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一心向道》 第1章 剑阁 辰时末。 剑阁青崖山。 林鸟乍起,剑鸣铮铮。 “师弟,师弟你在吗……卧槽哪来的剑阵!” “破剑阵你敢打我!谁教小师弟设的这玩意我抽死你!” “传音符呢,放传音符!” 裴眠收到师兄们的传音和阵法禁制触发的反馈急匆匆下山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一群半大少年聚在一起拔剑抵挡着无孔不入的的灵剑虚影,虽说因为人数问题招架得还算游刃有余,但是攻势还是难免显出几分狼狈。 有眼尖的瞥见他站在一旁无动于衷,怒道,“是亲师弟吗你!师兄快被这破阵法打死了!快点撤掉!” 裴眠听话的撤下禁制,面对一群如狼似虎要扑上来咬死他的师兄一脸无辜,“阁主教的。” 众师兄:“……” 敢怒不敢言。 裴眠眼里带了点笑意,“师兄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是真不记得假不记得了?”领头的师兄叫褚鹤,看着他茫然的眼神,语气带了点无奈,“一月后六派宗门大比,今年负责举办的九苍谷所辖三州距剑阁最远。我自半月前就给你传音告知此事,此次你在剑阁入选参赛的十人之列,你直到现在都没回我。” 他面色带了点难以言喻的扭曲,“我要今天不来亲自再通知一遍,别说下月了,再过半年你都懒得下趟山吧?” 玄域十九州,有一阁一宗一庐一谷一门一寺合六派,各辖三州,另有一特殊派系名骨渊守碑人,不与六派往来,独巡一州。七派守着玄域十九,与妖魔域十三隔着赤霞屿遥遥相望。 每隔七年,六派都会抽取一宗派作为宗门大比的举行地,除东道主外其余宗门所送去参加大比的弟子皆需提前出发,在大比开始前抵达该宗派,否则视为弃权。故而,以防万一一般来说宗门都会提前通知弟子准备妥当。 “我的错,师兄饶命。” 裴眠举手投降,毫无诚意,清了清嗓子,觑着他们的神色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师兄找我就只为了说这个?” 他神色诚恳,说:“别卖关子直说吧,都这么久的师兄弟了,师兄你每次往我这僻远的青崖山专程跑一趟都绝没好事。” 一群人交换眼神相视一笑,面露狰狞将裴眠围住,“你一会就知道了。” 裴眠心里无端涌起股不详的预感。 片刻后,山下酒楼。 二楼雅间内,裴眠面无表情地坐在中间被两个师兄夹着,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 裴眠看了看满桌子酒坛,望向左边的师兄,“请我吃饭?” 又看向右边的师兄,“为我践行?” 褚鹤指着中间被挤压得快没有生存空间的一盘花生米,义正言辞道:“那不是吃的?” 践行是假,喝酒是真。 剑阁培养弟子施行放养制,阁中弟子修行大多去藏书阁自挑适用功法或去悟道崖及其后试炼塔闭关挑战,当然主流便是挑战比自己实力高者,俗话说得好,被压力才能有进步。 但放养不代表不加管教,除门规不可违之外,剑阁严禁弟子在没达金丹之前随意下山。这群少年剑修正值好时光,屁股上插根棍就能当猴满山乱窜的年纪,当然憋不住成日待着宗门里,于是剑阁护宗大阵在阻挡外人之余又有了新任务,不放不持游剑令的金丹以下门内弟子外出。 不是没有人抗议。据说数十年前一位师姐就曾在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阁主罕见的授经课上表达不满,阁主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赏了旁边的一位无辜师兄一掌,给人从讲经堂甩到了练剑场,淡淡地说了句,“太弱,出门容易被打死,丢人”。 绝对镇压,从此再没人抗议。但这不代表少年们外出浪迹的心就此打住了,数年来神人屡出,奇门遁甲五花八门,与护宗大阵斗智斗勇只为下山一游,无一成功。 于是除了成为金丹修士外,挟持游剑令持有者成了唯一的路子。 好巧不巧,裴眠手中就有一块。 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师兄们拐下山了。 思及此,裴眠有点头疼这次如果回去被逮住了该拿什么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这当儿,褚鹤递过来那盘花生米,裴眠冷笑了声。 “褚师兄喜欢自留吧。” 褚鹤从善如流地收回碟子,开了坛酒,“那太好了,你不吃我吃。” 裴眠:“……” 他咬牙切齿半天憋出来一句:“我要吃碧梅糕。” “乖师弟。”右边坐着的师兄揉了把他的头,在某人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之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叫小二上了八碟特色糕点,单开了个小桌给裴眠赶一边去了。 一群人开坛畅饮,谈天侃地展望未来,酒水顺着咽喉没入领口,桌上和衣服洇出大片水渍,空酒坛滚了一地。 怎么看怎么没个正形。裴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一直被看的严,简直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许他碰酒。裴眠嚼了半天糕点,想尝尝酒是什么滋味的心死灰复燃蠢蠢欲动。趁所有人喝得上头,一个师兄支撑不住一头栽在桌上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准备顺走一坛未解封口的小坛,猝不及防被褚鹤一把按住手。 裴眠:“……” 褚鹤自号“千杯不醉”,是不是吹的不知道,反正此人现在看着是非常清醒,他笑眯眯地说:“小孩不许喝酒。” 裴眠真想把酒泼他脸上问他说的什么屁话,他还有三年就及冠了。 “松手。” “不。” “你松不松。” “你敢喝我回去告诉阁主。” 