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回到凤栖宫，交代太医院这两日先别去棠梨轩打扰，云美人家中母亲生病，情绪不佳，她已与云美人说好后日去问脉。麻烦事解决了，禾姑欣然离去。
过后，贵妃让人在书房窗边的位置放了把躺椅，盖张厚厚的狐裘披氅闭上眼假寐。
时至寒冬，雪已下过一场，书房的炭炉虽烧得旺，可开了窗这寒气涌进来还得了。鲁瑾要去关窗户，贵妃却死活不让。
开着窗，这个位置，她能清晰地看见太阳有没有落下去，大概还有多久天黑。
“鲁瑾，什么时辰了？”
“娘娘哟，这风在对着吹啊！”看她嘴唇越发的白，鲁瑾再也不管，走到窗外一巴掌把窗户拍上，然后冲着雪棠吼道：“眼睛长哪里了，传端木大人！”
奚汐手脚发凉，不是冻的。头一次她数着时间，等待一个人去死，如同死神看着她的钟表。
“打开窗。”她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鲁瑾无奈，只得去把窗户开了一半。
她又道：“什么时辰了？”
贵妃从躺在这儿开始已问了不下五回，鲁瑾用不着去看水钟也能准确报时：“申时四刻。”
奚汐悄声自语：“四点……”离天黑尽还有三个小时。
云美人跟前那个春绡，此刻是不是已把灯油洒满屋子？宫里的灯油气味儿淡，闻不出来的，不用担心……
春绡洒了灯油，谁来点火？云美人自己，还是春绡？那灯油一旦点着瞬间就能燎燃整个寝房，如果是春绡去点，火势窜起来她跑得掉吗？
不对，如果只是点了屋子，棠梨轩那么多人，即便不能把火扑灭，也能冲进房中将云美人带出来。除非，云美人身上也洒上灯油……
“娘娘……”鲁瑾欲言又止。怎么去了趟棠梨轩，回来便是这魂不守舍的样子？
“啊——！”
贵妃忽然发出惊叫，吓得鲁瑾一抖。他还来不及询问，就见她从榻上跳起身指着那窗外，猛地一下腿绊倒披氅，摔在了地上。鲁瑾奔过去想要扶住她，她已窜起身两步射到了那窗边，“有烟，火……”短短几个字，却噎住了她的喉头，“着火……走水了！”
雪棠从门外快步进来，急声道：“娘娘莫急，没走水没走水！是在梅园用枣木枝子烤鹿肉呢！”她一边搀住惊魂未定的贵妃，一边解释：“这鹿肉娇贵，须得用陈年枣木才烤得出那股子焦香。若是寻常柴枝，烟火气一重便糟蹋了野鹿的鲜甜。”她指向窗外氤氲的淡青烟缕，“娘娘细瞧，那烟色清透得很，还带着甜香，确是烧着枣木炭。”
园中隐约飘来椒盐混着肉脂的焦香，奚汐紧绷的肩颈这才松了下来，指尖仍攥着窗棂发白：“……烤个鹿肉，何至于这般大阵仗！”
雪棠低下了头，不免委屈。
鲁瑾叫了别人来伺候，眼色示意雪棠跟他出去，“棠梨轩发生了何事？”
雪棠摇头：“娘娘一人进了美人的寝房，不让旁人跟着。”
鲁瑾还想说什么，抬眼见端木已拎着药箱快步而来，只得迎上去。
※
端木对不听话的病人向来没好脸色，但她一贯不多话，并未像鲁瑾一样唠唠叨叨，只是手劲儿大了些。
“嘶……轻点啊。”
奚汐褪去外衣仰躺在榻上，端木正给她四肢推拿，身体渐渐舒服起来，好似炭火烤在身上一样暖和。
她仰看着端木的冷脸，心中不由得赞叹。第一次见到端木，她在心里叫了声青霞姐姐。端木是美的，在她的时代是那种美得男人女人都爱的类型，但在这里，男子们好像并没有欣赏眼光，以至她已过了嫁杏之期还无人问津。
这样英气的女子，会不会也有英勇的胆魄呢？
奚汐忽然想试试，“端木，你有没有什么事要我……要本宫为你做。”
旁人听了这无端莫名的话都会有所反应，端木却未掀眼皮，“殿下的赏赐够多了。”
奚汐咬了咬唇又道：“本宫是说，你做不到，至今也无人能为你做到，但我这个贵妃却可以试试，而你又愿意为此付出，嗯，付出很多……”
“有。”
奚汐愣住，这么干脆？别啊，你再想想！
端木正色道：“只要殿下能答应，臣肝脑涂地。”
“……什么事？”
端木道：“让尚服局尚宫孙京墨入凤栖宫当差。”
奚汐眨了眨眼：“如此简单？”
端木哼了声，简单？
奚汐后悔了，她还没有想好，端木就这样应下！可她不能坑人家，得说清楚：“端木大人，这件事若有差池，本宫……我可能保不了你。”
端木官袍一扬，单膝跪下：“臣肝脑涂地。”
反悔的话被堵了回来。她就随口问问，谁想撞上了一位豪气冲天的女大王。
※
当夜，棠梨轩并未走水。两日后，太后、皇帝、贵妃和女医们齐齐聚在棠梨轩。
云美人的寝房内，太后领着贵妃，端木带着禾姑，一起凑到了床榻前。
还未仔细瞧，太后便倒抽一口气：“掀开，让哀家看看！”
扑躺在榻上的云美人听见声响，发出一声微弱的喘息，俨然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端木上前掀起锦被一角，那腰臀上触目惊心的血瘀血痂刹时曝露在众人眼前，惊得太后连退两步。缓过气儿，她才按住胸口上前。那些血瘀大致看得出杖击的痕迹，无需多言便知云美人曾遭受了怎么样的酷刑。
“都去花厅，哀家有话要问。”太后狠狠挖了贵妃一眼，甩袖而去。
“是。”端木迅速盖上了锦被，凌厉的眼神扫过欲言又止的禾姑。与她擦身而过时，悄声道：“敢多一句嘴，便叫你永远闭上嘴。”
禾姑不甘地点了点头。她清楚，端木说到做到。
回到花厅，太后和皇帝高座堂上，贵妃在堂下跪在几个软垫上。
