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树影轻摇。
趴在树上的少年困顿地眯着眼睛,右胳膊力有不逮,猛地往下一滑,让他整个人都险些摔下去。
沈衔星及时稳住身体,眼下泛出点淡青色,他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看月痕,再度往旁边的木窗望去。
竟还是亮的。
他微微睁大眼睛,从子时到寅时,任由时间轮转,屋内的灯永远明亮。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等过一个男人睡觉。
再等下去,一个时辰后就是早堂。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衔星脸色微沉,撸起袖子,受不了了,他在外面都快被虫子吃了,天杀的叶鹤澜竟还在练功!
谁允许他这么修仙的?
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以及被虫子叮咬的红疹,决定进去跟这姓叶的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他快要挨到木窗之前,屋内的那豆灯好巧不巧地骤熄。
握着拳头的沈衔星:……
要不他还是进去把他打一顿吧?!
沈衔星放慢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屋内的动静,里头窸窸窣窣了会儿,后逐渐无声。
他这才放了心,悄悄趴在窗户附近,通过那条漏出的缝隙往里探,屋内如积水空明,澄澈一片,床榻上微微拱起道影子,雪白床幔半垂,掩盖大半床榻。
又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半点声音后,沈衔星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他轻功极好,灵巧跃入屋内时比风还轻。寝庐内布置都差不多,一间房内有方靠窗的桌子,除了睡榻之外,角落里另设一顶箱柜用于放弟子们的随身物品。
方才他瞧得真切,叶鹤澜的桌上压着许多籍册纸张,他要找的储灵符,大概率就在其中。
沈衔星屏住呼吸,慢慢挪到桌边,这张桌子如它主人般一丝不苟,桌面光可鉴人,笔墨纸砚皆摆放整齐,借阅的书册皆以不同厚度为序归类,一眼望去,叫人赏心悦目。
他快速翻找起来,顺手将那叠被镇纸压住的墨书拿到眼前细找,不过晃了眼他便认出来,这不是他们今天白日里抄的戒律吗?
夫剑修之行,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当砥节砺行,抱守初心……
这几句沈衔星抄得都能唱了,十分滚熟于心,见不是他要找的东西,他将其放到一边,没了镇纸压住,那些轻飘飘的竹纸在案上铺开。
他本是无心去看的,却偏偏被竹纸上的朱批吸引了注意,教习罚他们每人抄十遍戒律,自然不会亲自去数,一般都会交给某个他特别信任的弟子来代劳,让其代为批阅,早堂交上去教习便只用扫一眼就行。
甲字班有二十余名弟子,共计两百余张,叶鹤澜竟全都批完了。
在一大片甲等朱批里,其中有份甲-的朱批格格不入,与众不同,附文:字迹不工。
这话显然说得还是太含蓄了,那份罚抄上的字,潦草如爪印,自成一派,狂放不羁,怕是让其主人再来辨认,都不一定能认出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不巧,这份作业的主人此刻正在此地。
这一刻沈衔星周身的杀意有些浓重。
他拳头再度握紧,面无表情地以大局为重,继续翻找储灵符。
叶鹤澜的课业很多,大多都是他从藏书阁里借的,如《九转混沌诀》、《斗星算法手册》等这种沈衔星连擦腚都不屑一顾的古籍,沉甸甸地压在一块。
翻来翻去,原本整洁的桌子逐渐变得凌乱,却依旧没有找到前几日画的储灵符。
可沈衔星明明记得,课上时长老提过,这些储灵符要留好,等下节课还要继续用到。除了桌子上之外,还能放哪儿?
