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牌方来了好几个人，衣着打扮一丝不苟，对于下班时间还要来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外勤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满之处。至少赵倩倩从他们精神百倍的脸上是一点看不出。几个职员说话极其委婉动听，对于事故是不是车辆质量问题没有难为赵倩倩他们这群基层工作人员，不仅如此，还表达了一个积极配合的态度，说是有什么需要的车辆信息一定第一时间提供。
可能是相比之下基层工作人员们的疲态太过明显，品牌方的寒暄点到为止，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并主动解释说只是存档不会发布。优秀的态度帮他们换到了受害者的信息，几个职员立刻准备转场继续危机公关。赵倩倩透过门口看到他们车辆后座上高高堆起的礼品，想到了陈家父母的情况，不禁为奋斗在品牌岗位上的同龄人捏了把汗。
车还没有开出赵倩倩的视线范围，品牌方的公告已经在社交媒体上弹出，经过细致的调查，车辆生产和测试部分符合行业标准，出厂车辆也没有任何问题。在安全性上公司已经成立应对小组，专门针对极端情况下的安全措施，永远将用户安全放在首位云云。
“针对本次事故，我们将积极履行相关责任，配合有关部门调查。”赵倩倩一边念一边打开刚留下的品牌方联系方式，去要“符合行业标准”的报告书。
平常也就处理个追尾磕碰的，赵倩倩也是难得遇上复杂案件，回到家已经是深夜。黄琪果然不在家，留下一屋子像寺庙里烧柴火一般的香水味。
到了第二天早上，赵倩倩都没有等到黄琪回来。
“玩这么野？搞定那个小演员了？“赵倩倩一边刷牙一边给黄琪发消息。
等她出门的时候才收到黄琪的回复，噔噔噔噔来了满屏幕的消息，亢奋的精神状态就证明了黄琪丝毫没睡，“我还想呢。亏我一直盯着他看，结果有个混混先我一步下了手。那小孩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两三句话就给那个混混气得够呛，后来就开始闹事。昨天人本来就多，推推搡搡现场就有人受伤了。”
“所以又光速出警了？”
“我给扭了送派出所。嘿您猜怎么着，这群人里有之前古城区拖拽女孩重伤那事我们放跑的那个，剃了头纹了眉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我车都打上了，这下好了直接原地上班。”
“小演员呢？光下看过了吗？“
黄琪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发了十八个感叹号。“……我给忘了。他们人太多了，我手机都给砸坏了。屏幕碎了半边，你给我发消息多换几行，不然看不清楚。”
赵倩倩有幸见过一次黄琪逮犯人。班级体能测试第一到底是没有水分，为了避免女生的力量差距影响发挥，黄琪还专攻了巴西柔术，从大学到队伍里，奖项一堆。“逮”这个字用在她的速度和反应上完全贴合，现在那些一身现代病的小年轻她的确能够一手抓一把。
“手机坏了问题不大，人没被你摔坏就行。”
“上班了拜拜。”
世界并不围着一个人转，就算一堆报告压着，赵倩倩还是得去拉追尾磕碰的架。十八山的报告花了好几天时间，终于是整理清楚了证据链。
现场鉴定报告和车辆的行车记录仪充分证明，大巴车，也就是刘春熙驾驶的车辆，无法在当时的情况下避开从对面车辆飞来的人，紧急制动和方向调转也没有任何问题。方向再偏转一点的确就有可能造成大巴车上乘客甚至她自身发生危险。这种案件里没有必要讨论火车换轨这种哲学问题，不偏离一般正常人的本能就不存在什么故意。
发生事故后，刘春熙主动报警、保护现场、积极配合调查，甚至网上发视频都没有她的事，完全一个知法懂法守法的好公民形象。赵倩倩想到她称自己为小“老百姓”，着实是个谦词。
“责任认定的重点就是车门打开的情况。“赵倩倩在投影前汇报，投影的光照得底下的人都像河回假面。
赵倩倩继续说，“事故车的门锁没有问题，品牌那边的人也帮忙检查了车辆，我们也试了事故车的门锁开关。品牌方发来了控制日志，能够查到是有人从左后车门边使用按键打开的车门。”
“现在的电车就是方便哈。”不知哪个河回假面插了句嘴，说得倒是也没错。
“车子借给夫妻两前一天晚上正好进行了内外清洗，左后车门的开关按钮上只留下了陈柏年的指纹。指纹非常清晰。乔安虽然还是没法沟通，但她摇头否认了行车过程中打开车门……我们也没有任何其他证据可以证明乔安有打开车门的可能性……”这一点上，只有乔安一个摇头，证据实在不足。
“但是通过车辆日志、刘春熙车辆App的记录和当天行车的录音录像，根据现有的证据可以基本推断出当天车门打开的情况。”
赵倩倩切了一张PPT：
上午8：30 乔安进入驾驶座，钥匙开锁驾驶座车门，前往商场购买生日会用杂物
上午10：30 乔安购物完毕，钥匙开锁左后车门，将杂物放入左后座（有放置东西的声音和开关门声）
上午11：00 乔安到达某地，通过驾驶座边开关打开左后车门，陈拜年进入车辆后乔安关闭车门，车门上锁
上午12：30 陈柏年误触后车门边开门按钮后解锁打开车门，车门打开时正逢两车弯道会车，甩出车门导致事故发生。
