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九苍谷。
九苍谷多体修,宗门建于一片地势奇峻的峡谷内。
这峡谷自然形成,像天地间一道撕裂的伤口,两侧山岩陡峭如刀劈斧削,森森然直插云霄,峭壁之上怪石嶙峋,悬空欲坠,痉挛攀附的岩层褶皱深邃,裂缝纵横交错,狰狞可怖。
碧色苍穹被它裁成一条细而弯曲的蓝绸,只偶有几缕浮云游过。此时暮色渐浓,森然的寒气从谷底升腾而起,无声地贴着峭壁悄然弥漫开来,少年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守在谷口的弟子大多穿着靛蓝色劲装,领头的看装扮大概是个长老一类的人物,看见他们便迎了上来。
“李道友,江道友,秋道友,许久未见啊。”须发尽白的老头精神矍铄,声如洪钟,面带微笑向他们示意。
江旷和秋木槿微微笑着,“是很久了。”
李衔月一脸困倦,没反应过来似的。
老头并不介意李衔月的态度,或者说因带着习以为常的尊敬所以不敢有任何不满,转而看向他们身后的少年们,一挥袖,几块木牌飞至他们身前,“老朽是九苍谷长老陆川,这木牌是我九苍谷的通行凭证,同时以留影的术法绘有九苍谷的地图,还请诸位收好。”
几个人客套的寒暄了几句后陆川侧身,九苍谷在他身后,谷口像猛兽狰狞着张开了巨口,只见他微笑着抬手,“诸位,请。”
进谷之后才发现,谷内空间开阔,日光直射至亭台楼宇之上,一派温暖平和之景,与谷口给人阴暗森寒的感觉截然不同。
众人各自被安排了住处。
弟子们两人一屋,裴眠和庄声潮被分到了一块。
庄声潮一进屋就瘫倒在了床上,裴眠把玩着那块木牌,上面刻着奇异的纹路。
“哎,你昨天跑哪去了?”
“不记得了。”庄声潮看着很茫然,“我跟褚师兄他们出去玩来着,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失去了意识,再醒的时候就是在客栈了。”
“中间一点也不记得了?”裴眠一只手搭在他额头上,“不会头撞哪脑子撞坏了吧?”
“少咒我。”庄声潮有点无奈,拍开他的手,“不能盼着我点好啊。”
裴眠奇怪地看着他,“我是那种人?”
庄声潮:“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了,闭嘴吧大爷。”
二人拌了会嘴,各自开始打坐修炼。
不记得就算了。裴眠不放心,借着刚才的肢体接触悄摸又探查了一番,果然如李衔月所说,只受了点轻伤,已经快痊愈了。他心道:人没事就行。
宗门大比后日才开始,这会六派弟子人还没到全,裴眠第一次参加大比,又是首次远行至他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意思,闲着没事在谷内乱逛,借着各派弟子服辨认宗门门派。
玄色道袍的天青道门,鸦青色短打的越山宗,还有僧袍加身,光头显眼的伽蓝寺。
至于剑阁,剑阁没有弟子服这玩意,想穿什么穿什么。
每年有新来的弟子大多都会好奇这个问题,长老们很自然且一致的回答:出门惹事不容易被认出来。
剑阁虽说护短不怕事,但也绝不是什么屁股都给擦。
就差药庐没来人了。
裴眠不是什么自来熟的性子,但天青道门那群人好像是的。
这群道修的住处就在一片竹林后,这会聚在这片竹林里,远远地看见他晃过来非常热情地邀请他过来,裴眠凑近一看,他们在烤兔子!
裴眠:“哪来的?”
七嘴八舌:“当然是九苍谷的。”
“能杀吗这?”
“杀都杀了说这么多干什么?要不要来点。”
好香。裴眠象征性作思想斗争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把规矩什么的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跟他们一起围坐在那大快朵颐。
他发现天青道门这群人相当擅聊,十分碎嘴,跟他们坐一起不出一个时辰,俨然已经打成了一片被当做了自家人,基本把各派核心的八卦秘辛听了个**不离十。
“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们一脸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裴眠告辞打算继续逛逛的时候他们还挺舍不得,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没事常过来坐坐。
闲逛半天,裴眠把能转的转了个遍,最后找到片挺大的石林,窝在里面一处隐蔽的天然小洞穴里打算小憩一会。
昏昏欲睡之际,隐隐约约听见人声。
“……大比……第一……奖励……你……天青道门那个……伽蓝寺……”
“……那个有本命剑的小子……”
点我吗?
“……谷主……不用留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吵死了。
“……剑阁阁主……”
师尊?
裴眠瞬间清醒了。
但这句话他根本没听真切,脚步声和人声都渐行渐远了。
啧。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裴眠把这事压在了心里,打算回头多注意着点师尊那边的情况,然后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身体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往石林外面走。石林外面有片不大的湖泊,有个人坐在湖边,手里握着竿钓竿垂钓。
嚯,伽蓝寺的,现在的秃驴都这么有情调了吗?