裴眠沉思,斟酌了一下自己被逮到喝酒和师兄被逮到喝酒的后果比较了一下,识相地松手。 褚鹤笑出了声,在他不满的瞪视下拍开坛封大喝一口。 裴眠又翻了个白眼。 闹到深夜,一堆人互相搀扶着走出酒楼。裴眠搀着个酒意上头鬼哭狼嚎的师兄御剑走到一半实在受不了了,恨不得给他两剑,最后冷着脸在他身上贴了张噤声符。 世界终于清净了,只有御剑时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行至剑阁,万籁俱寂。 裴眠拿出游剑令打开护宗大阵,此时星疏云暗,层层叠叠的树影遮住天穹投下的黯淡光线,裴眠看着周遭一片漆黑暗叫不好,以往都是灯火通明,布满剑阁特有的引璃灯明途,今日怎么一盏引璃灯都没亮。 但他走不掉,扶着的醉鬼师兄死死地扒着他,好像他就是到嘴的煮熟鸭子,一放手就飞没影没东西下酒了! 果不其然,没走两步众人就跟守在正前方山路上的执法长老对上了眼。 “玩得开心吗?” 尚还清醒的几个人一个激灵,一个用力掐醒了好几个醉鬼。少年们摇摇晃晃地站好,大多数老老实实没敢吱声,就裴眠搀着的这个最激动,扒在他耳边大喊,“哇师弟我好像看见柳长老了!” 本就寂静的山道更死寂了。 裴眠有点崩溃,给了他一拳试图把人打晕,心说你闭嘴吧。 结果此人松开他痛苦地蹲下,在路边声势浩大地开始呕吐。 柳知焚:“……” 众人:“……” 裴眠:“……” 谢谢你没往我身上吐啊。 第2章 经堂 山夜寂寂。 柳知焚和这群少年们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静待那位吐的天昏地暗的醉鬼兄弟偃旗息鼓,然后目送他昏死过去。 “咳。” 褚鹤率先打破了沉默,一脸凛然正色,道:“不知柳长老深夜在此悟道,弟子们误闯此地,这就告退。” 说完转身欲走,谁知一步还没迈出去,一把通体墨黑的长剑就铮然从天而降,直直地插在他面前,震起的剑气掀动他袍摆,褚鹤悍然转身,“长老我错了。” 柳知焚没吭声。 他长相并不出众,甚至称得上平凡,但是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按照山下凡人的话来讲就叫出尘,有种目空一切的漠然,使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威慑。 褚鹤实在没招了,余光瞥了眼那把看似平平无奇的长剑“灼华”,思绪跑偏没忍住又腹诽了一遍剑名分离,长相跟名字完全是两回事! 对于一名剑修来说,拥有一把本命剑是莫大的幸事,也是天大的难事。因为本命剑由修士骨血锻出,只有极少数在此道天赋异禀之人才有机会拥有,本命剑与本源同生,与性命相连,能为己身带来无可比拟的益处,是天地间最为契合修士的灵剑,且其不事二主,不会被控,一旦剑断,往往代表着其主的陨落。 灼华虽不是本命剑,但也算上等灵剑,跟随柳知焚多年,小有名气,素有“逢物必烬”的凶名。 数年前一位弟子犯禁受罚时,褚鹤有幸见识过灼华之威,发誓此生再也不想见到第二次。开玩笑,执法堂首席长老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见的是他。 褚鹤有点绝望。 “柳长老。” 一旁一直沉默的裴眠突然出声,柳知焚看过去,褚鹤瞬间如蒙大赦,向小师弟投去感激的眼神。果然师兄没白疼你啊,褚鹤十分欣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把自己搀着的师弟护在身前开始装死。 “我们这就去执法堂领罚。” 褚鹤及其他还在清醒着的师兄:“?” 这展开不太对劲吧。 一群少年们眨了眨眼,满脸呆滞和不可置信,看着裴眠嫌弃的拎起那个晕死过去的师兄,向柳知焚行了一礼,往执法堂去了。 众人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冒出同一个想法:上一次被逮好像也是这样的,小师弟的劲似乎格外大,特别喜欢拎着别人走。 跟拎狗似的。 跟上裴眠还是继续待着不动?旁边的师弟疯狂给褚鹤使眼色询问,褚鹤只想捶地,你问我我问谁!除了裴眠那个随便的性子,谁敢在柳知焚没发话之前乱动! 柳知焚抬手,灼华马上飞入他手中,众人屏息凝神,准备聆听柳长老的谆谆教诲,神色简直虔诚到伽蓝寺恭听梵音的和尚来看了都要自愧不如,然后终于等到了柳知焚今天晚上的第二句话,“十息内没到执法堂领罚者,由我亲自降罚。” 眨眼间山路上就没人了。 柳知焚站在原地,收起灼华一挥袖,沿途的引璃灯一瞬间全亮了起来,在山间蜿蜒出一条条曲折的光带,仿佛一路扶摇直上至暗淡的天穹。 柳知焚:“掌门师兄还要藏到几时?” “哎呀哎呀,你这么急着把他们撵走干什么,我还没看够呢。” 披着青羽暗纹外袍的俊逸青年抱怨了一句,在柳知焚的注视下于他面前的树上显出了身形。他丝毫不顾及形象,姿态散漫地蹲在树枝上打了个哈欠,外袍松松垮垮地挂着。 剑阁阁主,李衔月。 柳知焚:“你不该把游剑令给他。” 李衔月眨了眨眼,不知从哪掏出只咸鱼干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想给就给了嘛。人家刚过了试炼塔第一又是我亲传,开个小灶奖励一下都不行啊,他平时又不用。再说了,人不是去领罚了嘛,积极的很。”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孩子。” 柳知焚再次被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震了一惊,实在是无法理解他是怎么把裴眠那副跟他如出一辙的两面性做派归为“好孩子”一类的,再者说这都多大了还叫孩子腻不腻人。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剑阁虽其他方面虽然略显散漫,但凡门内之人犯事必罚不分身份。