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冗长,幽暗逼仄。
本是毫无生机的地方,此刻却回荡着喘息声,愈发急促地,夹杂着混乱脚步声,搅动了此处的沉郁暗色。
青年跌跌撞撞地前进着。
他已经牵着七岁的妹妹在这里奔逃了许久,手心里传来潮湿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在追逐他们。虽然身后的隧道寂静无声,但游悠知道,不能停,停下会死。
“会有出口的,小雅,出去了就不黑了,别怕哈……到时候哥给你买糖,好不好?”
安慰的话刚出口就被黑暗搅缠而上,没激起半点回声,身后的妹妹也沉默不语。
静,太静了。
游悠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仿佛那缥缈的危险此时已近在咫尺,如芒刺背。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越过肩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
一只肤色青白、骨骼宽大、明显不属于七岁小女孩的手——正被他紧紧牵在手心!
瞬间,骨寒毛竖。
极致的诡谲感凝滞了青年步伐,他用尽力气,才勉强抬起眼睛、聚焦视线∶
方寸之外,一颗脑袋低垂着。几缕黏腻液体顺着发际滴落在地,瞬间飘散出血腥气。
死寂将血味酝酿成恶意,如实质般绞上他喉咙,周遭愈发地冷了,窒息感铺天盖地,缠缚周身。
攀升的痛苦将青年的神经拉扯成弦,紧绷着试图驱策身体继续工作——
动啊!跑起来啊!!小雅呢?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动不了?要死了吗?亲人也没护住?这是第几次了??他难道永远只有害人的份吗??
……不!
不!!!
绝望悄然升腾,渐渐灭顶。
然而——
濒临崩溃的前一秒,对面的不明生物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露出一张彩妆斑驳,胡茬灰青的脸。
其笑容僵硬,嗓音浑厚:
“——哥哥,你找我吗?”
游悠一个鲤鱼打挺醒了过来。
睁眼是熟悉的卧室。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床脚,初秋的凉风卷着蛐蛐儿叫声传进屋子,透着那么点子寂寥。
……梦?
情绪如潮水般渐退,青年从残存的惊悸中扯回意识,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揉按太阳穴的手仍在微颤:
怎么又是这种……
不过这回,怪物头上顶着一张属于熟人的、猥琐的脸,倒是比先前的有点新意。
等到缓过一点劲来,游悠随手抓起一旁的睡衣披上肩膀,伸脚下地去够拖鞋。
走进客厅时,墙上的电子表刚过三点。
他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泡了杯枸杞茶,水蒸气缭绕空中,四散开来。
青年的动作娴熟且轻柔,蕴藏着对于补充san值的渴望,和不想吵醒家人的用心良苦。
然而还是有人醒了。
隔壁卧房忽然传出“咔哒”一声,几缕小夜灯的光线挤出门缝,同时带出一声混着哭腔的呼喊:
“哥!!!”
喊声力透门板,直逼耳膜。
游悠手一抖,杯里的热水跟着溅了出来,在虎口外侧砸出几朵水花。
烫。
他轻轻“嘶”了一声,却没声张,只胡乱抹去水渍,放下杯子,熟练地转身过去敲门。
“砰砰砰。”
下一秒,伴随着逼近的哭声,门板被一股巨力从内拉开,窜出个小姑娘埋头抱住她哥大腿,开始大哭特哭:
“哥!我梦见……呜呜呜……我梦见你让怪物叼走了!!不要啊哥!你别死!!呜呜呜呜呜……”
游悠顿觉无语,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一声女人的冷哼打断。
他神色未变,应声抬头,见继母半靠在床头斜睨过来,眼泡微肿,显然刚被吵醒。
视线一对上,女人便勾起冷笑,嘲讽道∶
“跟他哭有什么用?还不都是他传染的?本来就他一个,现在可真好,全世界都跟着做起噩梦来了!”
