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倾盆之诺
雨。
不是初冬那种裹着寒气的冰冷雨丝。
是盛夏的暴雨。狂暴、蛮横、不讲道理。豆大的雨点被狂风卷着,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密集得如同无数小石子被机枪扫射。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明明是下午,却暗得如同深夜提前降临。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破碎,像溺水者绝望伸出的手。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房间其他角落衬得更加幽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窗外涌入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湿冷水汽冲淡了些,但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医院特有的冰冷和死寂,却像藤蔓般缠绕着每一寸空间。
顾凛靠在摇起的病床上。
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愈发嶙峋。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那双曾经幽深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暴雨蹂躏的世界。里面没有光,没有情绪,只有一片被彻底抽空的、死水般的沉寂。
他的右臂。
从肩膀往下,被厚厚的、雪白的纱布和固定支具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具僵硬的、没有生命的石膏模型,沉重地搁在身侧的支架上。纱布的边缘,靠近肘弯的位置,隐约能看到一点暗红色的药膏渗出,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那是化学烧伤和深度清创后留下的印记,是那只手——那只曾经能精准感知每一缕香气、能在废墟中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手——彻底“废了”的宣告。
鼻梁上架着一副临时配的、有些笨重的平光眼镜(保护受损的眼睛)。但更深的伤,在看不见的地方。嗅觉……那曾经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是他区别于这浑浊世界的唯一锚点……现在,只剩下鼻腔深处一片麻木的、永恒的空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个属于“调香师顾凛”的世界,已经轰然倒塌,连废墟都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
几个小时前,一个穿着考究、面无表情的助理送来的。信封里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张支票。纸张挺括,边缘锋利。上面印着一长串冰冷、精确、带着巨大诱惑力的零。数字后面,跟着一个代表巨大财富的家族徽记。
数字冰冷地宣告着:这是你离开的价码。这是你沉默的代价。
这是……谢沉母亲的手笔。
顾凛的目光没有落在支票上。
他空洞地望着窗外。
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扭曲地蜿蜒而下,像无数道丑陋的泪痕。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被彻底碾碎后的、万念俱灰的麻木。仿佛那具躯壳还在,里面的灵魂早已被抽空、碾碎,随着这场暴雨流入了肮脏的下水道。
就在这时。
“砰!”
病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门板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静!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瞬间吹灭了床头那盏昏黄的孤灯!房间彻底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路灯破碎的光晕,透过被雨水冲刷的玻璃,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口。
浑身湿透。
深灰色的风衣被雨水彻底浸透,变成一种沉重得近乎黑色的深灰,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凌乱滴水的黑发、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不断滚落,砸在门口冰冷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像是刚从倾盆暴雨中跋涉而来,带着一身冰冷刺骨的寒气和水汽,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水印。
是谢沉。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疯狂的情绪——愤怒?恐慌?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右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一个透明的塑料蛋糕盒。
盒子不大,但此刻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盒子里面的东西……惨不忍睹。
那勉强能看出是一个蛋糕胚的东西,此刻完全塌陷、变形,糊成一团粘稠的、深褐色的不明物体。边缘焦黑,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又像是被粗暴地摔打过。稀烂的奶油(如果那还能叫奶油的话)混合着焦糊的蛋糕屑,糊满了盒子的内壁。盒盖上用歪歪扭扭、极其生疏的红色糖霜,勉强挤出了几个字:
祝 阳生日快乐
字迹模糊,糊成一团,像垂死挣扎的涂鸦。整个盒子湿漉漉的,沾满了雨水,里面的“蛋糕”更是被雨水泡得更加肿胀、恶心。
谢沉的目光越过昏暗的空间,死死钉在病床上那个如同雕塑般的身影上。
他的视线掠过顾凛苍白凹陷的脸颊,掠过那空洞无神的眼睛,掠过那被厚厚纱布包裹、如同死物般搁置的右臂……最后,落在那床头柜上,那个刺眼的白色信封上。
那张支票的边缘,在窗外晃动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嘲讽的光。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愤怒猛地攫住了谢沉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攥着蛋糕盒的手猛地收紧!塑料盒子在他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里面的烂泥状蛋糕被挤压得更加变形!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
脚步沉重,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滔天的怒意!
“顾凛!”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颤抖和狂怒,“你收了?!你就这么收了?!!”
病床上的人影,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应。
顾凛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聚焦在门口那个浑身湿透、如同困兽般的男人身上。
他的目光扫过谢沉滴水的头发,扫过他苍白愤怒的脸,扫过他手里那个如同垃圾般被攥着的、惨不忍睹的蛋糕盒……
最后,落回谢沉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里。
没有愤怒。
没有质问。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带着一丝了然和讥诮的荒芜。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结局。你母亲替你送来了。我收了。满意了吗?