想起去年这师徒俩在执法堂后的湖泊联手炸湖,“不小心”将半堂保护符咒一块炸毁弄塌数座建筑,事后去执法堂在他面前双双站好二脸无辜的表示只是想炸点鱼吃的场面,柳知焚额头青筋直蹦。 柳知焚:“把游剑令收回来,规矩不可破。” 李衔月:“知道了。” 柳知焚:“他们还没到金丹,出门……” 李衔月:“哎呦,师弟我舟车劳顿刚从外面回来有点偏头痛你快去帮我叫秋师妹看看。” 你头疼个屁!柳知焚气急。 李衔月笑嘻嘻的,丢出样东西砸向柳知焚,他伸手接住,发现是只咸鱼干。 “秘法腌制,全玄域独一家。消消火。” 李衔月留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柳知焚刚攥紧的拳头一抖,直接把咸鱼干捏成了碎渣,想抽人的心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但这是掌门师兄,抽不得,也抽不过。所以他没做停留,头也不回地往执法堂去了。 剑阁虽然不怎么管弟子修系发展方向,但还是有必需的经课要讲,只是不怎么频繁罢了。 次日恰逢讲经堂三日一次的晨课,裴眠在床上挣扎了半天,最后顶着一张青肿的脸慢吞吞地爬起来,龇牙咧嘴的开始喂鸟。 他在青崖山养了只小雀鸟,因是十四岁那年捡到的所以起名十四,后来带给师兄师姐们看,他们却说这样太草率了试图劝他改名,裴眠欣然接受。结果一群人挝耳挠腮想了半天,给出了诸如“狗蛋”“铁柱”“小花”此类的名字,挨了裴眠半月的白眼。 十四啄着面前的干果,还不忘盯着裴眠的脸看。 裴眠在它头上弹了下,下山去了。 剑阁地处玄域北部,修筑主殿及山门坐北朝南,主峰有三,分别是鸿剑峰,云剑峰,驭剑峰;小峰无数,各司其用。弟子多住在沧澜山的弟子居,自选心仪住处,零零散散地分散在山顶山腰山脚各处。裴眠孤身一人住在青崖山上离群索居,并不是不合群,只是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闭关修行。 李衔月大手一挥,把最僻远的青崖山划给了他。 裴眠很满意,顺便趁此机会跟李衔月学了段时间阵法禁制,一有所成就在山下叠加阵法用以练习,熟练的同时又绝了其他人随意打扰他闭关的心,把青崖山彻底打造成了座除他之外无人踏足的荒山。 裴眠到的时候尚早,虽不知今日晨课是哪位长老讲什么,但讲经堂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些人。 “醒之,这里。” 刚进讲经堂,庄声潮就招手喊他,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被褚师兄他们叫出去玩又被逮了?” 裴眠黑着脸说:“什么叫,我是被架出去的。” 庄声潮:“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裴眠:“我没叫。” 庄声潮:“好好好。” 这人较真,庄声潮不执着于他掰扯这种话题。 但他乐不可支,乐此不疲,一直盯着他看。 裴眠:“你有毛病是不是庄时与?” 庄声潮:“没啊。” 裴眠:“上次你偷江长老丹药跟褚师兄换酒……” 庄声潮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四下看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这边都围褚鹤一行人那边去了,松了口气,一脸恳切,“我辈修士当以醒之你为榜样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都听说了,你面对柳……长老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带着夏询师兄一行人死里逃生,真是吾辈楷模……” 裴眠懒得听他瞎扯,嫌弃地拍掉他的手,冷哼了声。 第3章 乖徒 待到授课的长老踏入讲经堂的那一刻,所有闹哄哄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尊师重道,向来是剑阁弟子必备的基础修养。 裴眠看清来人,惊讶了一瞬。 无他,此次晨课的讲师正是他在外游历大半年没回来的师尊。 “哎,阁主回来了。”庄声潮捅捅他。 “我没瞎。”裴眠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底那点难得见到他的喜悦,打算一会下晨课去鸿剑峰逛逛。 李衔月:“今日不授课,给诸君讲桩趣事。” “半年前我离开剑阁四方游历,一次出了玄域往赤霞屿去,在岛上偶遇一对修士。” “众人皆知,赤霞屿横跨海域,将妖域六州和魔域七州隔离在玄域之外,其上遍布赤炎树,温度炽高无比,寻常活物无法生存。据古籍记载,此地自万年前轩辕神君与持焰神君大战一场后,岛中更是剑气横生,残阵无数,自是凶险非常,连妖魔域那群肉身强悍的大妖老魔都不肯轻易踏足。我只堪堪行至近岛心处便准备退下,可怪的是,这对修士修为明显低我数境,虽已身受重伤面色枯朽,却能深入岛心而苟全性命。” “我心下疑惑之际又生出些兴趣,遂追赶上他们打算求问个明白,幸而他们虽寡言,却并非只字不肯透露。原来是对恩爱的散修道侣,因女方得了种怪病二人四处求方问药,最后听说赤霞屿岛心生长着一种可入药的奇草涤洙,最适医这种奇难杂症且药到病除,故而冒险上岛一求,至于其他,闭口不言。我虽遗憾,但感念二人情深,也因着这偶然的际遇,赠与他二人一人一缕寄有同朽剑意的锦囊保命用,随后便离岛继续往他处游历。” 说到这里,李衔月端起茶杯撇去浮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裴眠却犯了嘀咕,师尊什么时候这么爱多管闲事了,他真的有“感念他人情深而怜悯”这种情绪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李衔月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放下茶杯继续讲述。 “后又过两月有余,我游至九苍谷地界寻求一种失传已久的酿酒方子,赠给那二人的剑意锦囊突然有了动静,你们猜猜我寻着剑意消失的残息追去了哪里?” “还是赤霞屿?” 有人出声,裴眠回头循声望去,发现是那天搀着回来趴路边吐的夏询师兄。 夏询冲他眨了眨眼。 “妖域。” 李衔月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笑道:“追到妖域边界确实是看见了那二人,竟是对黄鼠狼夫妇。” “后来呢?”有人问。 “死了呗。”李衔月说。 “这算什么趣事。” “我瞎编的也说不准呢?” 又跟众人瞎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志怪逸事,李衔月掐着时间宣布晨课结束,孤身如来时一样又离开了。 裴眠听他扯到一半就支着头睡着了,直到李衔月都跑没影了庄声潮才意犹未尽地戳戳他,“下晨课了,出去逛逛?” 裴眠清醒了点,半眯着眼站起来,牵扯到背后伤口又是一阵疼,“不了,我还有事。” 庄声潮:“又回青崖山练剑啊。” “唔。”裴眠含糊应了声,快步出了讲经堂,掐剑诀御剑一溜烟跑没影了。 “怎么都一个德性,跑这么快。”庄声潮“啧”了声,晃晃悠悠地走了。 卯时初。 剑阁鸿剑峰。 鸿剑峰漫山碧色,终年云雾蒸腾,翻滚不息。一泓巨瀑从山峰东面声势浩荡地倾斜而下,剑阁主殿便修筑于此峰山顶显眼处,在日光下远远望着已是气势恢宏,近看更是精妙非常。正应“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其上殿宇层叠,巍峨的殿影衬着青冥天色,遗世独立,飞檐斗拱如巨鹏振翅,似要刺破弥漫的流云,千年沉香木柱上浮雕的游龙戏凤栩栩如生,正门牌匾上是剑阁第一代阁主苍劲有力的题字“山色有无中”。 裴眠没在主殿停留,师尊估计刚回来不久肯定不会在主殿待着,又心血来潮跑来跟弟子们胡天胡地一通瞎扯,这个时辰估摸着该是在鸿剑峰后山的的小院里补觉。 后山林木繁茂,山鸟啼声清亮,碎光杂荫游荡在山道林冠下,流水般涤带走满山光阴。 不多时,他停在后山山腰一处白墙黛瓦的小院门前。 然后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侧了侧身,一道暴虐的剑气擦着他鼻尖飞过,冲向院门对着的林中,瞬间劈倒一大片林木。 裴眠面色如常,进院子顺手把门关上了。 里面的情景,与山野景致,剑阁诸阁相比又是另一重景色了。 院角种了几株芭蕉,抄手长廊横跨一渠种满芙蓉的水泽,院内一棵四月雪冠叶繁茂,四季常青,树下的石桌上还有未尽的残棋局,黛色的石凳承了不少散下的落花和日光。 李衔月就坐在长廊尽头,披着件月白色云纹长袍,风盈满他宽大的袍袖,像是要与院中四散的四月雪融为一体。他看着情绪不佳,手上捻着一把石子,正倚着廊柱打水漂玩。 裴眠走到他旁边坐下,很久不见他,心里是喜悦的,但他本身并不是什么健谈的人,现在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叫了声“师尊。” 李衔月笑笑,又丢了颗石子。他生得俊美无铸,眉飞入鬓,单眼皮下三白,不笑时眉眼间总笼着层倦怠的冷漠,此刻一双冷冽的眼总算有了点温度,恢复成惯见的闲散温和的模样,“小眠看起来怎么心事重重的。” 裴眠表字醒之,是李衔月取的,但此人一向离经叛道不走寻常路,仍像幼时未取字时那样叫他小眠。裴眠无所谓这个,也就由他去了。 裴眠翻了个白眼,“看着心事重重的明显是师尊你。” 李衔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说话这么直白。” 李衔月分了他几颗石子,两个人聊着天,较劲似的拿石头砸水泽中游动的几尾小鱼。 李衔月问道:“脸怎么了?” 裴眠老老实实地答:“昨日跟师兄们一块触犯阁规,大半夜受完刑又被柳长老留在执法堂打了一顿。” 李衔月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裴眠:“怎么又拿剑气砍我?” 李衔月:“不是没砍到。” 裴眠:“那要是砍到了呢?” 李衔月:“那你也太废物了,出去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裴眠:“也对。” 李衔月:“同朽剑法练到第几卷了?” 裴眠:“第二卷。” 同朽剑是李衔月本命剑,他自创同朽剑法九卷,一卷一式,天下无双。 “对了。”李衔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石子胡乱扔进了水里,拍了拍手。 裴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李衔月开始掏储物袋,“为师给你带了点东西。” 裴眠面色古怪,“不会又是药庐特产野菜,伽蓝寺特产香灰,九苍谷特产冰块,天青道门特产无根水,越山宗特产玄铁残渣这种东西吧?” 李衔月手上动作没停,闻言挑了挑眉,“你搁这报菜名呢?晚上想吃什么?” 裴眠:“……” 裴眠:“你做吗?” 李衔月理所当然,“当然是你做。” 裴眠:“那你问我想吃什么?” “乖徒。”李衔月终于停下来正眼看他,“我养了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什么脾性吗?” 裴眠当然知道。 但是每次还是会信。 简直了。他面无表情地想,估计全玄域找不出第二位如此厚颜无耻的师尊。 “啊,找到了。” 李衔月将储物袋收起,摊开手,是条正红色的耳坠。 那是裴眠没见过的瑰丽晶石,正红色的晶体内里在日光照耀下似有液体流动,光华内敛,下端用黑曜石的圆珠坠着同色的短流苏。 裴眠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我不带耳饰。” 李衔月:“试试嘛,我给你现打一个也行。” 裴眠言简意赅:“疼。” 