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清沉默的拉下帘子,半晌后才叹了口气。
“管不了。”
他枕着胳膊望着马车顶,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苦笑道,“一个、两个,我管的起,可是这路上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成百、成千,数以万计的灾民我如何管?若我真管了一个,剩下的灾民就是扑过来把我扒皮吞肚,我也没办法管。”
元青容如何不知此事之理,只是看到了,就很难只是眼睁睁的看着。
但她也没说话。
谢庭清犹还挖苦自己一番,“若是时间倒回去半年一年,我或许会大言不惭的说少爷我管的起,不就是几口饭吗。可现在懂了天高地厚,我是当真不敢说。”
“都是要吃饭的嘴,我掘地三尺也挖不出这么多粮食。”
谢庭清说起来就停不住的絮絮叨叨,“一顿饱饭勒紧裤腰带我能给,可顿顿饱从哪来?”
他想着干涸裂口的土地和背井离乡的灾民,也察觉到一些茫然和心焦。
还能有什么办法能最快解决此事?
他实在想不出来。
陈都虞的声音在外响起,“二公子,前头就快到官驿了,属下瞧着应是离着河道不算远,咱们要不停下歇歇?”
谢庭清被打断了思路,诧异道,“先头不是说要两三日才到?”
陈都虞解释道,“看着估计是圣上派来修运河的人,挖的还挺快,竟已经挖到这附近了。”
谢庭清哦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也不知是哪位大人来的。”
陈都虞沉思片刻,“云通河水量大且河道窄,三五年内总有一处要炸堤闹灾,听说往年都是水部的大人们轮流来治河,距上次炸堤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八年,水部更是冷清许久不曾进有新人,想来也是哪位老大人吧。”
谢庭清费劲的从记忆里翻了半天,才恍惚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个部门,只不过连工部大门都没能挤进去,听说是破破旧旧的缩在南大街的一处老宅院里办公事。
陈都虞问道,“二公子可是要前去拜会一二?”
谢庭清沉吟片刻没应,“还是不去了,我并无官职在身,人家也未必识得我是哪个,就算是听说过,怕也是臭名远扬,我们还是尽快赶路的好。”
陈都虞知道他在打趣自己从前的纨绔身份,兀自闷头笑了笑,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元青容则是闭目养神,她既帮不上忙,索性也就不看了,省的心里头乱还平白添麻烦。
谢庭清心里盘算着事,没注意她心情低落,也不与她闲话。
官驿门口热闹的很,挤满了穿着补丁短打和衙兵衣服的汉子们,挤挤攘攘乱作一团,闹的很。
“都别挤了!再挤一个也不要了!”有那不耐烦的衙兵把着挎刀大吼道。
他吼了三四道,人们才慢慢安静下来,却还是紧紧的望着他。
谢庭清他们被挤在最外头,也没急着往里去,就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仔细听着那衙兵说话。
衙兵声音洪亮,巡视一圈,见所有人都望着他,勉强满意,“朝廷雇人来开河道,等运河修好了,也就有水过来了,到那时候大家就不用再担心旱了!”
“现在人手不够,大人吩咐我几个出来雇工,一人一天四个馒头并一碗稠粥,保证粥是立筷不倒,想干活的,一会儿就到旁边挂麻布的茶棚去排队!”
他重复了两遍,保证每一个人都听到后,才满意的清了清嗓子,“都听清楚了吗?!”
有人在底下急急问,“官爷!可是谁去都给四个馒头和米粥?我家婆娘小子都去行不行?”
衙兵皱眉道,“你当是什么便宜美事?我丑话说在前头,开河道可不是什么轻省活儿,你婆娘小子抗不动可是要送命的!”
“四个白面馒头也不是白给的,你活干够了才给饭,若是干不够,最多也只给你一半。”
衙兵态度说起来并不算好,可底下听的人反而更放心了些。
有要求好啊,严苛一些才说明是真心要雇人干活,是要查收的。
若是嘴上答应的漂亮,不管是谁来了的都给,他们还担心是不是骗人干活、活干完就翻脸不认人的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旁的茶水棚子前迅速排起了长队。
谢庭清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心中一动,“又能完成挖河道的活,又能给他们吃饱饭,这样下去,总是有希望的。”
他顿时心里憧憬的很,当真想见见来治河的这位水部大人是何风采。
官驿门口的路慢慢清了出来,谢庭清扶了一把让元青容下车,令仪也轻轻唤醒一旁睡得正香的阿南,随后才一起进了官驿。
灾民们见状小声议论了两句,羡慕的望着他们的背影。
官驿里不比外头人少,来来去去的都是衙兵们,脚步匆匆不知道在忙什么。
小二端着一壶茶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挤了出来,“您几位请坐!”
谢庭清喝下两杯温茶水,才说道,“捡几个新鲜的菜色上来,再上几个馒头来,够六个人吃就行。”
“后头停着家里马车,记着把马解下来好好喂一喂,下午我们还要赶路的。”
小二接过银子,兴奋的诶了一声。
令仪站在一旁烫起碗筷,元青容拧着头张望几眼,看着外头的人越来越多,“二爷,这排队的人这么多,他们会都收下吗?”
