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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田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微雨过,小荷翻


    王璃怏怏的斜倚在湘妃榻上,鎏金的兽炉中升起氤氲白气,她指尖心不在焉的拨弄着一串南海明珠,珠光倒印着她无暇侧颜。


    桌上放着的,是定北侯谢氏谋逆的一应卷宗,原本这些卷宗,父兄是断不会拿回来让她看的,这些还是她去找林远之才拿到的。


    其实也怪不得父兄如此避嫌,毕竟王璃与定北侯世子谢璋是打小就定下了娃娃亲,如今谢氏谋逆证据确凿,王家自然是不愿与谢氏有过多牵扯,婚约更是已成一纸空文。若此时对谢氏一案表现出更多关切,难免被有心人抓住来做文章。


    王璃没由来的叹息,那定北侯世子谢璋,她幼年时也是匆匆见过一面的,风神俊朗,不过十二便带领两百骑兵,万军中直取敌军将领首级,平定北夷之乱,可谓是将帅之才,实在是可惜了,怎么好好的侯府高门,竟然谋逆,实在是匪夷所思。


    一旁的大丫鬟随身服侍小姐多年,自是知道自家小姐的苦闷,换谁在大婚前夕,遇到未婚夫一家以谋逆罪论处,谁都会觉得烦闷。


    桃红轻手轻脚的进来,屏息低语:“小姐,极意馆......新到了一批“南货”,管事说,有几个骨头特别硬,驯了半个月都没低头......”。


    她觑着王璃的脸色,补充道,“说是......从苍云关那边押过来的。”桃红不懂为什么小姐最近总是让她留意苍云关、留意谢家的消息,但是她相信,谢家一定是无辜的。


    王璃的指尖微颤,明珠碰撞出清冷的脆响,那苍云关正是林国公伏诛定北侯谢氏之地。一股混杂着叛逆与探究的冲动陡然升起。


    “备车”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咱们也去瞧瞧,这骨头能有多硬。”


    黑檀木嵌宝马车停在极意馆描金朱漆的大门前,与周遭的喧嚣奢靡格格不入。王璃扶着桃红的手聘婷而下。


    甫一入门,浓烈刺鼻的异域熏香混杂着汗味、劣质脂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味扑鼻而来。


    王璃自然的拿起帕子帖在鼻尖处,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极意馆。管事的也是个有眼力劲的,瞧见王璃如此做派,便知道她的身份并不简单,急忙上前,点头哈腰,谄媚的近乎匍匐。


    管事将人引到了中堂,台上密密麻麻的跪着一排奴隶,华服宾客谈笑风生,目光扫过台上的“货物”时,带着猎奇的玩味与**的评估。台上的奴隶双手紧缚,或麻木如朽木,或紧张惴惴不安,眼神满是空洞。


    王璃不漏痕迹的摇了摇头,管事的便知道王璃对这些巡查的货物不感兴趣,便带着王璃越过中堂,来到后台,“小姐,那些普通货色入不了你的眼,咱们来后台看看。”


    王璃与桃红跟了上去,来到了相对安静与“体面”的区域。


    管事指了指这里的铁笼,笑意盈盈道:“小姐,这里的每一个铁笼都关了一个人,您看一下您需要哪个?或者您可将你想找的货色告知我,我好帮您留意。”


    王璃微微瞥了管事一眼,目光掠过他,如同审视府里的花草树木般看往那几个铁笼。


    异域舞姬扭动腰肢,媚眼如丝,奈何王璃是女子,娇媚对她吸引不大;


    壮硕的汉子被铁链锁着,在鞭挞中咆哮着展现肌肉,王璃微微颔首,此人倒可以买回去充当苦力;


    还有一个清秀少年瑟缩着背在朗诵诗歌,声音却发抖的厉害。王璃的眼神一扫而过,指尖无疑是的捻紧了帕子,少年裸漏的臂上,一道狰狞的烙印映入眼帘,她微微蹙眉,心间那点微末的怜悯刚冒头,不过片刻,就化作居高临下的漠然。


    王璃向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心善的人,她轻启朱唇,声音娇脆且冷薄,“不过尔尔”


    她也是一时懵了头了,怎得听到苍云关这几个字,就脑子一热来这极意馆尼,她到底期待什么尼?