李衔月作势要收回手。 裴眠一把夺过那条耳坠。 “我又没说不要。” 李衔月心情颇好地拍了拍他的头,没两下就被裴眠木着脸躲开了。 李衔月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行了,东西也收到了,没什么事我就回去补觉了。” 裴眠点点头,“那我晚上再过来。” “碧梅糕。” “知道了,我去买。” 第4章 出发 李衔月说他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至少今年不会走。于是裴眠每日除了在青崖山雷打不动地练上大半天剑外,还要去鸿剑峰后山的小院给他做饭吃,顺便学点新东西。 裴眠后来问李衔月晨课上讲的那个趣事是真是假。李衔月当时正在做木工,碎屑满桌子乱飞,敷衍地回了句,“真的假的?……唔,把那个小零件给我拿来。” 裴眠:“……” 故弄玄虚。 一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弹指即过。 很快到了启程去九苍谷参加六派宗门大比的日子。 往年宗门大比各宗除掌门外都会各选派带队长老两位,门下弟子十位,今年亦是如此。 裴眠到的早,入选的十人加他也才来了一半。左右无事,他就抱着剑靠在广场角落一棵粗壮的海棠花树下,盯着地上爬动的蚂蚁发呆。 “嘿乖徒。” 面前乍然垂下一颗倒立的脑袋,搁旁人早被吓的一蹦三尺高了,裴眠收回盯着蚂蚁的视线慢吞吞道:“师尊能不能换一招,这招用很多遍了,无聊。” “小眠长大了逗着都不好玩了。” 李衔月嘀咕了一句,“咻”地将身子勾正,一条腿半支着坐在树杈上,另一条腿晃晃悠悠。 “我能听见。” 李衔月视线落在他左耳戴着的耳饰上,只是笑。 师尊有一点和师兄们不谋而合,就是只要乍然一找他就绝没好事,裴眠板着脸没吭声了。 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裴眠下意识去接,手上多了个锦袋。 “咸鱼干,带着路上吃。” 裴眠掂了掂份量,眼中讶然,觉得这袋子他从今天吃到宗门大比结束都吃不完。 但他还是没忍住露出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两人说话这会儿,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带队长老也御剑飞过来落在广场中央开始清点人数。 今年带队的是丹堂长老江旷,还有一个是历年私下被评为“最受弟子欢迎的好长老”的秋木槿,与柳知焚的口碑两极分化。 江旷随意扫了眼,发现少了个人,往广场一看,不出意料地在角落的海棠花树下看见了只缺队崽,他那倒霉催的掌门师兄还兴冲冲地向他招了招手。 到底在兴奋什么?江旷疑惑,他又不是没去参加过。 秋木槿问他,“师弟你在看什么?” 江旷:“师姐你没发现少个人吗?” 秋木槿:“是哦。裴醒之去哪了?” 她也四下扫了眼,发现了角落的师徒俩,“掌门师兄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怎么不让醒之过来?” 秋木槿看了看日晷,传音过去,那两个人马上往这边过来了。 秋木槿:“该出发了。” 李衔月点点头,慢吞吞地站到他们俩旁边。 裴眠跟师兄师姐们站在了一起。 江旷沉声道:“大比期间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别惹是生非,惹事也惹点好欺负的,实在打不过出去别说你是剑阁弟子。” “好的长老!” “出发。” 众人各自召出自己的灵剑,跟在三人后面,一行人一路风驰电掣地往九苍谷去了。 …… 乌云蔽月,夜凉如水。 一行人行至第三四州交界处的泌阳山脉停下休憩。 “附近都是山峦,罕有城池,今夜便在此休整吧。” 褚鹤拿出引火符生了堆火,一行人或远或近的在附近坐下。 秋木槿没看见李衔月,问江旷:“掌门师兄呢?” “他嫌慢,自己先跑了。” “后日能到九苍谷吗?” “差不多。” 眼看着是不可能让他们守夜了,几个少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说话。褚鹤和另一个叫蔺悲风的一左一右地坐在裴眠旁边,试图从他手里的一袋子咸鱼干里分得一杯羹。 裴眠死死地护住怀里的锦袋,嘴里嚼着东西,说话还有点含糊不清的,“不给。” 褚鹤:“我拿灵果跟你换。” 裴眠:“你想吃鱼不会自己去抓吗,刚才不是路过一条河。” 褚鹤:“抓的哪有抢的香……啊不是,我是说,师弟你这咸鱼干看着很好吃。” 裴眠:“不给就是不给。” 褚鹤:“好师弟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蔺悲风:“好师弟我们两天没吃东西了。” 裴眠怒道:“你们俩辟谷了又饿不死!” 蔺悲风:“你不也辟谷了。” 褚鹤:“师弟你怎么突然带上耳饰了?” 裴眠:“你们怎么话这么多?” …… 裴眠被他们俩扰得心烦意乱,庄声潮本来在江旷旁边待着,注意到他们这边动静也凑过来,“哎,干什么呢?” 裴眠掐剑诀召出千机剑,“单挑,谁先来,打赢给吃咸鱼干。” 褚鹤一脸严肃:“同门之间要和谐友爱,不要打打杀杀的。” 蔺悲风和庄声潮赞同点头。 裴眠:“不打别吃。” 三人长嗟短叹,硬生生把调子哼成了山路十八弯,腔调一波三折极富韵律,裴眠觉得他们很有去戏班子唱戏的潜质。 名角啊。 眼看软磨硬泡半天都没用,几人只能悻悻然消停了点。 “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秋木槿看了眼众人,温声说道。 众人应下,各自寻找舒服的地方休息。 裴眠跟三人打了个招呼,瞅准了棵枝繁叶茂的粗壮大树,飞身上去,打算凑合一宿。 已是深夜,裴眠做了个噩梦,陡然惊醒。 莫名出了一身冷汗,他睡意全无,索性不睡了,坐在树枝上仰头望着月光,透过层叠的树影,朦胧得像隔了层薄纱。 胸腔内,心脏咚咚作响。 