“会的,别担心,”谢庭清安抚道,“人越多,河道便越早挖、越快挖,河道通水后,府都的压力便能减少几分。”
“粮食够的话,来多少人都会收的。”
元青容接过令仪递过来的茶水,安心了几分,“如此便好。”
她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出来时多带些金银,这时候也好交给水部大人去买粮食。”
谢庭清咳了一声,“怕是有钱也买不到。”
元青容跟着叹了口气。
两位都虞从后门进来,不见外的拱了拱手,就在谢庭清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马车安置好了,也看着那杂工喂上了草料。”
这时候,也就不讲究喂豆料了,能吃的早被其他人捡走了。
小二动作麻利的很,顶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过来上菜。
看着都还不错,青菜是青菜,肉是肉,就是量不太多。
几人都没什么挑剔,就着馒头吃了个干净,小二又过来续上茶水。
全程都笑眯眯的,看着很是讨喜。
“几位吃的怎样,可还满意?”
谢庭清点了点头,“不错。”
他状似无意问道,“不过这人属实是多了些,还都是些衙兵们办事,看着叫人心里发慌,可是你们这出了什么事?”
小二懵懵的挠了挠头,“嗨呀,能出什么事,您放心吧,没事!”
“这是官府雇工开河道呢,是大好事!等着把运河打通连上,咱们就不用仅仅指着云通河的水过活了!”
他一知半解也说不出个门道,光知道这几句从掌柜那里听来的话,问来问去也说不出其他来。
“不仅我们这,您再往前头去,隔两个官驿都是如此,听说是要节省时间一同开挖,这才来了这么多衙兵。”
他绞尽脑汁的说着自己偷偷从掌柜同衙兵大人套近乎时打听来的事情。
谢庭清这才明白怎么才走了半天就碰上了开河道的人。
他摸出一小块银子递给小二,“拿去吧,茶水再续两壶,我们还要再坐一会儿。”
“好嘞!”
小二高兴的捧着银子下去了。
“总算看到些盼头。”元青容轻呼一口气。
陈都虞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
“那老不死的葛元龙被逼着自断臂膀还不忘截了水祸害旁人,西南各郡里头还勉强有几条小河顶着,往中间走可真是少河少湖。”
“小河沟都难得一见,更别说那么大一片田了。”
他们座位靠里,周边没什么人注意,陈都虞也就没避讳的说起了葛元龙的名字。
说完还不解气的淬了一口。
阿南捧着杯子喝水,听到陈都虞的话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陈都虞注意到,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吓到了?不怕不怕,陈叔骂的是坏人,不是小阿南。”
阿南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为什么说他是坏人?他做了很多很坏的事吗?”
陈都虞点头,“他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阿南本不是个胆子大的孩子,平日里更是动不动就要掉眼泪,若是听到这一番话,早就害怕的捂住耳朵不听了。
可今日他像是突然来了好奇心,追着问道,“是什么很坏很坏的事情?”
陈都虞也没在意,随意挑了几件告诉了他,“他妄图颠覆朝纲,本该在府都被严加看管,可他跑到了西南。”
“逃跑便逃跑,他还抓走了很多无辜的人,逼着他们干苦活重活,累死了很多人。”
“这一路上的灾民流离失所,也是因为他擅自截水断流,他害死了很多人,这其中有比你小的奶娃娃,还没尝过米粮便死了。”
“也有和你一样大的娃娃被活活饿死,还有这些娃娃的哥哥姐姐,父母长辈们。葛老贼手里握着不止上万人的命,这也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更血腥的他怕吓到阿南,便没有仔细说起,可不说不代表他不记得。
他解救过葛元龙贼窝里伤痕累累、一心求死的妙龄少女们,也烧过地宫里大片大片被生祭的枯骨堆,更见过矿山里被奴役到面黄肌瘦的麻木百姓。
陈都虞对葛元龙的憎恨厌恶十分明显,或者说,只要知道葛元龙所作所为的人,都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阿南眼泛泪光地看着陈都虞,“他做了这么多坏事啊……”
“对,”陈都虞被打断了思绪,低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所以你以后一定不要做坏事,要乖乖的做忠于朝廷善待百姓的人,知道吗?”
阿南点点头,低头喝着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茶水饮过两壶后又继续上路,这次约摸是灾民都有了去处,一路上再没看到几个灾民,反而是扛着各式工具的汉子,裤脚挽的老高,打着赤脚乐呵呵的赶路。
元青容看着也慢慢松开了眉头,“这位来治水的大人真是好人。”
谢庭清难得赞同的嗯了一声,“确实是好人。”
这一路走来,谢庭清恍然觉得,这应该是他从府都出来后走过最平静的一段路。
路上路过的灾民们不再是满脸木然,纵然他们都衣衫褴褛、甚至打着赤脚在前行。
可他们也还是紧紧握着手里官府发下来的工具。
他们从来不怕苦难,只是害怕苦难之后没有希望的前路。
可只要有一点光亮,他们就会紧紧抓住。
谢庭清抓着手里的书,出神的想些什么。
直到马车车壁被人敲响。
“里头的朋友,能否讨碗水喝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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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