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授课的长老踏入讲经堂的那一刻,所有闹哄哄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尊师重道,向来是剑阁弟子必备的基础修养。
裴眠看清来人,惊讶了一瞬。
无他,此次晨课的讲师正是他在外游历大半年没回来的师尊。
“哎,阁主回来了。”庄声潮捅捅他。
“我没瞎。”裴眠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底那点难得见到他的喜悦,打算一会下晨课去鸿剑峰逛逛。
李衔月:“今日不授课,给诸君讲桩趣事。”
“半年前我离开剑阁四方游历,一次出了玄域往赤霞屿去,在岛上偶遇一对修士。”
“众人皆知,赤霞屿横跨海域,将妖域六州和魔域七州隔离在玄域之外,其上遍布赤炎树,温度炽高无比,寻常活物无法生存。据古籍记载,此地自万年前轩辕神君与持焰神君大战一场后,岛中更是剑气横生,残阵无数,自是凶险非常,连妖魔域那群肉身强悍的大妖老魔都不肯轻易踏足。我只堪堪行至近岛心处便准备退下,可怪的是,这对修士修为明显低我数境,虽已身受重伤面色枯朽,却能深入岛心而苟全性命。”
“我心下疑惑之际又生出些兴趣,遂追赶上他们打算求问个明白,幸而他们虽寡言,却并非只字不肯透露。原来是对恩爱的散修道侣,因女方得了种怪病二人四处求方问药,最后听说赤霞屿岛心生长着一种可入药的奇草涤洙,最适医这种奇难杂症且药到病除,故而冒险上岛一求,至于其他,闭口不言。我虽遗憾,但感念二人情深,也因着这偶然的际遇,赠与他二人一人一缕寄有同朽剑意的锦囊保命用,随后便离岛继续往他处游历。”
说到这里,李衔月端起茶杯撇去浮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裴眠却犯了嘀咕,师尊什么时候这么爱多管闲事了,他真的有“感念他人情深而怜悯”这种情绪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李衔月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放下茶杯继续讲述。
“后又过两月有余,我游至九苍谷地界寻求一种失传已久的酿酒方子,赠给那二人的剑意锦囊突然有了动静,你们猜猜我寻着剑意消失的残息追去了哪里?”
“还是赤霞屿?”
有人出声,裴眠回头循声望去,发现是那天搀着回来趴路边吐的夏询师兄。
夏询冲他眨了眨眼。
“妖域。”
李衔月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笑道:“追到妖域边界确实是看见了那二人,竟是对黄鼠狼夫妇。”
“后来呢?”有人问。
“死了呗。”李衔月说。
“这算什么趣事。”
“我瞎编的也说不准呢?”
又跟众人瞎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志怪逸事,李衔月掐着时间宣布晨课结束,孤身如来时一样又离开了。
裴眠听他扯到一半就支着头睡着了,直到李衔月都跑没影了庄声潮才意犹未尽地戳戳他,“下晨课了,出去逛逛?”