裴眠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这明显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跟秋长老说吗?他瞥了眼远处的二人,江旷守夜,秋木槿正在休憩。 还是算了,他皱眉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心脏,运转灵力开始调息,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先把大比过了再说。 次日继续赶路,一行人总算在临近傍晚时分进入了九苍谷所辖地域。 玄域第四州,雾州兆阳城。 李衔月早早地就给江旷传了音,故而几人一进城就目标明确地直奔城中最大的兆阳客栈跟李衔月会合。 李衔月早定好了雅间,自己先吃上了。 江旷把剑往桌子上拍,怒极,“你能不能负点责任!” 李衔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特色清蒸雾鳜鱼,端的是十二分的淡定,“何出此言。” 江旷:“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把这群猴……孩子全丢给我和师姐。” 李衔月一脸享受,“好吃……唔,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们提前预定个住处嘛。喏,客栈被我包下来了。” 秋木槿:“真的不是因为你觉得在外面风餐露宿,荒郊野岭睡得不舒坦吗?” 李衔月:“你们这都说的什么话?来来来吃饭吃饭。” 出了剑阁在外面没有什么护宗大阵拘着少年们了,正是爱玩的年纪,看什么都新鲜,临到九苍谷,又恰逢当地小节,几人暗戳戳商量着四处逛逛。 几人过来邀请裴眠一起的时候他没应,那阵心悸他还没完全缓过来劲,只说要待在客栈专心打坐修炼,他们又劝了两句,看他实在恹恹于此,也就自己走了。 一夜无话,裴眠没觉得会发生什么。 直到次日清晨下楼在底下看见一脸怒容的秋木槿和鹌鹑蛋似的挨训的师兄师姐们。 他感到有些好笑,秋长老还会发火?他们又闯什么祸了?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庄声潮失踪了。 原来昨日夜里邀请裴眠无果后,几人便在城中四处游逛,恰逢此地招阳小节,城中夜里有场盛大的庙会,他们疯玩到深夜便准备偷偷溜回客栈,谁曾想却找不到庄声潮的身影,寻了一夜,传音符追踪符等各种能想到的手段都用上了,就是找不到人。 他们实在无法,只能回客栈求助长老。 “……你们……”秋木槿说不出来话了,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挥了挥手,“实在是不省心,安心待着吧,掌门师兄和师弟会把他带回来的。” 裴眠想出去帮着找人,被眼尖的秋木槿一把拽住后领拽回来,没好气道:“有你什么事,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师尊他师尊都去了,你还怕他们出事不成?” 裴眠在她罕见的严厉目光下默默找了个靠窗的空桌坐下。 愁云惨淡,微风拂动他束发的暗红锦缎。 等待真是世界上最煎熬的事情,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做了也似乎毫无意义,只能被动地守着心里那点希望,希望它能如你所想,希望命运并非如此刻薄,希望所愿成真。 可是庄声潮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什么都做不了吗?他想。 裴眠在这煎熬的数个时辰里模糊地冒出个风牛马不相及的想法来:我是不是不够成熟,不够强大,所以秋长老说我帮不上忙。 我若有通天神通……不,就算不是手眼通天,像师尊那般实力强悍,强到万人敬仰,一剑破万法诸邪避让,应该就不会被人质疑了。 我能帮上忙,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裴眠突然想起那个幼时溢着血色的黄昏。 但他没有机会想到更多了。 “凝神。” 裴眠听见李衔月的声音。 随后微凉的指尖点上他眉心,灵力顺着相触的地方流入他四肢百骸,如旱地逢霖,他内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裴眠顺从地凝神调息,再睁眼时,敏锐地捕捉到李衔月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色。 他以为是庄声潮出了什么事,张了张口刚准备说话,就看见在李衔月身后,江旷抱着庄声潮上楼,秋木槿跟在他们后面。 他松了口气。 “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李衔月给自己倒了杯茶,抱怨道:“你们这群小孩怎么这么闹腾,大清早的想好好睡个觉都不安稳。” 裴眠也学着他的样子给自己倒了杯,“哪找到的。” “那你别管。”李衔月得意洋洋,“你师尊我自有妙法。” 他突然变了脸色,“小眠,你不会跟他一样走丢吧?” 裴眠有点无语,“不会。” 他都多大人了,哪有走丢一说。 “走丢也没事。”外面阴云散去,李衔月的轮廓像被明亮的日光摹了层浅金色的边,他垂眸,眼睑处投下片浅色阴影,神色模糊得看不真切,“师尊总有办法找到你。” 第5章 九苍 第三日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九苍谷。 九苍谷多体修,宗门建于一片地势奇峻的峡谷内。 这峡谷自然形成,像天地间一道撕裂的伤口,两侧山岩陡峭如刀劈斧削,森森然直插云霄,峭壁之上怪石嶙峋,悬空欲坠,痉挛攀附的岩层褶皱深邃,裂缝纵横交错,狰狞可怖。 碧色苍穹被它裁成一条细而弯曲的蓝绸,只偶有几缕浮云游过。