游悠对这种不痛不痒的批判早已习惯,眉毛都没动一下。
小姑娘还没停下,鼻涕掺着眼泪全蹭她哥睡衣下摆上了,夜灯照着水汪汪亮晶晶的一片。
游悠伸出手,将妹妹睡乱的马尾一把捋至脑后,顺手拎住其后脖领把她从大腿上薅下来,无奈道:
“你脚不凉?去!把鞋穿上,你哥还想长命百岁呢,别哭了。”
游雅打小儿就很听游悠的话,转头抽噎着蹬上小拖鞋,又重新窜回游悠身边,仰头泪汪汪地拽他衣角:
“哥,我要跟你一起睡……”
“……行。”
游悠不由轻叹一声,抬手狠狠揉她脑袋。
一旁的王丽拧过去身子,摆明了不想看他俩,顺便恨女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
游悠明白,继母在父亲意外去世后一直对他心存芥蒂,觉得是他让刚出生的游雅没了爹。
更何况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开始只做噩梦了,王丽觉得没跑了,肯定是她那从小就有这毛病的继子的锅。
对此游悠一头问号,自认为没那么牛叉闪闪,一传几十亿。
他领着游雅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顺手帮继母掩好了门。
枸杞茶已经没那么烫了,游悠端起杯子猛灌几口,一股融融暖意顺流而下。
“呼~”
终于,回血成功!
重新躺回床上时,他身边多了个小软团子,没一会儿,这小团子便响起了糯叽叽的呼噜声。
游悠侧过脸,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他不一样,从小就入睡困难,完全的体质问题,倒并非因为噩梦。
那玩意儿自己天天变着花样做,十几年下来,内容丰富得直接让他成了一名恐怖故事文手。
如今的他从噩梦中苏醒后,残余的负面感受相比于从前,已然淡化许多。
每天做噩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崩溃,二是习惯。
游悠聪明地选择了后者,甚至还从噩梦里薅了很多小说素材。
相比于童年刚中招那会儿,他现在满脸写着阅尽千帆的沧桑。
不过,要是当年能提前知道,自己会在期末考场上、众目睽睽下,脑子一凉脸朝地厥过去,从此噩梦缠身的话,那他拼着挨揍都不会去的。
一张小学满分试卷和此后每晚如同上刑般的折磨,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然而现在……
游悠面无表情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眨了下眼——
谁又能想到,现在全球的人都在步他后尘呢?
不分贫富,无论贵贱,恐惧平等地在每个人梦里发牌:
hallo,joker。
你怕什么就梦什么,贴心至极的针对性,且毫无摆脱之法。
事发至今已有一月,无数人做过无数尝试,没一个管点儿用的。
世界各地的顶级精英们上蹿下跳,抖尽高精尖知识,甚至连一丁点原因都查不出来。
哪怕归功于集体幻觉,梦里感受到的恐惧感也过分真实了一点。
游悠放飞了一会儿思想,终于困意上涌。
——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去保养一下他那开裂的饭碗。
想到这里,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主动放空脑袋,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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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东升,万物初醒。
破晓的日光攀上树梢,街道上逐渐有了人气。
游悠出门前,在玄关处驻足了几秒,望向鞋柜上那张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背景一片落日余晖。
那时的继母刚刚怀孕,依偎着身旁的高大男人,而他穿着校服站在另一侧,身高刚及父亲肩膀。
三个人都笑得灿烂,尤其父亲,眼睛几乎挤成一条缝。
“早。”
游悠将视线从男人脸上移开,转身关门时若无其事地轻声道。
十分钟后,楼下早点铺里,某青年提着半袋包子,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阳光倾泻在他周身,勾出个优越的线条轮廓。
游悠半睁着眼打了个哈欠,抬手对着店门玻璃的倒影,试图把睡翘的呆毛压下去,然而失败了。
公交站在东边,离这里有五分钟路程,正好够他顺路解决掉早饭。
沿着树荫往前走,他随手从袋子里掏出包子咬了一口,芹菜的清香瞬间溢满齿间。
路边的围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小广告和宣传单,游悠记得上个月这片墙还是干干净净的。
他放慢步子随意瞥了两眼,紧接着,一堆标红加粗的大字凌乱地闯进视野:
【神启!噩梦之神降临!入我教积福祛灾!沟通神明!封印噩梦!会费不要9998!不要1998!只需998!!美梦带回家!!!联系电话:198 **** 9988】
游悠:“……”
谢谢,有被吵到眼睛。
他移开视线,扭过头继续走,却见前方墙角处站着个姿态猥琐的人影,手里头捏着一摞宣传页,看得出跟墙上那些是同款。
男人缩着脖子,正斜眼上下打量他。见游悠看过来,才直起身摆出一副正经表情,凑上前来。
他径直跟游悠并排走到一起,抬头咧嘴道:
“帅哥,黑眼圈这么重,昨晚上做的啥噩梦呀?跟老哥讲讲呗?”