“录音里面收到两声鸣笛，两车会车时均有减速和鸣笛，乔安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刹车。根据现场痕迹，两车都没有偏离车道。”赵倩倩补充说。“后车的行车记录仪记录了整个事故过程，这里看到小客车行车没有问题。这里到弯道，小客车减速了，后车减速。这里门打开了，陈柏年几乎是在车门打开一瞬间就甩出去了，我们实验了一下，弯道非常大，过弯的时候惯性很强，和陈柏年摔出的幅度是比较相像的。这里大巴车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了陈柏年摔出车门的一瞬间，驾驶座乔安是向后伸手的一个姿势，和她自己展示的类似。这里怀疑过乔安是不是有推人的可能性，但以方向盘打转的幅度来看，乔安应该是抓不到陈柏年的。不过她打转方向盘试图救助的动作在那个大弯上进一步造成了陈柏年落车。在乔安当时的行车速度下，陈柏年落车应该不会造成死亡，死亡主要是由于大巴车碾压造成。目前判断可以定性为意外事故……”赵倩倩感觉推论还是有些飘摇，但暂且下了定论。
“陈柏年没系安全带。”有人质疑。
“没错，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但这个案子有个好处就是小客车安装了录音。”
录音从陈柏年上车开始播放，自陈柏年上车后，女声就不住提醒，开的是山路要带安全带，男声发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咕噜声，像是没睡醒也像是喝了酒。
“乔安已经尽到了提醒义务，陈柏年选择无视。”赵倩倩解释道。
上车30分钟后，录音里的男声开始打喷嚏和咳嗽，随者喷嚏和咳嗽的增加，中间夹杂了一些辱骂，并且骂得越来越难听，底下的河回假面们也纷纷皱起了眉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更加可怖。
“我旁边有纸。”录音里的女声说。
男声粗鲁且含糊不清地回复，听起来像是喝了酒，“你XX不会给我拿一下吗，XXX买的什么XXX东西。纸在哪儿呢……XX!!!”
“纸巾在驾驶座边，结合录音的时间和开门的节点，推测是陈柏年一只手撑着车边，一只手从驾驶座左边的缝里伸过去拿纸。这里有一声非常大的噪音，最后录到陈柏年声音的时间里应该是误触了开关。这里门就开了，有了外围风声和鸣笛。然后就是撞击。以他当时的姿势，很难在转向车里抓到平衡点，所以摔出去了。时间和后车记录的情况也相符。”赵倩倩一边拖着录音一边补充结论。
有人打开了灯，一屋子河回假面变成了人形。大家都很沉默。
“以受害人责任结案有什么问题？”队长问。如果定性为受害人责任，那么这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虽然当天吵得沸沸扬扬，但本地案件的关注度基本上也就是一个十八线小明星的直播，才过了几天，来询问进展的只有关注十八山开发的领导了。
“事件还原太推论了，如果说是乔安用什么办法开了车门也不是做不到。比如她手往后伸去开门，也没法证明。事主的家人有点不好对付，怕意外事件结案他们闹起来。”提到陈家父母，一屋子人都想起了地动山摇的哭喊，瞬间有几个脸就皱起来了。
“而且，”赵倩倩声音微弱地补充：“我总觉得那个刘春熙，奇奇怪怪的。”
队长在听到她这话后，眉头反倒是舒展开了，收拾着一个字没写就摊在那儿的笔记本起身，路过赵倩倩时还用笔记本敲了一下她的头：“闹事的家属谁没见过，好好安抚就行了。你干几年了还用觉得来办案子？”
同样的话黄琪说出来到底还是动听些，赵倩倩忍不住想。
队长离开会议室，挥挥手转达了一个“赶紧把书面材料整理给我我好去向上面报告”的模糊意思。其他同事们也纷纷收拾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碎了几句。
“我看网上连问车是不是有问题的人都不多了，全是在说车最新配色的消息。”
“就这么一条人命，欸他是不是还有个小孩过生日来的……”
除了埋在文书工作里的赵倩倩，很快就没有人再提起这桩事，眼看这个案子在队里就将揭过。赵倩倩加班加点制作完了事故责任认定书，发给了事故相关方。
看起来就是一般的工作日常，但赵倩倩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拿起手机给黄琪去了条消息，“人生在世全是意外啊。不过我真的觉得那个姐有杀人犯的潜质，那种春风笑面大杀手。”
消息刚发出，手机推送就已经弹出，车企的品牌部门好像早就写好了公告和通稿，刚收到认定书就发布了消息，用词暧昧地撇清了责任，再度重申车辆的安全性和对逝者的重视。
事故和车辆无关的话，估计也不能再激起什么风浪。黄琪说过，大部分人对于别人死亡感兴趣的点，都是试图证明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能和自己经历共情的部分，才能激起波澜。除此之外，都是当热闹看看，和读推理小说没什么区别。
黄琪的回复并没有来，但本人却和队长的消息一起出现在了赵倩倩的办公桌前。
“十八山的案子，现在移交我们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