此时暮色渐浓,森然的寒气从谷底升腾而起,无声地贴着峭壁悄然弥漫开来,少年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守在谷口的弟子大多穿着靛蓝色劲装,领头的看装扮大概是个长老一类的人物,看见他们便迎了上来。 “李道友,江道友,秋道友,许久未见啊。”须发尽白的老头精神矍铄,声如洪钟,面带微笑向他们示意。 江旷和秋木槿微微笑着,“是很久了。” 李衔月一脸困倦,没反应过来似的。 老头并不介意李衔月的态度,或者说因带着习以为常的尊敬所以不敢有任何不满,转而看向他们身后的少年们,一挥袖,几块木牌飞至他们身前,“老朽是九苍谷长老陆川,这木牌是我九苍谷的通行凭证,同时以留影的术法绘有九苍谷的地图,还请诸位收好。” 几个人客套的寒暄了几句后陆川侧身,九苍谷在他身后,谷口像猛兽狰狞着张开了巨口,只见他微笑着抬手,“诸位,请。” 进谷之后才发现,谷内空间开阔,日光直射至亭台楼宇之上,一派温暖平和之景,与谷口给人阴暗森寒的感觉截然不同。 众人各自被安排了住处。 弟子们两人一屋,裴眠和庄声潮被分到了一块。 庄声潮一进屋就瘫倒在了床上,裴眠把玩着那块木牌,上面刻着奇异的纹路。 “哎,你昨天跑哪去了?” “不记得了。”庄声潮看着很茫然,“我跟褚师兄他们出去玩来着,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失去了意识,再醒的时候就是在客栈了。” “中间一点也不记得了?”裴眠一只手搭在他额头上,“不会头撞哪脑子撞坏了吧?” “少咒我。”庄声潮有点无奈,拍开他的手,“不能盼着我点好啊。” 裴眠奇怪地看着他,“我是那种人?” 庄声潮:“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了,闭嘴吧大爷。” 二人拌了会嘴,各自开始打坐修炼。 不记得就算了。裴眠不放心,借着刚才的肢体接触悄摸又探查了一番,果然如李衔月所说,只受了点轻伤,已经快痊愈了。他心道:人没事就行。 宗门大比后日才开始,这会六派弟子人还没到全,裴眠第一次参加大比,又是首次远行至他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意思,闲着没事在谷内乱逛,借着各派弟子服辨认宗门门派。 玄色道袍的天青道门,鸦青色短打的越山宗,还有僧袍加身,光头显眼的伽蓝寺。 至于剑阁,剑阁没有弟子服这玩意,想穿什么穿什么。 每年有新来的弟子大多都会好奇这个问题,长老们很自然且一致的回答:出门惹事不容易被认出来。 剑阁虽说护短不怕事,但也绝不是什么屁股都给擦。 就差药庐没来人了。 裴眠不是什么自来熟的性子,但天青道门那群人好像是的。 这群道修的住处就在一片竹林后,这会聚在这片竹林里,远远地看见他晃过来非常热情地邀请他过来,裴眠凑近一看,他们在烤兔子! 裴眠:“哪来的?” 七嘴八舌:“当然是九苍谷的。” “能杀吗这?” “杀都杀了说这么多干什么?要不要来点。” 好香。裴眠象征性作思想斗争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把规矩什么的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跟他们一起围坐在那大快朵颐。 他发现天青道门这群人相当擅聊,十分碎嘴,跟他们坐一起不出一个时辰,俨然已经打成了一片被当做了自家人,基本把各派核心的八卦秘辛听了个**不离十。 “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们一脸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裴眠告辞打算继续逛逛的时候他们还挺舍不得,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没事常过来坐坐。 闲逛半天,裴眠把能转的转了个遍,最后找到片挺大的石林,窝在里面一处隐蔽的天然小洞穴里打算小憩一会。 昏昏欲睡之际,隐隐约约听见人声。 “……大比……第一……奖励……你……天青道门那个……伽蓝寺……” “……那个有本命剑的小子……” 点我吗? “……谷主……不用留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吵死了。 “……剑阁阁主……” 师尊? 裴眠瞬间清醒了。 但这句话他根本没听真切,脚步声和人声都渐行渐远了。 啧。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裴眠把这事压在了心里,打算回头多注意着点师尊那边的情况,然后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身体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往石林外面走。石林外面有片不大的湖泊,有个人坐在湖边,手里握着竿钓竿垂钓。 嚯,伽蓝寺的,现在的秃驴都这么有情调了吗? 裴眠起了点玩心,弯腰捡起粒石子,准确地打在水面上垂钓线没入的地方。 震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专心致志地钓着鱼,仿佛除了面前的钓竿,世界上再没任何东西能入他的眼。 裴眠忍不住“喂”了一声。 那人终于吝啬地转过小半张侧脸拿余光瞥他。 黄昏时分的光线总是稍显黯淡的,暮色四合中云层热烈得仿佛要烧起来,燎原出半边艳色,苍穹天地间所有光线笼在一起也不过白昼时分的万一,此刻仿佛都聚在了他眼角,胭脂似的洇出片妖冶的红。 好俊的秃驴。 裴眠感慨。 “这位施主有什么事吗?”他又把一颗铮亮的头扭回去了,淡淡道。 “那倒没有。”