少年专心找符纸找得过于专心,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床榻上躺着的人已然不紧不慢地睁开了双眼,那人缓缓坐直身体,清明的眸子里无半点睡意,显然已恭候多时。
叶鹤澜静静瞧了会儿翻他书案之人的背影,那道背影瘦削,腰身挺拔,墨发仅用条素色发带缠绕固定,绳上坠有两颗嫣红珊瑚珠,在月华下玲珑剔透,泛着泠泠的光。
翻找了会儿,少年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似是陷入沉思。
“需要帮忙吗?”叶鹤澜好心开口。
沈衔星背脊一僵,瞳孔微缩,第一反应是往面前的窗户冲,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动作,那窗门啪的一声在他面前紧闭,灵力自封成锁,毫无破绽。
情急之下,沈衔星勉强还记得最紧要的事情,防止被认出,转瞬给自己施了个易容术,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一道雄浑凶悍的灵力从背后袭来,直击要害。
沈衔星闪身躲过,又接应了几招,此地空间有限,他又不便唤出佩剑,只能以四两拨千斤地力道防守自保。
这头他被灵力逼得节节败退,那头叶鹤澜气定神闲地坐着,连发丝都不曾挪动一下,望着他的眸子里带有丝探究。
借着月光看清翻找他书案之人的真容时,叶鹤澜微微一愣,只见那人身法诡谲,体态轻盈,身着纯黑劲装,乌发高束,凤眸雪腮,唇不点而红,肤如凝脂,面上似有恼怒之色,美人含嗔似怨,鲜活灵动。
……竟是个女人。
还是个容颜绝色,半夜在他屋外呆了半宿,就为等他睡着后进来翻他的书案的陌生女人。
叶鹤澜难得有些诧异了,这世上能让他费解的事情并不多,眼下当属一件。
在这么短短一瞬,沈衔星难得抓住了点漏洞,抬手破掉缠着他的追击灵力,正欲破窗而出,却瞥见床头似有蓝光闪动。
叶鹤澜放出灵力后,感应到同源灵力,储灵符起了反应!
翻找半天的储灵符,竟被放在此处,难怪他遍寻不得!沈衔星往外飞的步伐一顿,脚尖轻点,果断折返,抬手就朝床头伸去。
这招主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快而不破,沈衔星算得极好,短短几息已然将待会儿撤退的路线都想好了。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叶鹤澜身体往旁偏转躲过攻势,视线凝在她指尖,似有所察。
沈衔星就快要触到那储灵符,却被人先一步拿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捏那叠储灵符,一道声音淡淡落下:“原是为了这个。”
他抬眸望去,见叶鹤澜身体半倾,那张清冷绝尘的脸近在咫尺,墨色瞳孔中几欲能倒映出自己易容后的影子,那身柔软雪袍与沈衔星的黑衣纠缠在一块,灵力激荡不止,随时欲杀。
被那样无悲无喜的眼神望着,徒然间让沈衔星某根弦紧绷了下。
就好似,平日里叶鹤澜那副谦和有礼的模样潮水般褪去了,而现下在黑暗中与他交锋的,才稍稍露出了些真容。
叶鹤澜两指并拢换出佩剑,落冰剑于半空现身,凝出数朵霜花,霜花寒气凛然,杀意袭人,以层林尽染之势朝沈衔星袭去,所过皆白。
草。
沈衔星很难不骂出声,连女人都打,叶鹤澜真够狠啊。
储灵符近在咫尺,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沈衔星只管盯着那只捏住储灵符的手,伸手去夺,冰霜已在眼前,几乎要刺破皮肤,他就势打滚,破开空中冰层,伸手狠狠拽住叶鹤澜,拿他做挡,自己滚到床的深处。
叶鹤澜以手为刃,灵气翻滚,直欲往他脖子拍去,沈衔星左支右绌,歪头躲过,两人瞬间纠缠到一起。
床幔扛不住如此威压,搅碎成纱,纷飞如雪。
瞬息过了十几招,沈衔星发现叶鹤澜是动的真格,不复先前在课上过招时的点到为止,他全然没有克制自己的灵力,每招都往人死穴上点,威压之强悍,让人无法斡旋。
这种情形下,沈衔星不能使用佩剑,也不能用任何在课上学过的招数,否则必然暴.露无疑。
他只能凭着自己不成体统的打法应付,可不消多时便会力尽。
高强度专注力下,沈衔星逮住个空档,手化成拳格挡住叶鹤澜的攻势,另一只手却被桎梏住,此时储灵符与他不过几厘之远,机会若不抓住,转瞬即逝,他当机立断,以发狠的力道张嘴咬下!