别说太后想杀人，吓傻的奚汐也想杀人！端木只说用些药可以做出那些“痕迹”，可没说做出这么逼真残忍的效果！这不是坑死她吗！
端木回禀道：“美人受了三十余杖以至重伤。”
厅中的人纷纷惊骇，怎么可能？！受下三十余杖，云美人的那身骨还不打成一滩血泥。这已非动用私刑，贵妃这是要戕害云美人！
太后已然坐不住，怒拍扶手：“皇帝！”
皇帝脸色冰冷，但未开尊口，只用眼色示意端木继续说。
端木看了眼贵妃，故作忐忑：“微臣听棠梨轩近侍所言，贵妃……贵妃殿下将美人关在房中，亲自杖刑，因而……力道不足，三十余杖也不至伤了性命。”
这端木也不是什么好人！
尽管做了心理建设，可同时承受太后和皇帝剜肉似的目光，奚汐仍是扛不住，将脑袋一低再低，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端木又道：“力道不足不至于重挫脊骨，日后美人仍能正常行止，只是……”
皇帝冷声道：“只是什么？”
奚汐觉得端木就是要她的命，杀她就杀她，还非要一点点凌迟！
端木支吾道：“三十余杖罚得过多，美人不仅伤了腰腹，还伤了胞宫，此番……此番身子有崩血之兆，微臣观之需长期将息，恐日后再难侍寝。”
“美人……”春绡一声悲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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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汐咬断了牙根，她们这一个两个，影后吧！
安静的花厅溢出了几声哭音，是云美人身边的近侍。他们入宫这些年也算见识过，可从未见过这般的残忍！本该为六宫表率的贵妃，在光天化日下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端木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刀：“纵然还能承幸，也难以妊娠……”
奚汐直接把脑门叩在了地板上。是是是，她理解。云美人与别人苟且过，一向忠君的端木大人怎么能让她再污秽天子的龙体。再者，这回她用猛药落胎，根基伤得极重，还有崩血之症，如果再侍寝对云美人的身子也大为不利。端木大人要合理闭环，她理解的。
她这个宠妃血厚，端木大人你尽管放。
太后连连拍打扶手，气得话也说不出，好半晌才发出怒吼：“高氏，你可有话要说！”
皇帝脸色丕变：“贵妃？”
见贵妃依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雪棠察觉不对，赶紧上前去把人扶起，谁知把贵妃的脸掰过来一看……“娘娘？！”
人已经晕了！
太后还没出声，人已经在皇帝怀里了！
“小德子……给哀家……”太后跌回榻上，连忙让张德为她顺气。下三滥奴婢之龌蹉行径，她是越来越娴熟了！
奚汐也不好意思老是用这招，可她就会这招。何况她也不是完全装的，她是真的晕，前两日对着窗吹冷风又遭了。
※
皇帝抱着贵妃要进棠梨轩的厢房诊治，还没落榻，贵妃便睁开了眼。
贵妃娇声不依：“臣妾要回凤栖宫，不要在这里，这里面有味儿……”说着又忘皇帝怀中挤了挤：“头好晕，乘不了步撵，陛下抱臣妾走回去可好？”
发完颠，奚汐自己都作呕。除了恶心，还因为用力过猛把人设搞错了！高贵妃如果是这个样，皇帝会以为她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都怪端木，说她这一招自损八百，如不能尽快重获圣心，便兑现不了她对端木的承诺。端木冒着灭族的风险，她若敢失信，后果很严重。
果然，皇帝赶紧摸了摸她的额头，是有点烫人。但能烫得这样吓人？
见火候不够，奚汐心一横，又把声音夹起来：“陛下，云美人说臣妾已失宠，是真的吗？”
明吟渊唇线紧抿，眉心蹙起一道深壑，流露出难言的无奈。想来他的贵妃娘娘，怕是连对镜演练的功夫都不曾下过……这般粗陋做作的戏码，竟也敢呈于御前？
可若是戳破她，她这薄如蝉翼的脸皮，怕是要当场羞哭。
近两月未见，明吟渊实在不想惹哭她，唯有叹气：“好，朕抱你回去。”
奚汐将脸埋在他的胸膛，磕磕巴巴说出事先想好的词：“她嘲笑臣妾……说臣妾妄图攀上后位，说臣妾……臣妾愚不可及，不堪为中宫之主。还说……还说臣妾已失了陛下的圣心，来日必没有好下场。”
明吟渊听得皱眉，但还不至于糊涂，“她岂敢？”云美人品阶最低，在宫中的谦卑恭敬有目共睹。
奚汐赶紧说道：“臣妾听禾姑说她身子不适，好心去看她，刚到棠梨轩门口便听她在背后如此诋毁臣妾。”合理了不？
“原来如此。”明吟渊诚意十足地点头，合理了。
“陛下。”
“嗯？”
“你怀里真暖和。”这句是真心话。
明吟渊笑的，贵妃还是那么不含蓄。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与她依偎得更紧。什么气什么恼，全因这句话烟消云散。
爱是爱，疼是疼，但是规矩还是要守的。于是，皇帝陛下和他的宠妃打起商量：“贵妃，等会儿朕便下旨，你降为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