打片吓退两步的赵倩倩举着一个投降的姿势就“噗嗤”笑了出来，朝刘景明比了个大拇指，“厉害啊，在警局敢袭击琪姐的，你一定是第一人。” 刘景明比看起来要更瘦，黄琪把他拎起啦种回地上，表情反应失灵，卡在一个似笑非笑的间隙里。刘景明却是往后退了两步，轻轻拍了拍西装上的褶皱，换上了一种没什么感情的职业笑容，朝赵倩倩欠了一下身。 “你既然是民事律师，为什么代理刑事案件？”进了调解室，黄琪示意刘景明坐下，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扔在地上的名牌包。 “黄警官，我可没说过我代理的是刑事案件。”刘景明走进调解室后又卸下了那个职业笑容，黄琪就算再迟钝也可以看到他眼神中的轻佻意味。 刘景明从地上的名牌包里摸出一个保温杯呷了一口，保温杯上印着海外名牌大学的标志。 黄琪忍不住眼皮跳了一下，这个人真的每一寸都像是什么短剧里抠出来的，装腔作势得不行，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和赵倩倩描述的那个脑袋五彩斑斓的小青年是同一个人。 “我是来提供重要情报的。”刘景明喝完水终于说了句悦耳的话，虽然尾音上扬的语气让他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警官请我的当事人来配合调查，是因为保险吧。这可是我的业务范围，陈先生身故之后，乔女士的保险申请是由我代为提交。” “这么小的事你们大律师也接?” “您说笑了，陈先生的保险金数额您也看到了，我们可不把这七位数叫做‘这么小的事’。不过您说得也对。这是我私人接的工作。保险是我推荐陈先生买的，因此他才委托我处理。陈先生身故之后，本身我就需要帮助乔女士申请保险金，结果乔女士因为这事被扣押了……” 刘景明越说越探身过来，下颌微低，四十五度斜上看着黄琪，配合着冲人的香水味，看得黄琪整个人汗毛竖起。 “坐好了！”一句训斥冲口而出。 这一吓的后果最终却是吓到了黄琪，刘景明就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速后撤，几乎要从椅子上翻下去，黄琪下意识去抓他，还是抓了个空。刘景明的表情像是空白了三秒之后突然回过神来，人已经坐直，又摆上了那个有些世故的职业笑容。 颜值红利最容易吃到的一个地方，就是好看的人在你面前示弱，会更容易让你产生一种优越感，从而心疼他们或者帮助他们。 “……没事吧？”黄琪终究还是没有躲过那一丝心疼。 刘景明摇头，话音已经回到正常：“吓我一跳啊黄警官，我们说到哪里了？” 大千世界可能什么人都有吧。黄琪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专注到当下的案情上：“保险。你为什么推荐陈柏年买保险？” “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陈柏年当时问我的是，如果其他亲属还都健在，要让孩子一个人继承他的遗产，有什么办法。” “你推荐的是人身保险？”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情况只要留下遗书就可以，但是陈先生说他还年轻，立遗书晦气，而且遗产税很高。保险是一个理财产品，不是只有□□杀烧才能购买保险。然后我推荐的是给孩子买储蓄年金。可以留出日常开销的钱，不仅可以将财产都留给孩子，而且这笔钱在这个过程中还可以升值，税也会低一些。如果有需要急用的钱也可以取出，之后的收入也能继续储蓄。是陈先生主动问的，电视里那种人死了可以拿到一大笔保险金的是什么情况。我和他解释了寿险的基本情况，当然我不是做这个的，具体的当时我也不了解。” “那他最后为什么买了意外险？” “是乔女士做的决定。乔女士不了解保险行业，对储蓄年金有很大的顾虑，说是要再考虑一下。但寿险就不一样，电视里放的太多了，因为说钱是留给孩子，乔女士自然非常爽快地同意了。买保险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陈先生只是个普通教师，并没有那么多钱，他们也没有房子，当然最后保额也不高。” 刚刚说过“七位数不是小事情”的嘴里下意识把七位数定义成了“不高”，黄琪心下暗自无奈了一番，几乎看到刘景明完好包装的人皮下，有纨绔偷偷冒头。 “你说钱是留给孩子的，但是最后保险人和被保险人只是他们夫妻双方。”黄琪双手抱胸靠了下去。 “警官，这您应该查到了。我们是申请理赔的时候才发现的，乔安夫妇倆，并没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