从未想过对方会出如此下招,叶鹤澜一时不敌,手腕疼痛难忍,鲜红齿痕顷刻浮现,他手一松,女人便游鱼般叼着储灵符溜走了。
未来得及下床,沈衔星后脖颈一紧,强大的灵压压得他动弹不得,竟又被摔回床上,铺天盖地的寒息将其包裹,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沈衔星只觉头晕眼花,抬眸便撞上张冰雕玉砌的脸,并不是他的错觉,这张脸比往日更冷上几分。
游鱼被摁在案板上,任他宰割,叶鹤澜低头瞧着对方,女人气息不顺,张着嘴喘息,胸口微微起伏,那储灵符不知被她藏哪儿了,手里嘴里都没有。
他慢条斯理地抬手固定住对方下颚,眸色渐深:“你牙口不错。”
沈衔星觉得下巴快要被卸掉,疼得他面色扭曲了瞬,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若是此刻不做些什么,他恐怕会交代在这里。
越是危急关头,沈衔星脑子转得越快,他骤然出声:“公子……为何不问我是谁?”
此刻他的声音不再是音色清亮的少年音,而是道温柔缠绵的甜美女声。
凌乱打斗间,床榻似有崩塌之势,两人的模样也堪称凌乱,叶鹤澜手指抵在女子颈边,若她有异动,顷刻间便能让其毙命,女子乌发如瀑,更衬肤白胜雪,那双眸子明亮如星,定定瞧着他,唇角边凝着丝笑。
这模样,某个瞬间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来杀我?”叶鹤澜古井无波地道,“自寻死路。”
沈衔星伸手慢慢从床褥间往外挪动,娇笑道:“公子怕是误会了,奴家听不懂这些。奴家是住在山脚下的村民,听说仙门新收的弟子里,有个人剑练得好,又生得帅气非凡,怕是神仙转世,便想来一睹仙人之姿。”
想睹仙人之姿?
今晚之事,确实处处透着诡异,可让叶鹤澜相信眼前之人只是个仰慕他的村姑,总觉得这是对他智商的侮辱。
手指下的皮肤触感细腻温热,若再进一寸,便能感受到那强力跳动的脉搏。
叶鹤澜面色如冰,漫不经心地道:“是么?那可惜了。”
你再也见不到了。
叶鹤澜向来不留来历古怪又信口雌黄的刺客的命,杀了,是最简单的方式。
沈衔星继续用那甜腻的嗓音继续贴脸开大:“想必公子就是人人传颂,人帅心善,剑法第一、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
叶鹤澜没有耐心了。
“沈衔星吧?”
“……”
沈衔星三个字宛如有奇异的力量,再加上跟这些正面词汇一块出现,杀伤力更是不容小觑,叫叶鹤澜脸色古怪地顿了下,手下不由得一松。
女子面色诚恳,声柔如水,似柔弱不能自理:“奴家费尽千辛万苦才上山来,还请沈公子怜惜!”
“沈公子灵力深厚,练功更是日更不辍,将来定是庇佑一方的大能,饶奴家一回,奴家回去后定当为沈公子开书立传,让世人都知道沈公子的美名!”
叶鹤澜:……?
在他愣神的空隙,很会抓时机的沈衔星再度从他身下滑走,边溜边再三道谢,伴随着破窗而出的风声,那道轻媚的女声萦绕不绝。
“沈公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呐,能目睹你今日风采,是奴家毕生之幸,若有机会,奴家定当报答你今日的恩情!”
“奴家这就走了,有缘再会!”
她溜得迅速,留下满地狼藉和完全不能看的床榻,如场侵入屋内的暴风雨,以摧枯拉朽之势搞乱一切。
已然接近卯时,马上要早堂了,叶鹤澜无法再去追她,只得闭目静息,欲稳住灵力,他定力极强,只要屏气凝神片刻便能催除杂念,心无旁骛地入定。
片刻过去。
叶鹤澜薄唇微抿,识海里被“沈公子”三字洗了脑,他再度睁眼,有些烦闷,手边似有东西硌手。
月华如练,静静照在满床碎絮上,碎絮间,躺了条红珊瑚发带,与他腕间那鲜红欲滴的咬痕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