这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谢沉的心脏!
“你说话啊!” 谢沉猛地又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冲到病床前!冰冷的雨水从他身上甩落,溅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深色的污迹。他死死盯着顾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那只手!那只手是为了谁废的?!你的鼻子!是为了谁……是为了谁……”
他的话猛地哽住!
因为顾凛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的讥诮更深了。仿佛在无声地反问:为了谁?为了一个把我父亲送进监狱、把我钉在耻辱柱上的警察?为了一个连自己母亲都控制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用钱砸碎我最后一点尊严的……废物?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谢沉的喉咙!他猛地扬起手!不是打人!而是将那个被他攥得几乎变形的、装着烂泥蛋糕的塑料盒子,狠狠砸向旁边的墙壁!
“砰——哗啦!!!”
盒子撞在坚硬的墙面上,瞬间四分五裂!
粘稠、焦黑、散发着怪异甜腻焦糊味的蛋糕糊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糊满了小半面墙壁!焦黑的碎屑、稀烂的奶油、塑料碎片……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最肮脏的呕吐物,缓缓流淌、滴落!
一股极其难闻的、混合着焦糖苦味、蛋腥气和雨水腥气的恶臭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谢沉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砸出盒子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微微颤抖着。他看着那面被污秽糊满的墙壁,又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病床上的顾凛,里面翻涌着绝望、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好!好!” 他嘶哑地低吼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收了她的钱!你认了!你认了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你认了你爸是罪犯!你认了你活该被碾进泥里!你认了——!!”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几乎笼罩住病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顾凛盖着的薄被上,晕开深色的湿痕。他俯下身,灼热而混乱的气息喷在顾凛冰冷麻木的脸上。
“那我呢?!” 谢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断崖上!“顾凛!你看着我!你他妈看着我!”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雨水湿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扣住了顾凛没有受伤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腕骨!
“你告诉我!” 谢沉的眼睛红得几乎滴血,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我算什么?!啊?!我算什么?!!”
“那个雨夜!你把我从火场里拉出来的时候!我算什么?!”
“你蹲在法医中心地上!用那只手按着我的头!把我从地狱里拖回来的时候!我算什么?!”
“你在化工厂!用这只手!用你这只手!去抓那个破瓶子!挡在我前面的时候!我他妈到底算什么?!!”
他猛地将顾凛的手腕拉向自己!拉得顾凛整个上半身都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限!鼻尖几乎相抵!
谢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顾凛那双空洞麻木、却深藏着无尽荒凉的眼睛,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胆俱颤的、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顾凛!”
“你告诉我!”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该赎的罪!”
“那你告诉我——”
“我现在站在这里!像个疯子一样淋着雨!烤焦了三个烤箱!做出这堆狗屎一样的东西!像个傻逼一样冲进来!”
“我他妈到底算什么?!”
巨大的、如同风暴般的情绪冲击席卷了整个病房!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墙壁上糊着的蛋糕残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焦糊气!
谢沉粗重的喘息和顾凛手腕被攥紧的细微痛楚,成了这片混乱中唯一清晰的感知!
顾凛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冰层,终于被这狂风暴雨般的质问和那只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手,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
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和愤怒,如同冰层下的岩浆,骤然翻涌上来!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巨大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说话!” 谢沉死死盯着他,扣住他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告诉我!我算什么?!”
顾凛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胸腔剧烈起伏!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极其锐利的火光!那是被彻底逼到墙角、被撕开所有伪装后的、濒死反击般的愤怒和绝望!
“你算什么?” 顾凛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尖锐的讥讽!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向谢沉!“你算警察!算顾问!算高高在上的谢家少爷!”
他猛地用力,想抽回被谢沉死死攥住的手腕!但谢沉的力道如同铁钳!
“你算什么?!” 顾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和绝望!“你算那个把我爸送进去的人!算那个把我钉在耻辱柱上的人!算那个……那个……”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床头柜上那张冰冷的支票,又扫过墙壁上那摊恶心的蛋糕糊,最后死死钉在谢沉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里!
“算那个……让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帮凶!!”
最后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出!
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怨恨、屈辱和彻底的自毁倾向!
谢沉的身体猛地僵住!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扣住顾凛手腕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帮凶”……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瞬间冻结了所有奔涌的血液和沸腾的情绪!巨大的痛楚和荒谬感席卷全身!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凛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
就在他手指松开的刹那!