    谢家众人早就在苍云关围剿殆尽,早就死绝了,难道自己还幻想着谢家能有人存活于世?幻想那个人是谢璋?谢璋早就葬生在苍云山的冲天烈焰里了。


    王璃意兴阑珊,正想转身离去之事,桃红被角落的惨状吓得惊叫一声,王璃随声望去,角落的铁笼传来一阵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和铁链的剧烈挣扎。


    那是光线最暗、气味最浑浊的角落。


    王璃微微蹙眉,轻轻拿起帕子抿鼻,昏暗朦胧中望去,几个枯槁的身影蜷缩在污水与秽物间。


    一个身影被两个凶悍的打手粗暴地拖拽出来,扔在过道上。褴褛地布条几乎无法蔽体,浑身遍布新旧鞭痕、络铁印与化脓伤口的皮肤,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渗着黄水和血沫,用脏污的布条草草捆扎,脸颊深陷,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污垢的头发遮住大半额头。


    然而,即便被这样对待,他仍本能的试图蜷缩出一种防御的姿态,脊椎在污垢中固执地挺起一道不屈地弧线,打手看他如此做派,一脚踹在他腰腹地旧伤处,他的身体猛然弓起,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王璃微微捻紧了手帕,静静的注视着他。


    那奴隶似乎也感受道一股炽热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透过汗湿粘在额前的乱发,眼中带着寒光与烈焰,直直的盯着王璃。那眼神中没有乞怜、没有麻木,只有一种.......绝望的悲鸣。


    王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脚步死死钉在原地。这眼神太过锐利,太过......似曾相识了。


    王璃想不起来,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管事见王璃驻足,又惊又怒,生怕得罪贵人,从打手的手中抽回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打在那名奴隶身上:“贱骨头!瞪什么瞪!冲撞了贵人扒了你的皮!”辫稍撕裂空气,细微的肉屑夹杂着血沫扬起在空中,裸漏的背上又添上几道血痕。


    那奴隶不再吼叫,只是将头更深的埋进臂弯,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的颤抖着。


    那眼神如同烙印般,深深的灼伤了王璃内心那道冷漠的心墙。


    心头的惊悸、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烈吸引的战栗,在此刻都化为了一种冲动。


    王璃晃了晃脑袋,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眼神闪过一丝悲伤,她冷冷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就他,收拾干净,送我府上。”


    一旁的管事喜上眉梢,他老早就想把这个贱奴卖出去了,吃的多,脾气又倔,伤的还重,他都怕这奴隶折在自己手上,竹篮打水一场空,难得有人愿意买下它,急忙开口:“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小子虽然野性难驯,但筋骨奇佳,买回去看家护院或者是......当个玩意儿逗趣,磨磨性子,保管别有滋味!”


    管事的挥一挥手,一旁的两个打手就将人拖了下去,谢璋忍着痛,最后抬起眼,他的目光从王璃的脸上掠过,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讽。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复仇。他的命是谢家军一命抵命换回来的,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查清楚真相,他要为谢家军正名。


    王璃从极意馆回府后,瞧见桌前林远之送来的一堆女儿家喜欢的玩意,自谢氏谋逆后,林远之来寻自己的次数多了许多,她不是不谙世事的稚童,父兄日益殷切的暗示,温润如玉的探花郎,圣眷正浓的当朝新贵,簪缨世家的嫡子,无论是家世,学识,样貌都是顶尖的,可谓是人人艳羡的良配。


    王璃叹息,微微的摇了摇头,心中烦闷难掩,便就着桌食,多饮了几杯果酒。果酒的度数本不高,但若空腹或一时喝的急了,也是会醉人的。


    简单的梳洗包扎后,谢璋就被带到王璃的院子中来。他直直的站在廊前,等候着王璃的传召,一袭粗布麻衣难掩伤痕累累,洗去污垢的脸庞轮廓一袭可见昔日的俊朗,却被深陷的眼窝和惨白的唇色破坏殆尽。