裴眠起了点玩心,弯腰捡起粒石子,准确地打在水面上垂钓线没入的地方。
震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专心致志地钓着鱼,仿佛除了面前的钓竿,世界上再没任何东西能入他的眼。
裴眠忍不住“喂”了一声。
那人终于吝啬地转过小半张侧脸拿余光瞥他。
黄昏时分的光线总是稍显黯淡的,暮色四合中云层热烈得仿佛要烧起来,燎原出半边艳色,苍穹天地间所有光线笼在一起也不过白昼时分的万一,此刻仿佛都聚在了他眼角,胭脂似的洇出片妖冶的红。
好俊的秃驴。
裴眠感慨。
“这位施主有什么事吗?”他又把一颗铮亮的头扭回去了,淡淡道。
“那倒没有。”裴眠笑道,“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活的和尚,有些稀奇。”
“是吗?”
“当然。”
“那么请自便,勿要再扰我。”
裴眠暗叹了声“无趣”,径自走了。
甫一回去,庄声潮就拽住他问,“你跑哪去了?一整天没见到人。”
裴眠跟他说了,然后问:“怎么了?”
“没事。”庄声潮勉强笑了笑,松开他,“随便问问。”
“你看着怎么怪怪的。”裴眠随口道:“不会真撞坏脑子了吧。”
庄声潮没说话。
“走啦。”裴眠恍若未觉,一把勾住他的肩往外面走,“吃饭去。”
结果刚入九苍谷的膳堂没多久他们俩就双双黑着脸出来了。
庄声潮:“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裴眠:“给狗狗都不吃!咱俩要不去找点其他东西吃。”
庄声潮:“你咸鱼干。”
裴眠:“那个不行。我今天下午跟天青那伙道士混了个脸熟,要不要去蹭个饭,他们肯定偷偷开伙了。”
两人对视一眼,走着!
……
明日就是宗门大比了,宁安知道,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赢。
不断的赢,不惜一切代价,直到夺魁。
多少次深夜,他在烛火下看着自己的手都会觉得很恍惚,恍惚到不真实。
他现在当然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是九苍谷师弟们崇仰的宁师兄,是长老和掌门口中欣赏的有前途的弟子。但直到去年,他还只是个在谷口终年站岗的边缘弟子,根骨不佳天赋平平,二十多岁还未有一星半点突破的迹象,他自己都觉得他一辈子可能就止步于练气,不得前行了。
这很正常。能引气入体成为修士已是不易,这已经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了。
真的是福分吗?他以为成为修士就能高那些普通人人一等,能被人尊敬能有钱有门路给妹妹治病,可后来呢?他还是这世道底层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大人物们甚至不用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
妹妹的病拖了一年又一年,只能勉强吊着口气,他跟那些终生劳碌受制于人,匍匐在修士脚下寻求庇护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谁能帮他?谁肯帮他?宁霜才十三岁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凭什么要这样对他?宁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赛一天的憔悴虚弱,拼尽全力也无法挽留半分。
修真,也不过如此。
或许是老天开眼,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终于肯给他次机会。在一次巡夜换班,孤身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敏锐地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宁安也不知道他当时哪来的胆子,颤颤巍巍地提着剑拨开草丛,确认对方没动静后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那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身上都是黏腻的血迹,头发被已经干涸的血凝固住,一缕一缕地耷拉在额前。宁安伸手,想要拨开头发一探究竟。
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一瞬间他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我会死吗?宁霜怎么办?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那人最后一丝气力,他撑着破锣似的嗓子,一双眼隐在暗处却亮的惊人,宁安觉得自己不像是被人,倒像是被野兽盯住猎物的目光盯住,只听他沙哑地说:“……救我……走……我能治好你妹妹……”
然后昏死过去。
理性告诉宁安,这人很威胁,不能捡,应该立刻报告九苍谷的同门,将此人卖掉,或许还能被赏点灵石做奖赏,能多带妹妹再看点大夫。但鬼使神差,那仿佛恶鬼低语般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将他的腿死死地钉在原地——他说能治好妹妹。
哪怕那是颗蒙着糖衣的砒霜,穷途末路之人只是想在弥留之际最后再尝一口甜的,谁在乎里面裹着的是蜜糖还是狗屎。
宁安把他带回家藏起来,悉心照料着。
那人没有食言,他苏醒后真的治好了宁霜,宁安千恩万谢,他还帮宁安洗筋伐骨,让他有了比肩宗门那群“天才”的资质。
最后那人微笑着说,他还能帮宁安做他梦寐以求的内门弟子,让他享受最好的资源,让他也能站在高处俯视那些平庸的蝼蚁,视人命如草芥。
谁会拒绝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宁安拒绝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再了解不过人的劣根性,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他索求的已经够多了。
但那人掐住宁霜的脖子,微笑着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去拿下宗门大比魁首?
宁安毫不迟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