顾凛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但紧接着!
在谢沉因剧痛和震惊而失神的瞬间!
顾凛的身体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病床上弹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和绝望,狠狠揪住了谢沉湿透的衣领!
巨大的力量将毫无防备的谢沉猛地拽向自己!
“唔——!”
谢沉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拽得失去平衡!整个人朝着病床上的顾凛狠狠压了下去!
混乱!
撕扯!
冰冷的雨水!滚烫的呼吸!浓烈的焦糊蛋糕恶臭!消毒水的冰冷!还有……彼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
就在两人身体即将重重撞在一起的瞬间!
顾凛猛地仰起头!
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谢沉近在咫尺的、写满震惊和痛楚的脸!
然后!
他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不是亲吻!
是撕咬!
带着积压了所有屈辱、愤怒、绝望和毁灭欲的撕咬!
目标——
谢沉的下唇!
“嘶——!”
剧痛!
尖锐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剧痛瞬间从唇上炸开!
谢沉闷哼一声!瞳孔骤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牙齿刺破皮肉的锐利感!温热的、带着自己体温的鲜血瞬间涌出!浓烈的血腥味在两人紧贴的唇齿间轰然弥漫开!
顾凛死死咬住!如同濒死的野兽咬住猎物的喉咙!不肯松口!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血!
温热的!带着生命腥气的血!
顺着被咬破的伤口,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流进两人紧贴的唇齿间!
那味道……
腥甜!
滚烫!
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谢沉的身体瞬间绷紧!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浓烈的血腥味!因为这不顾一切的撕咬!因为这双眼睛里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这火焰……是真实的!是活着的!不再是那潭死水!
就在这血腥弥漫、混乱撕咬的瞬间!
谢沉猛地抬起手!
不是推开!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顾凛狠狠按回病床上!同时用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制住他可能的所有挣扎!
他的动作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顾凛的后背重重撞在床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臂被牵扯,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但他依旧死死咬着谢沉的嘴唇!不肯松口!鲜血染红了两人紧贴的唇瓣!
谢沉毫不在意!
他一只手死死按住顾凛的肩膀!另一只手猛地抬起!带着雨水和冰冷,狠狠捧住了顾凛的脸颊!强迫他抬起下巴!强迫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直视自己!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呼吸灼热地喷在彼此脸上!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谢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凛,里面翻涌着同样狂暴的、不顾一切的火焰!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顾凛耳边:
“顾凛!你听着!”
“我算什么?!”
“我告诉你!”
“我他妈是你的人!”
“从今天起!”
“我放弃严家!放弃所有!”
“我只要你!”
“只要小宇!”
“只要——”
“你活着!!”
最后三个字,如同用尽生命力量的嘶吼!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狠狠砸进顾凛的耳膜!砸进他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
顾凛的身体猛地僵住!
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里,翻涌的恨意和绝望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被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颤和茫然!
咬住谢沉下唇的牙齿,终于……松开了。
鲜血顺着谢沉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顾凛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滚烫的痕迹。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和两人粗重、混乱、交织在一起的喘息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糊蛋糕的恶臭、消毒水的冰冷……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滚烫的、不容置疑的……承诺的气息。
顾凛呆呆地看着谢沉。
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
看着那不断从破口涌出、滴落在他脸上的、温热的鲜血。
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刚刚用最暴烈的方式,在他彻底崩塌的世界废墟上,悍然插下了一面染血的战旗。
他张了张嘴。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死。
想说什么?
质问?讥讽?还是……那早已被碾碎的、不敢奢望的……
没有声音。
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那双空洞麻木了太久的眼睛里疯狂涌出!
不是一滴两滴。
是决堤的洪水!
瞬间模糊了视线!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堤坝!
大颗大颗的泪水混着脸上温热的血水,滚烫地、失控地砸落下来!
砸在洁白的枕头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混合着血与泪的绝望痕迹!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不是攻击!而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喉咙深处爆发出再也无法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啊啊啊——!!!”
哭声凄厉!绝望!却又带着一种被强行撕裂后、暴露在滚烫岩浆里的、无法承受的巨大痛楚和……一丝微弱到几乎被淹没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彻底剥开硬壳的软体动物,在病床上剧烈地颤抖着!嚎哭着!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谢沉依旧死死地按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
嘴角的伤口还在流血。
但他看着身下这个蜷缩着、嚎啕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痛苦和委屈都哭出来的男人。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翻涌的暴烈情绪终于缓缓沉淀。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怆的疲惫。
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