裴眠笑道,“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活的和尚,有些稀奇。” “是吗?” “当然。” “那么请自便,勿要再扰我。” 裴眠暗叹了声“无趣”,径自走了。 甫一回去,庄声潮就拽住他问,“你跑哪去了?一整天没见到人。” 裴眠跟他说了,然后问:“怎么了?” “没事。”庄声潮勉强笑了笑,松开他,“随便问问。” “你看着怎么怪怪的。”裴眠随口道:“不会真撞坏脑子了吧。” 庄声潮没说话。 “走啦。”裴眠恍若未觉,一把勾住他的肩往外面走,“吃饭去。” 结果刚入九苍谷的膳堂没多久他们俩就双双黑着脸出来了。 庄声潮:“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裴眠:“给狗狗都不吃!咱俩要不去找点其他东西吃。” 庄声潮:“你咸鱼干。” 裴眠:“那个不行。我今天下午跟天青那伙道士混了个脸熟,要不要去蹭个饭,他们肯定偷偷开伙了。” 两人对视一眼,走着! …… 明日就是宗门大比了,宁安知道,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赢。 不断的赢,不惜一切代价,直到夺魁。 多少次深夜,他在烛火下看着自己的手都会觉得很恍惚,恍惚到不真实。 他现在当然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是九苍谷师弟们崇仰的宁师兄,是长老和掌门口中欣赏的有前途的弟子。但直到去年,他还只是个在谷口终年站岗的边缘弟子,根骨不佳天赋平平,二十多岁还未有一星半点突破的迹象,他自己都觉得他一辈子可能就止步于练气,不得前行了。 这很正常。能引气入体成为修士已是不易,这已经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了。 真的是福分吗?他以为成为修士就能高那些普通人人一等,能被人尊敬能有钱有门路给妹妹治病,可后来呢?他还是这世道底层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大人物们甚至不用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 妹妹的病拖了一年又一年,只能勉强吊着口气,他跟那些终生劳碌受制于人,匍匐在修士脚下寻求庇护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谁能帮他?谁肯帮他?宁霜才十三岁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凭什么要这样对他?宁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赛一天的憔悴虚弱,拼尽全力也无法挽留半分。 修真,也不过如此。 或许是老天开眼,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终于肯给他次机会。在一次巡夜换班,孤身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敏锐地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宁安也不知道他当时哪来的胆子,颤颤巍巍地提着剑拨开草丛,确认对方没动静后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那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身上都是黏腻的血迹,头发被已经干涸的血凝固住,一缕一缕地耷拉在额前。宁安伸手,想要拨开头发一探究竟。 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一瞬间他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我会死吗?宁霜怎么办?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那人最后一丝气力,他撑着破锣似的嗓子,一双眼隐在暗处却亮的惊人,宁安觉得自己不像是被人,倒像是被野兽盯住猎物的目光盯住,只听他沙哑地说:“……救我……走……我能治好你妹妹……” 然后昏死过去。 理性告诉宁安,这人很威胁,不能捡,应该立刻报告九苍谷的同门,将此人卖掉,或许还能被赏点灵石做奖赏,能多带妹妹再看点大夫。但鬼使神差,那仿佛恶鬼低语般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将他的腿死死地钉在原地——他说能治好妹妹。 哪怕那是颗蒙着糖衣的砒霜,穷途末路之人只是想在弥留之际最后再尝一口甜的,谁在乎里面裹着的是蜜糖还是狗屎。 宁安把他带回家藏起来,悉心照料着。 那人没有食言,他苏醒后真的治好了宁霜,宁安千恩万谢,他还帮宁安洗筋伐骨,让他有了比肩宗门那群“天才”的资质。 最后那人微笑着说,他还能帮宁安做他梦寐以求的内门弟子,让他享受最好的资源,让他也能站在高处俯视那些平庸的蝼蚁,视人命如草芥。 谁会拒绝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宁安拒绝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再了解不过人的劣根性,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他索求的已经够多了。 但那人掐住宁霜的脖子,微笑着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去拿下宗门大比魁首? 宁安毫不迟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