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扬州距长安两千三百里,若是骑马,十日可达。若是船行,走走停停,半月左右。
云冉随着郑氏回长安,先是走水路,到了洛阳地界,又改换了一段陆路。郑氏怕她水土不服,特地放缓速度,这一路走了近一月,方才瞧见长安的界碑。
一路随行的还有云冉的四哥,长信侯府四郎君云商——
云商随郑氏一道来扬州,本来也想上山寻妹妹。但郑氏考虑到水月观是座女观,不接男客,便让云商在城中等着。
这一等就是数日,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小妹妹”,云商像是瞧见什么稀罕宝贝般,将云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直看得一向自认厚脸皮的云冉脸都红了,云商才搓搓手,小心唤了句:“妹妹?”
云冉也同样搓了搓手,唤道:“哥哥?”
兄妹俩年纪仅差了三岁,又是至亲血脉,四只眼睛一对上,不约而同地笑了。
都不用郑氏刻意笼络,兄妹俩自然而然就熟络起来。
等到回程这一月的相处,更是亲昵地宛若从小就没分开过。
且说郑氏与长信侯夫妻多年,膝下共育有五个孩子。
前头接连生了四个儿郎,郑氏不信邪,咬咬牙又拼了一回。
一朝心愿得偿,喜获爱女,哪知不过三载,女儿就在灯会上被拐走。从此郑氏是朝也思,夜也思,明里暗里不知流了多少泪。
好在老天开眼,终是叫她在有生之年寻回女儿。
“方才已经过了灞桥,最多一个时辰便能进城了。”
奔向长安的马车上,郑氏望着坐在窗边的小女儿,满眼慈爱:“日前我与你父亲去信,待会儿进了城门,你大哥和三哥会来接我们。”
云冉如今已然改换了行头,再不似初见时的粗褂荆钗,一头丰茂乌发梳成长安贵女们最时兴的朝月髻,以一枚做工精致的碧玉七宝玲珑簪固定。
身上穿的是一条天水碧的杭绸罗裙,配着件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妆花褙子,双臂挽着雾白花罗披帛,腰间系着同色的撒花缎面束腰,将原本掩盖在宽大道袍下的腰身勾勒得纤细盈盈。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粗布荆钗的云冉本就难掩清丽,现下锦衣加身,更衬得她娇颜胜雪,宛若玉盏上含苞待放的芍药。
不过在郑氏眼里,女儿怎样都是好的。
“阿娘,我有点紧张。”
经过这一月的朝夕相处,云冉与郑氏也亲近不少,如今唤她阿娘再不会磕巴:“四哥说大哥很凶,三哥又最讨厌没有学问的蠢蛋……我除了念经,再没读过其他书,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没学问,讨厌我?”
“别听你四哥胡说,你大哥和三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郑氏心里暗骂四子搅家精,一把拉过云冉的手:“你父亲的信里说了,你哥哥们都盼着咱们早日归家,就连你那两位嫂嫂,平日里互相不对付,但为着拾掇你的院子,也难得有商有量一起布置呢。”
云冉也大致知道了家中的情况。
她四位兄长里,前三位都娶了妻。除了二嫂随二哥外派豫州,不在长安,其余两对兄嫂都住在侯府。
虽然未曾见面,但从母亲和四哥的口中,云冉对这些亲人也有了个模糊的初步印象。
云冉摩挲着腕间那串师父赠予的雷击枣木手串,想到长信侯府,那个最亲近却也陌生的“家”,心下既期待又忐忑。
“别怕,有阿娘在呢。”郑氏拍拍女儿的手背。
忽然,车外飘来一阵凄凄的哀乐。
母女俩皆是一怔。
待掀开车帘一角,看到从城门鱼贯而出的丧仪队伍,还有正中那口楠木棺材,郑氏下意识拧起眉头。
才回长安就遇丧事,未免晦气。
“阿娘别皱眉,见棺发财,大吉大利。”
脆生生的嗓音响起,郑氏一回头,就见云冉朝她弯眸笑:“而且今日十九,乃是慈航观音成道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见女儿毫不在意,郑氏也豁然笑了,“冉冉说的是,见棺发财,大吉大利。”
“不过阿娘,长安人治丧都这样大的排场吗?”
云冉掀帘朝外瞧了瞧,感叹:“不愧是都城,丧事都办得如此气派。”
郑氏闻言,也往外又看了眼。
这一看,却瞧见好些熟面孔,不由愕然:“这……这是崔家的丧仪?难道是崔老夫人……”
她没继续往下说,而是叫停马车,又命四子云商前去打听。
不多时,云商便回来了,隔着窗户,语气惋惜:“的确是崔家治丧,却非崔老夫人,而是崔家六娘。”
“崔六娘!?”
