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带着浓重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钻入鼻腔,将云旎旎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拽了出来。意识如同沉船浮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后那处深入骨髓的剧痛,火辣辣的疼混合着沉重的闷胀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呃……”
“姑娘醒了?”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在近旁响起。
云旎旎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如同对焦般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皱纹、须发皆白的脸。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样式古怪的宽袍大袖?头上还束着发髻?脸上带着一种……关切?探究?
“我靠……哪个片场跑出来的老戏骨?妆造还挺逼真……”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大脑还沉浸在穿越前的战地模拟和昨夜血腥厮杀的混乱记忆碎片中,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右肩传来的撕裂般剧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嘶——!” 这痛感太真实了!对了!穿越!她丝滑的穿越了!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盖着的,是一件柔软干燥、带着皂角清香的素色细棉布中衣!不是她那身沾满泥污血渍、冰冷粘腻的迷彩作战服!她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里衣,只是款式……是古代的样式!
右肩处的衣物被小心地剪开了一个口子,厚实洁白的绷带严密地包裹着伤口,绷带边缘干净清爽,没有一丝污渍。身下是干燥温暖的软垫,鼻尖萦绕着浓重却洁净的药味,以及一丝淡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气息。
穿越! 这两个冰冷的大字,再次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混沌的意识上!
迷雾森林、古装杀手、面瘫皇子、诡异的医药箱、致命的毒箭……所有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脑海!她真的穿越了!而且差点就死在了这个鬼地方!
巨大的荒谬感和劫后余生的恐惧让她心脏狂跳,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砾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刺痛。
但与此同时,一种被妥善照顾的安心感也油然而生——显然,在她昏迷期间,有人为她清理了伤口,更换了衣物。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
“水……”她艰难地挤出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那位穿着古装的老者(薛老)微微颔首,示意侍立在一旁、气息沉稳得如同石雕的侍女(影卫所扮)。侍女动作轻柔迅捷,用温润的白玉小勺将参汤小心喂入她口中。
几口温热的参汤滑过,如同甘霖滋润焦土,带来一丝力气,也让她彻底认清了现实。她下意识地用未受伤的左手摸索身侧——冰凉、坚硬、熟悉的金属触感传来!医药箱!它被稳妥地放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巨大的心安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和穿越的荒谬感。
她顾不上薛老略带探究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掀开箱盖。
箱内,药品器械摆放整齐,消耗掉的纱布、酒精棉、甚至那支用过的麻醉针剂,都已被崭新的同类物品悄然填补。
但这一次,一股强烈的、仿佛被瞬间抽走部分生机的疲惫感汹涌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果然,“再生”需要消耗她的体力,尤其在重伤濒死的状态下,这种代价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她强撑着,快速拿出听诊器戴上,在薛老和侍女略显惊异却克制的注视下,仔细听诊自己的心肺。
心跳过速,肺部呼吸音略显粗重,感染的风险警报在她脑中尖锐响起。她拿出电子体温计夹在腋下——38.3℃,高烧未退。最后,她果断摸出一板阿莫西林和两颗布洛芬,用参汤艰难送服下去。
薛老全程沉默观察,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精光。
当看到那些从未见过的药片和造型奇特的“铁块”(体温计)时,他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对未知医术的好奇与探究。
待云旎旎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医者的严谨:“姑娘脉象虚浮滑数,邪毒内侵,伤及肺络,兼有失血耗气之象。所幸姑娘似乎有奇药护体,竟能遏制邪毒炽盛之势,使得伤势未至最坏境地。老夫已用王府秘藏的‘九转还魂丹’入药,辅以银针通络,可助姑娘固本培元,加快恢复。” 他的目光落在云旎旎身上那件素色中衣的领口处散落出的几缕乌发,以及发丝间隙隐约露出的、左耳后方那片肌肤上,声音微顿,带着一丝纯粹的审视,“……姑娘这耳后的桃花胎记,倒是生得……颇为精巧。”
云旎旎心中猛地一跳!薛老看到了!他注意到了!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是……是吗?从小就有……”她含糊其辞,将话题引开,“殿下……他伤势如何了?可有大碍?” 她必须知道谢临渊的状况,这关乎她的处境。
薛老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眼中探寻什么,但最终只是平静答道:“殿下已回主院‘惊澜院’,自有宫中御医圣手看顾。殿下筋骨强健,意志坚韧,虽伤及肺腑,但已无性命之忧,只需好生静养。姑娘自身伤势沉重,毒邪未清,切勿忧思过重,安心在此养伤便是。此‘寒泉’密室,乃王府禁地,除殿下亲临,无人能扰。”说完,他便起身去查看药炉,留下云旎旎心中疑窦丛生:这薛老,到底只是觉得胎记好看,还是……知道些什么?