游悠忙着嚼包子,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跟对方留出属于陌生人的舒适距离,没出声。
奈何男人职业素养高,脸皮也厚,再次亲昵地凑过来,谄笑道:
“帅哥,我看你眉宇之间灵气浓郁,目光清澈炯炯有神,定与本教有缘!在下就偷偷告诉你,最近的怪事,是神明降临人间要惩罚人类!噩梦可怕吧?但也只是个开始!”
“唔。” 游悠不小心噎了一下。
男人听见回应,眼里精光提溜着打转,试图趁热打铁:
“再偷偷告诉你,其实噩梦之神与我教已经建立契约,只要现在入教,向神明表达诚意,便可积累福报,借我教神力封印噩梦!现在加入只需……”
“……”
游悠终于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了下去,开口打断了对方:
“大哥,行了。”
他随手把塑料袋丢进路旁的垃圾箱,无奈道:“神才没空管咱们。”
随后抬眸,认认真真把话说完:“但警察一定有空。”
他语气毫无攻击性,眼神也很随和,却成功让男人感到一阵心虚。
游悠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男人没有追上来,站在原地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才朝他远去的背影吼了一句:
“拽什么!等到时候神罚来了,你再后悔可就晚了!”
……
直到坐上公交车,游悠还在想自己当初为了不做噩梦,心理学病理学神学玄学什么没涉猎过?但凡有一个管点用,他也不至于成了恐怖文学写手了。
跟他传教?还不如对牛弹琴。
窗外的景色在瞳孔里飞速掠过,晃得青年有点出神。
他轻轻闭上眼睛,抬手揉按太阳穴——
一个月来,关于无休止的噩梦,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测流传在网上,路边花里胡哨的小广告只是冰山一角。
零星的骚乱虽然被压了下去,但也可以看出无法解释的情形之下,大家内心的茫然和恐慌。
甚至自杀率都跟着上升了几倍。
……如果真的找不到办法中止现状,该怎么办?
大家都像他一样在噩梦的阴影下过一辈子吗?
他比谁都知道这有多么……考验精神。
思考间,公交车再一次缓缓减速,喇叭里传出熟悉的女声播报,目的地到了。
下车后,前方伫立着一幢气派的写字楼,杂志社总部就在里面。
进楼打完卡,游悠路过零星几个人排队的电梯,迈步进了楼梯间。
六楼说高不高,刚爬上来的游悠脸不红气不喘,在走廊碰到了乐小天。
看着面前凑过来的、和昨晚梦里的奇特生物逐渐重合的脸,游悠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
“呦?来了游哥!” 乐小天率先跟他打招呼,眯缝着眼笑得贱兮兮的,“啧啧,这黑眼圈儿!怎么,昨晚上熬夜赶稿了?还是说……”
“……我劝你和谐一点。”
游悠满脑子都是对方昨晚梦里人妖扮相的精神污染画面,根本懒得多说什么,抬脚往办公区走去。
乐小天身为他好友兼编辑,三日未见,逮着机会跟在他身边一顿疯狂输出:
“昨天六刷了生化危机,跟你说,我终于!!在梦里上了主角团的车!!我们被几万只超进化丧尸狠狠包围!然后你猜怎么着?”