裴眠清醒了点,半眯着眼站起来,牵扯到背后伤口又是一阵疼,“不了,我还有事。”
庄声潮:“又回青崖山练剑啊。”
“唔。”裴眠含糊应了声,快步出了讲经堂,掐剑诀御剑一溜烟跑没影了。
“怎么都一个德性,跑这么快。”庄声潮“啧”了声,晃晃悠悠地走了。
卯时初。
剑阁鸿剑峰。
鸿剑峰漫山碧色,终年云雾蒸腾,翻滚不息。一泓巨瀑从山峰东面声势浩荡地倾斜而下,剑阁主殿便修筑于此峰山顶显眼处,在日光下远远望着已是气势恢宏,近看更是精妙非常。正应“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其上殿宇层叠,巍峨的殿影衬着青冥天色,遗世独立,飞檐斗拱如巨鹏振翅,似要刺破弥漫的流云,千年沉香木柱上浮雕的游龙戏凤栩栩如生,正门牌匾上是剑阁第一代阁主苍劲有力的题字“山色有无中”。
裴眠没在主殿停留,师尊估计刚回来不久肯定不会在主殿待着,又心血来潮跑来跟弟子们胡天胡地一通瞎扯,这个时辰估摸着该是在鸿剑峰后山的的小院里补觉。
后山林木繁茂,山鸟啼声清亮,碎光杂荫游荡在山道林冠下,流水般涤带走满山光阴。
不多时,他停在后山山腰一处白墙黛瓦的小院门前。
然后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侧了侧身,一道暴虐的剑气擦着他鼻尖飞过,冲向院门对着的林中,瞬间劈倒一大片林木。
裴眠面色如常,进院子顺手把门关上了。
里面的情景,与山野景致,剑阁诸阁相比又是另一重景色了。
院角种了几株芭蕉,抄手长廊横跨一渠种满芙蓉的水泽,院内一棵四月雪冠叶繁茂,四季常青,树下的石桌上还有未尽的残棋局,黛色的石凳承了不少散下的落花和日光。
李衔月就坐在长廊尽头,披着件月白色云纹长袍,风盈满他宽大的袍袖,像是要与院中四散的四月雪融为一体。他看着情绪不佳,手上捻着一把石子,正倚着廊柱打水漂玩。
裴眠走到他旁边坐下,很久不见他,心里是喜悦的,但他本身并不是什么健谈的人,现在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叫了声“师尊。”
李衔月笑笑,又丢了颗石子。他生得俊美无铸,眉飞入鬓,单眼皮下三白,不笑时眉眼间总笼着层倦怠的冷漠,此刻一双冷冽的眼总算有了点温度,恢复成惯见的闲散温和的模样,“小眠看起来怎么心事重重的。”
裴眠表字醒之,是李衔月取的,但此人一向离经叛道不走寻常路,仍像幼时未取字时那样叫他小眠。裴眠无所谓这个,也就由他去了。
裴眠翻了个白眼,“看着心事重重的明显是师尊你。”
李衔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说话这么直白。”
李衔月分了他几颗石子,两个人聊着天,较劲似的拿石头砸水泽中游动的几尾小鱼。
李衔月问道:“脸怎么了?”
裴眠老老实实地答:“昨日跟师兄们一块触犯阁规,大半夜受完刑又被柳长老留在执法堂打了一顿。”
李衔月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裴眠:“怎么又拿剑气砍我?”
李衔月:“不是没砍到。”
裴眠:“那要是砍到了呢?”
李衔月:“那你也太废物了,出去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裴眠:“也对。”
李衔月:“同朽剑法练到第几卷了?”
裴眠:“第二卷。”
同朽剑是李衔月本命剑,他自创同朽剑法九卷,一卷一式,天下无双。
“对了。”李衔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石子胡乱扔进了水里,拍了拍手。
裴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李衔月开始掏储物袋,“为师给你带了点东西。”
裴眠面色古怪,“不会又是药庐特产野菜,伽蓝寺特产香灰,九苍谷特产冰块,天青道门特产无根水,越山宗特产玄铁残渣这种东西吧?”
李衔月手上动作没停,闻言挑了挑眉,“你搁这报菜名呢?晚上想吃什么?”
裴眠:“……”
裴眠:“你做吗?”
李衔月理所当然,“当然是你做。”
裴眠:“那你问我想吃什么?”
“乖徒。”李衔月终于停下来正眼看他,“我养了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什么脾性吗?”
裴眠当然知道。
但是每次还是会信。
简直了。他面无表情地想,估计全玄域找不出第二位如此厚颜无耻的师尊。
“啊,找到了。”
李衔月将储物袋收起,摊开手,是条正红色的耳坠。
那是裴眠没见过的瑰丽晶石,正红色的晶体内里在日光照耀下似有液体流动,光华内敛,下端用黑曜石的圆珠坠着同色的短流苏。
裴眠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我不带耳饰。”
李衔月:“试试嘛,我给你现打一个也行。”
裴眠言简意赅:“疼。”
李衔月作势要收回手。
裴眠一把夺过那条耳坠。
“我又没说不要。”
李衔月心情颇好地拍了拍他的头,没两下就被裴眠木着脸躲开了。
李衔月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行了,东西也收到了,没什么事我就回去补觉了。”
裴眠点点头,“那我晚上再过来。”
“碧梅糕。”
“知道了,我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