沉水香浓郁的香气几乎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铅。
谢临渊靠坐在铺着雪白虎皮的紫檀木椅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凝练如寒潭,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他仅着玄色丝质寝衣,胸腹间缠裹的白色绷带边缘透出新鲜的淡红血渍。御医刚刚被“礼送”出门,留下一纸“需静心休养百日”的医嘱和一室挥之不去的凝重。
李昭肃立在书案前,风尘仆仆,肩头的伤口已重新包扎妥当,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双手呈上一份薄薄的卷宗抄录:“殿下,宗人府及刑部封存卷宗已调阅完毕,按您的吩咐,阅后即焚,灰烬属下亲眼确认。此乃属下凭记忆誊录之关键。”
谢临渊接过那几张墨迹未干的纸,冰冷的目光并未落在纸上,而是直接看向李昭:“讲。”
“是!”李昭深吸一口气,语速清晰而快速,“卷宗载:十五年前,上元灯会,吏部侍郎宋启明之嫡长女宋云霓,年八岁,于朱雀大街观灯时,在‘金玉满堂’酒楼附近因人潮汹涌与家人仆从失散,自此下落不明。宋府及京兆府倾力搜寻三月有余,张贴海捕文书,悬赏寻人,然如石沉大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终以‘疑为拐匪掳走,下落不明’结案。”李昭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卷宗内附有其贴身嬷嬷赵氏及乳母王氏画押口供,详述宋小姐体貌特征:身高约四尺二寸,肤白胜雪。最为关键的是,”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重量,“其左耳后,靠近发际线之隐蔽处,生有一枚形如含苞桃花、色呈粉红的胎记!其大小、位置、轮廓,与属下昨日所见云大夫耳后印记,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谢临渊握着纸张的手指骤然收紧!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这冰冷的卷宗证据**裸地摆在眼前时,那股巨大的荒谬感与随之而来的、刺骨的寒意依旧冲击着他的理智。
宋云霓!失踪十五年、早已被京城权贵遗忘的宋府嫡长女!她的身份象征,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身怀现代奇术、来历成谜的女子身上?是命运的荒诞玩笑?还是……一张精心编织了十五年、以命相搏的巨大阴谋之网正向他张开?
这个女子,她的出现、她的医术、她的挡箭,究竟是巧合,是棋子,还是……布局者本身?黑狼那句“不许她活着回京”的嘶吼,再次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卷宗可有疑点?”谢临渊的声音如同冻结的冰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疑点重重!”李昭斩钉截铁,“其一,当年负责此案的京兆府尹王贽,乃是当今丞相陈铭一手提拔的门生!而王贽,已于五年前‘病故’。其二,卷宗记载宋小姐失踪时佩戴的一枚家传羊脂白玉佩(刻有祥云纹样)一同下落不明,但宋府事后对此物的追查似乎极为敷衍,甚至未曾大张旗鼓悬赏寻找!其三,也是最为蹊跷之处,”李昭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冷意,“宋小姐失踪不足半年,宋侍郎宋启明便以‘嫡女早夭,恐冲撞家族气运,需嫡脉承继’为由,将府中原本默默无闻的庶妾柳如梅所生之女宋云雪,记在正室夫人顾蓉名下,充作嫡女教养至今!而柳如梅本人,也因此从一个普通姨娘,摇身一变,在宋府地位陡升,几乎与主母顾蓉分庭抗礼!”
“柳如梅……柳家……”谢临渊薄唇微启,缓缓吐出这个名字,深邃的眼眸中寒光流转,如同淬毒的利刃。
一个庶女取代了失踪嫡女的位置,其生母地位水涨船高?这其中的肮脏交易和血腥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砰!砰!砰!”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急促而克制的叩响。
“殿下!邓显有急报!”门外传来邓显刻意压抑却难掩焦灼的声音。
“进!”