游悠摸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保温杯,笃地一声放在桌上,随口道:
“女主角来救场了?”
乐小天眼中透出对此答案的鄙视,仰头用鼻孔对着他,道:
“亏你还是写手,一点想象力没有。呵,说出来怕你羡慕,我最后联系三体人远程把丧尸全灭了,队友们感动极了。就是最后吧……三体人说要亲自过来帮我们建设地球文明,我听完打了个寒颤,醒了。”
“幸好你醒了,” 游悠点点头,顺手拧开保温杯吸溜了一口,继续道,“不然就被你连累了。”
俩人又逗了几句嘴,气氛一时间欢乐极了。
很难想象,在噩梦潮席卷全球的今天,某恐怖片加科幻片爱好者依然能在梦幻联动里苦中作乐。游悠品着甜丝丝的枸杞味,侧着脑袋看向这位神奇的发小儿。
乐小天看起来永远都不会被噩梦败坏心情,这里边有他游悠不少功劳,额,或者说……责任。
遥忆童年的青葱岁月,那时的乐小天还很蠢萌,会挂着鼻涕安慰午睡时被噩梦吓醒的他,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问这次的梦是什么样儿。
据乐小天口述,他打开第一部恐怖片的时候,目的在于想要跟自己的好朋友感同身受,贯彻两肋插刀的兄弟情义。
……虽然最后被吓得尿了裤子,心底却暖暖的。
游悠听后十分感动,当即掏出两毛钱请他嚼比巴卜。
日复一日,乐小天就这样在恐怖片的滋养下健康快乐地成长了起来。
同时期,其他孩子的童年都是变形金刚蜘蛛侠,乐小天的却是真子异形哥斯拉。为此游悠曾经感到十分内疚。
后来游悠习惯了每晚如约而至的噩梦,而乐小天的看片儿习惯也再没有改过来,从小学到工作,一晃两人都二十多岁了。
……
“卧槽,你这什么玩意儿?我真吐了!”
突如其来的训斥声打断了游悠的思绪,他抬头望去,见同事李中天正端着杯子,瞪视面前的新人助理。
“猫尿都比你泡的咖啡好喝!还有之前你交过来的稿,真特么外星人都看不下去!屁事不会干,杂志社养你吃白饭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低着头瑟缩地站在一旁,面对训斥一言不发,眼神灰暗无比。
李中天正尽情释放着前辈的威严,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杯白开水,装在一次性纸杯里递了过来:
“来杯水吗?比咖啡健康。”
僵立在旁的少年看着来人将水放在桌上,紧张地抬头跟游悠对视了一眼,从对方冷静的眸光里看到了自己局促的倒影。
游悠收回目光,接着对李中天道:“咱都当过新人,李前辈,创作有时只是需要一点进步的时间,您说呢?”
“呦,大天才,舍得露面了?”
面对游悠的解围,李中天并不给面子,把水往旁边一推,阴阳怪气地开始发功,
“听说咱社恐怖专栏马上被砍,你不准备收拾收拾东西?”
李中天一向看游悠不爽,新人没有新人的样子,入社半年,仅凭恐怖专栏,人气飙升到直接压他一头,就靠那些猎奇的玩意儿!这谁能服气?
不过现在嘛……风水轮流转,没人会想看恐怖专栏了,天天做噩梦就够恐怖的了,谁还会给自己添堵?游悠也是时候滚蛋了吧?
“我说,”听了半天的乐小天此时从办公桌后探出头来,笑吟吟地回怼道,“这种该编辑管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
又道∶“就算转型写言情,游哥也能写的比您好!”
游悠:“……”
很好,编辑比他自信得多。
“游悠老师,主编找!”
助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适时地吹散了一屋子火药味。
游悠应了声,转身往那边走。
实习生简辉盯着游悠离开的背影发呆,直到被李中天再次喝醒:“杵在这里干甚!你没活干了?”
他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拖着步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