这下郑氏更惊了,掩唇瞪眼;“这孩子不是才十六吗?我记得年初的春日宴,她还好好的,怎么会……”
云商:“说是半夜里突发肠痈,救治不及,不幸去了。”
听得这缘由,郑氏久久凝噎。
云冉不明就里,小声问:“阿娘,这位崔家娘子与我们家有亲吗?”
郑氏回过神,摇头:“虽不是亲戚,但崔氏与我郑氏皆为长安世族,多年交好,这位崔娘子的母亲平日与我也常来往……六娘这孩子娴静温雅,是个极好的,如何就……唉。”
云冉闻言也觉得唏嘘。
妙龄少女,花样年华,却因一场急症,说没就没了。
“母亲,崔泊序来了。”
车外的云商忽然开了口。
云冉随着郑氏一道朝窗外看,便见一位身着素白丧服的年轻男人大步走来。
郑氏低声介绍:“这是崔氏嫡子,六娘的同胞兄长,三郎崔泊序。”
云冉点头,暗暗记下。
再看那年轻男人,二十出头,面如冠玉,俊秀眉眼间虽带着浓浓的憔悴,眼神却清正明晰,翩然行来,袍裾微翻,岩岩若孤松,卓卓如仙鹤。
饶是从小在女观长大,与男子接触不多,云冉也看得出这位崔家郎君在长安才俊里也算得上翘楚。
思忖间,崔泊序已行至车前,与云商互相见过礼,又朝马车行礼,“小侄拜见郑叔母,叔母万安。”
锦缎车帘掀开大半,郑氏端坐车内,看向车外谦谦有礼的年轻儿郎:“贤侄快起,不必多礼。”
崔泊序直身站定,郑氏道:“我也是今日回京,方知你家中竟出了这事,六娘那样好的孩子,实在是可惜了。”
稍顿:“你祖母和母亲可还安好?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放谁身上都难熬,可千万叫她们保重身子。”
崔泊序垂眸:“多谢叔母关怀,祖母和母亲有兄嫂姊妹们看顾劝慰,精神尚可。”
郑氏点点头,忽而想到什么,转脸道:“冉冉,快与你崔家哥哥问声好。”
云冉一向不怵外人,突然被点名,便大大方方从窗户探出一张脸,乌黑眼睛看向车外的男子:“崔家哥哥好,我是云家五娘云冉,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这有些不伦不类的介绍,叫崔泊序微怔。
但对上小姑娘过分清澈的黑眸时,又不觉得这话有何不妥了。
“云五妹妹安。”
崔泊序回了个平辈礼,便将视线转向郑氏:“先前便听说叔母此番南下,是有了小妹的消息。如今明珠复得,实在是可喜可贺。”
郑氏微微笑了下,并未多说。
毕竟崔家这边才失去个女娘,不好在别人悲伤时炫耀幸福。
就在郑氏打算结束寒暄时,崔家的仆人火急火燎跑了过来:“郎君,郎君——”
见家仆失态,崔泊序蹙眉:“出了何事,这般着急?”
“是景王……景王……”
仆人跑得气喘吁吁,一手叉腰,一手回指着丧仪尾后:“景王府的大总管来送奠仪了!”
这个大喘气,叫在场几人都心旌摇摇,起伏不定。
待听到只是景王府的总管,并非景王来了,郑氏悄悄松了口气。
一旁的云冉注意到这点,心下惊奇。
等崔泊序告辞离去,车帘重新放下,她迫不及待地凑到郑氏身旁:“阿娘,景王是谁?为何你们听到他的名字,一个个肩膀都绷紧了?”
郑氏神色微僵,但见女儿满眼期待,还是压低声音说了:“景王乃是当今太后的幼子,皇帝的亲弟弟,本朝唯一的特品亲王。方才那位早逝的崔家六娘子,就是景王的未婚妻。”
稍顿,她讳莫如深地补充:“第三个。”
云冉一双莹眸瞬间睁得溜圆:“第三个?!”
郑氏颔首,“这位景王虽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却性情孤僻,深居简出,成日与蛇为伍,鲜少露面。曾有高僧给他批命,说他是天煞命格,克妻克子,克一切亲近之人……”
“在崔家之前,太后还给他定过两门婚事,可那两家娘子皆在婚事定下不久后撒手人寰。从前我也不信这天煞之说,可算上崔六娘子这一回,已是第三回了!”
郑氏一脸骇然地捂着胸口:“也不知道经此一遭,景王是否还会娶妻。若还要再娶,被选中的那家可真是倒大霉了。”
云冉在道观多年,听过天煞孤星之命,却没见过。
如今一来长安就见识了,开眼界的同时,也不禁同情起那位倒霉的崔六娘子。
她默默从包袱里拿出个法器,摆正姿势,阖眸垂首。
郑氏错愕:“冉冉,你这是?”