邓显快步而入,单膝跪地,语速飞快:“殿下,宫中‘青羽’密匣传回!圣上闻殿下奉密旨途中于京畿外围遭不明势力伏击、身负重伤,龙颜震怒!已下旨着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三司会审,严查此案!另特命太医院院正钱思邈携宫中御用珍药‘雪参玉蟾丸’即刻前来王府,务必要保殿下无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贵妃娘娘处……娘娘闻听殿下重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特遣其心腹、掌管长春宫事务的崔嬷嬷持长春宫对牌前来探视!嬷嬷现已在府门外,言明不见殿下安然,誓不回宫!属下已按殿下先前吩咐,言殿下重伤昏迷未醒,将崔嬷嬷暂时安置在‘听松阁’偏厅。然嬷嬷言辞恳切焦急,忧心殿下伤势,态度极为坚持!属下恐拖延过久,娘娘在宫中更加忧急伤身!”
谢临渊眼神微动。父皇的反应在预料之中,雷霆震怒,三司会审,是帝王手段。
母妃遣心腹持对牌前来探视,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担忧和坚持,虽有些急切,但完全符合一个母亲在听闻爱子重伤后忧心如焚、亟盼确认安危的心情。
宫中虽有耳目,但母妃此举情有可原。唯一的问题是不能让崔嬷嬷在此久留,以免暴露他并非完全昏迷或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本王知道了。”谢临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告诉崔嬷嬷,本王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已得薛老救治,让她宽心,即刻回宫禀报母妃,以免母妃过度忧心。就说……是本王醒来后亲口所言。若她执意要等,便让薛老去见她一面,言本王伤情稳定但需静养,不宜打扰。” 他必须安抚母妃,同时尽快处理眼前的危机。
他猛地看向李昭,眼中厉芒一闪:“李昭!持本王令牌,立刻去‘寒泉’密室!告诉薛老,本王要立刻知晓云姑娘伤势详情!让他速来‘惊澜院’回话!” 他需要薛老对云旎旎伤势的准确判断,同时也需要薛老去安抚崔嬷嬷。
至于那胎记……他决定暂不主动向薛老提及,以免节外生枝。但薛老是否已注意到并产生联想?这本身就是重要的信息!
服下抗生素和止痛药后,在薛老精湛的针灸疏导下,云旎旎的剧痛终于缓解了一些,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再次沉入混沌。
然而,睡梦并不安宁。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胶片疯狂闪现:迷雾森林的冰冷湿气、谢临渊咽喉前的冰冷剑锋、医药箱诡异的再生现象、箭矢穿透皮肉的撕裂剧痛、黑狼狰狞的狼首面具、还有……谢临渊玉佩边缘那枚与现代医院LOGO惊人相似的印记!
最后,定格在灰袍人影鸦那双隐藏在帽檐下、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冰冷目光,和他那句低沉的警告:“看好你的百宝箱,也……看好他。”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云旎旎猛地从噩梦中挣脱,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右肩伤口因刚才的惊悸而阵阵抽痛。
密室依旧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火焰燃烧的细微声响。薛老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名沉默的侍女依旧如影子般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就在她惊魂未定、试图平复呼吸时,密室厚重的石门方向,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转动声!
“咔哒…咔哒…嘎吱…”
沉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有人来了!
云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烈的危机感让她肾上腺素飙升!是谢临渊?还是……其他不速之客?
她几乎不假思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左手猛地探入身侧的医药箱深处——那里,有一支备用的、灌满麻醉剂的注射器!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镇定。她将注射器紧紧攥在手中,藏在宽大的衣袖下,身体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肩后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如同受伤的母狼,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无论来者是谁,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刀山,她都必须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回去的路,才能解开这一切荒谬谜团的真相!
石门开启的缝隙逐渐扩大,泄入的光线勾勒出门外一个挺拔却带着浓重伤病气息的身影轮廓。
同一时间,密室上方一处极其隐蔽、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通风孔道内,一双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冰冷而专注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影鸦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再次回到了风暴的中心,静待着这盘棋局的下一步落子。
密阁疑云深重,旧案卷起惊澜。宋府嫡女失踪之谜、桃花胎记的宿命烙印、渊王府的暗流涌动、宫闱深处的母爱忧思、暗处窥伺的如影随形……所有线索如同巨大的绞索,正缓缓收紧。
而刚刚挣脱死神怀抱的云旎旎与重伤在身的谢临渊,正站在这风暴漩涡的最中心,即将迎来身份与真相的第一次猛烈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