    王璃隔着窗棂看他,酒意微醺下,白日那惊心动魄的眼神又盘旋在她脑中,她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她确信。


    王璃推门而出,月光洒在她鹅黄轻纱的披帛上,带着清冽的香气,一旁的桃红眼疾手快的扶着小姐坐在院前,她随身陪着小姐身边,自知王璃的酒量向来是不好的。


    王璃左手托腮,右手漫不经心的有节奏的轻叩桌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律动。她静静的注视着院子门口站着的男人,脑海里盘旋起她所能想起的一幕幕,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睛,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尼。酒气灼烧着她的血液和思绪,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翻涌在她心头。


    她目光扫过一株开的正盛却遥不可及的西府海棠,那海棠长在院外,枝桠丛生,延伸到王璃的园子来,她一时心血来潮,轻启朱唇,声音带着慵懒的刁难:“去,把最高处那枝海棠折来。本小姐要插花。”那海棠枝桠又高又险,底下假山乱石堆砌,寻常奴仆绝难企及。


    谢璋抬头,对上那双迷离的双眸,双手握拳,沉默片刻,拖着伤腿走向树下。若是往日,这小小的假山与屋檐断断是阻挡不了他的。他扫视假山的位置、树干的纹理,利用假山凸起借力,足尖几点,伤口因动作与假山的碰撞再一次的裂开,他闷哼一声,强忍着伤痛,几个起落,攀至高处,稳稳的折上了那支长在最高处的娇艳海棠,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他拖着伤腿,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下来,将那支海棠花递给桃红,眼神是一扫而过的复杂。


    桃红将海棠花递给了王璃。


    王璃接过带有余温的花枝,指尖微颤,冷冷的看着谢璋。这个假山倚靠屋檐而设,她小时候被父兄责罚,禁足在院子的时候,曾尝试过很多次通过假山逃出家门,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几年前,阿兄才告诉他,这假山是鲁家后人所造,看似好攀爬,实则若无一定的功底,是断不可能爬的上去的。


    这绝非是一个普通奴隶能有的身手。


    王璃捏紧花枝,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谢璋穿透:“你......,以前是行伍中人?”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与笃定。


    谢璋垂首,低下头颅,声音沙哑平板,毫无波澜:“小人......曾是边军运粮的民夫,粗通些攀爬把式,逃难时和胡人乱学的。”


    “哼.....”满不经意的冷哼。


    果酒的微醺混杂着无法掌控的疑惑交织在王璃的心头,她看着低垂的奴隶,脖颈上几道鲜红的痕迹在月色下是如此的显眼,带着酒意的微哑,“跪着,爬上来。”难道极意馆的馆的管事没教过奴隶规矩?见到主人竟然都不下跪,真是欠管教。


    谢璋微微一愣,双拳紧握,眼神带着一丝狠冷,脸上闪过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悲愤,双膝下跪,匍匐的爬到了王璃跟前。


    王璃微微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男人,伸出右手,指尖轻佻的拂过男人紧绷的下颌,眼神迷离,“抬起头来。”


    谢璋微微抬头,对上那双迷离的带着红晕的双眸,双拳握的更紧了。


    王璃瞧着他紧绷的脊柱,微微一愣,心中复杂万分,带着酒意的微醺,故意开口嘲讽道,“模样还算周正,以后好好跟着本小姐,“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前程富贵。”伺候二字,王璃是加重了语气的,在这寂静的月夜里,暧昧的令人心惊。


    一旁的桃红也不由得一愣,自家小姐怕不是今天喝糊涂了。


    谢璋缓缓抬起脸,月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眼睛,他双拳紧握,眼底翻滚着屈辱、愤怒甚至还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些情绪如同勃发的火山一触即发,却又在片刻后恢复平静。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冰的砸落在地下,“小姐,小人入府时,管事说好了,不!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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