“两家既是世交,今日遇上也是缘分。我想给那位崔娘子念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祝她早登极乐,来世安宁。”
郑氏闻言,既欣慰于女儿的心善,又想劝她别再这般。
毕竟三姑六婆皆为下九流的行当,与她如今的身份不符,若传扬出去,恐怕被人取笑。
只是劝说的话到嘴边,对上女儿白白嫩嫩的纯真脸庞,郑氏又咽了回去。
罢了,何必说这些伤孩子的心。
女儿流落民间十二年,沾染的乡野习气并非一朝一夕能改,日后慢慢再教吧。
-
傍晚时分,暮鼓隆隆。
金红色的夕阳笼罩着偌大的长安城,却照不进高墙森立、长廊曲回的景王府。
景王府的太监总管常春躬着身子,站在虚掩的书房门前,小心复命:“奠仪已经送达,崔家三郎携崔氏众人叩谢殿下恩典。”
屋内静了好一阵,才响起一道冷淡疏离的男声:“知道了。”
常春闻言,却并未如往常一样退下,而是仍杵在原地,面露踌躇。
屋内之人有所察觉,偏冷的语调略显不耐:“还有事?”
常春垂着脑袋讷讷:“太后娘娘请殿下入宫用膳,马车一炷香前就在门口候着了……”
“头疼,不去。”
“殿下……”
“给宫里捎句话,若他们嫌我身上的杀孽还不够,大可再替我张罗娶妻。反正我这天煞之人,迟早要下地狱,多几条命债也无妨。”
“殿下!”
常春面色顿时惨白,扑通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叩首:“是那崔家娘子自个儿福薄,与您何干。何况太后和陛下也是一片好心……”
“够了。”
屋内之人耐心耗尽,沉沉嗓音挟着冷戾:“滚。”
常春咽了咽口水,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里瞧,只瞧见一片看不真切的昏朦暗影。
自打六年前被派到景王府当差,他至今也摸不准这位爷的脾气,唯有一点,那就是王爷说了“滚”,他要是再不滚,真就是找死了。
匆匆应了声“奴才这就滚”,常春几乎连滚带爬的离开了书房。
半个时辰后,嘉寿宫。
听得宫人回禀的景王原话,赵太后抿着唇,扫过那一桌冷掉的丰盛御膳:“都撤了。”
宫女们立时上前撤盘,一旁作陪的郑皇后觑见太后死死拧起的眉心,低声劝道:“母后莫要忧心,璟弟或许也在为崔家娘子的事伤怀。”
“伤怀?”
赵太后轻嗤,“婚事定下半年,他都未曾见过那崔六娘一面,有何好伤怀的。他说那些话,分明就是在怨哀家。”
郑皇后讪讪,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可这哪能怪哀家?哀家如何知道那崔家女如此命薄,一场急症,说没就没……”
赵太后紧攥着掌心的檀木佛珠,眉心皱得更深:“他如今二十有二了,皇帝像他这般年纪,早就与你有了钰儿。可他呢,不说娶妻成家,成日待在府中,不出门见人,更别提结交朋友。哀家知道他在戎狄为质时吃了苦,哀家已经在尽力弥补他了,可他还是怨着哀家……”
她越说越伤心,眼角也湿了。
郑皇后和左右宫人忙不迭上前,一番好哄,才堪堪叫太后收了泪。
待从嘉寿宫里出来,最后一丝暗红色的夕阳也被茫茫夜色吞噬。
郑皇后望着天边初初升起的淡白月影,长长吐了口气。
“哪有做儿子的对母亲说那些诛心之言,王爷真是不孝,白白辜负了太后一片慈母心。”身侧宫女小声嘀咕。
郑皇后拧眉:“王爷也是你能编排的?”
宫女连忙告罪:“奴婢错了!”
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家生婢子,郑皇后沉声警告一句,便带人回了凤仪宫。
凤仪宫内早有消息灵通的太监候着,一见到皇后回来,端茶递水间便将今日崔家丧仪的情况说了。
末了,太监还提起崔家灵柩在城门与长信侯府的车队遇上一事。
郑皇后听得十分稀奇,身子都坐直了:“我姑母家那个小表妹丢了也有十二年,竟然真的寻回来了?”
太监:“可不是嘛,外头都说是长信侯夫妇这些年行善积福,感动了上天才得此福报。”
“说起来,我那姑母这些年也实在不容易。”
到底是亲戚,得知这事,郑皇后也为之高兴,“你们替本宫备上一份贺礼,明儿个送去长信侯府,也算本宫的心意。”
“喏。”
“对了。”
郑皇后搁下手中的碧玉茶盏,慢声道:“今年中秋宫宴的帖子不是也制好了么,加上本宫这位小表妹的名字,一并送去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