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泱泱的军队中，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正是李恒。
他的盔甲穿得严实，泛着银光的头盔恰恰遮过了眉，只露出一双眼。
但陆昭宁一眼便认出了。
李恒的身躯是微微有些胖的，像个未编完全的竹编球，那双眼也是圆圆的肉肉的，带着几分憨气，似乎很老实。
但此刻，那双老实憨厚的眼睛得意洋洋地眯成了一条狭小的缝，脑袋因头盔太沉而在马上摇摇晃晃，像是只弹簧上的木偶。
陆昭宁迟疑了。
这要起兵造反的……究竟是哪方？
她揪住缰绳，带着小探花朝一角偏僻的巷子里拐去。
李恒的方向，明显是冲着宫中去的。
但她出来这么久，丝毫没有半点李憬入宫的消息。
莫非陆晏听的消息出错了？
陆昭宁微微眯眼，盯着远去的队伍。
李憬恐怕是布了局，用了假消息，先把李恒诓进去，再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驾！”
她抽下一鞭，夹起马肚，迅速朝军队追去，身后背着的弓箭紧紧贴着肩胛骨，因着快马，又不时颠簸几下。
“殿下！”前方查探的斥候策马回来，“宫门开了。”
“开了？”李恒皱皱眉，但立马又恢复了脸色，“应是姑姑安排好的，咱们先进去，待李憬进来，逮他个正着！”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朝里策马奔去，点起的火把长蛇一般，照得宫城外亮堂堂，染得天边也一片橘红。
“放箭！”
橘红的长空外忽然传来嘹亮一声响。紧接着，万千支箭矢齐发的声音破空而出，凌厉的箭头闪着寒光，刺向火把下的一个个人影。
陆昭宁猛地一拉缰绳，小探花高高扬起前蹄，在离战场几丈远的地方堪堪停下。
她扫过在火光外匍匐着的人影。
这是另一波人。
“皇弟，今日不该在祭祖吗？”
李憬黑鸦鸦地出了场，铁甲黑盔，瞧着倒是比马上的李恒自在些。
陆昭宁翻身下马，几步爬上旁边一棵硕大的古树。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
“哈哈哈哈哈，”李憬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怪不得我们是兄弟呢，连日子都能想到一天去——
“——还是说，皇弟在我旁边插了探子？”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李恒脸色一白，身上惊得出了阵冷汗。
“你——”
“联合外敌，半夜逼宫，皇弟你可真是不要命啊。”
话音刚落，他便抬起手臂，重重一挥。身后人松手放箭，箭矢噼里啪啦落在对方有些仓促的盾牌上。
李憬究竟有多少人？陆昭宁紧紧抿着唇，从树杈上俯下脖颈。李憬方才骑马驻足于火光边缘，可如今又往后退了去，不见踪迹。夜色太浓，那些黑衣铠甲的士兵全被这漆黑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只堪堪能瞧见一二点人影。
她皱着眼。敌在暗，李恒在明，也不知这大傻个儿怎么想的，非要这么早冲进来，把自己人暴露得完完全全。
也不知陆晏听他们还有没有后手，否则李恒必然是要折在这儿了。
他的兵……可就一万出头。
陆昭宁盯着下边，轻轻敲了敲树枝，眼睛一眨不眨地盘算着。
前些日子为着祝若鱼和李憬闹成那样，他若上位，陆家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
李恒的兵不知怎么弄来的，还比不上长公主府上的府兵，只是一味地仓皇后退，挡着箭雨。只那些西域面孔还有些猛劲儿，策马想从一旁包抄过去。
但谁知道李憬暗处还有没有人呢？
两方人马，一蓝一黑，一明一暗，一步步朝宫内退去。
真进去了，便是瓮中捉鳖了。
忽然，昏暗的人群边缘又燃起一大簇火光。陆昭宁定睛一看，只见一张西域面孔的兵绕至黑衣甲兵的身后，吹起一根火折子，径直抛向身旁一棵硕大的榕树。
连着几日未下半滴雨水，空气中的水分少得可怜。榕树一碰到火星子，树叶树枝全冒出熊熊大火来，一直蔓延到树干上去。
“杀——”
硕大的火光将李憬的军队照得一览无余，李恒这边霎时有了气势，莽着劲儿朝前冲去。
陆昭宁神色一动，将背上的弓一转，举至眼前，手指迅速夹出一根羽箭。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
“阿嚏！”
一个喷嚏倏然钻了出来。她手腕一抖，险些把羽箭就这样凭空射了出去。那棵大树燃得厉害，她又正位于风口，烟尘全飞了过来，呛鼻得很。
她揉了揉眼睛，瞧见李憬正一步步往后退去，躲进士兵的坚固的盾牌后。
“嗖——”
但她可是位于后方！
箭矢携着凌冽的寒光，刺破滚滚烟尘，朝主人眼中心中所想的那一个人身上射去。陆昭宁眯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李憬背上的那一点，在心中默数。
一，二，三——
“殿下！”
锋利的箭头猛然刺破血肉，牵连出一股沉闷的撕裂声。
李憬猛然回过头，瞧见身后缓缓倒下的侍从。
遭了！
陆昭宁对上那双蛇蝎般的眼睛，下意识又抽出一支箭。
但李憬哪会在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他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也立马持着盾牌围了上来。
“那一棵，”他的手指点向高大苍老的榕树，“放箭！”
陆昭宁的箭矢孤零零地陨落在敌方浩大的箭雨中，她收起长弓，抓住树杈，试图顺着树干滑下来。
但李憬人多势众，哪会给她这个机会？箭矢不要钱似的朝她砸来，遒劲的枝桠上糖葫芦一般串了几十串，她连蹦带跳地躲着，活像个花果山的猴子，却是半寸也挪不动。
“啊！”
一支寻常制式的三棱箭猛然刺中她的左臂，她还没感受到什么，手却已经松开，整个身子滑落半空，剧痛才后知后觉地袭来。
这棵榕树少说有两丈高，这般摔下去，怎么也得残一条腿。陆昭宁咬着牙，不断地伸出手，去抓射入树干的箭尾。被箭羽刺穿的孔慢慢渗出血迹，染红了整张手背。
“砰！”最后一下，她还是抓了个空，整张脸猛地砸到地面上。
刀剑声忽然远了，脑袋中只有沉重的嗡嗡声。左边的额角上有些温热的液体在流动，慢慢的，慢慢的，糊在了眼睛上，又流下一滴，落在唇角。
她撑起身，慢慢地睁开眼，望着远处潇洒地坐在马上的男人。她冷笑一声，舌尖勾掉那滴液体，腥甜的，果然是血。
“李憬，你以为我为什么敢一个人过来呢？”
她含着那滴血珠，每个字都说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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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一正，若有其事的样子。
她没有后援，但也必须唱这么一出空城计。
她在赌，李憬多疑，要是知道有后援，一时半会儿，便不会动她的性命。
“哟，陆二小姐，身后有人呢？”李憬朝四周望了望，又收回了目光，“那我可更得拿你当人质了。”
说着，两个士兵便走上前，一人一只胳膊，把她架了起来。
陆昭宁借着那两人的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好，腿还是好的。她暗自哭笑一声，也不知阿兄瞧见她这般，会不会冷着脸骂她不听话，自作自受。
李恒那方仍在苦战，可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都明显不敌李憬这边的精锐。
“陆二小姐可真是艳妆秾丽，胭脂都涂满了脸了，来，本王给你擦擦。”
他接过一张手帕，调笑着去擦她的左脸，陆昭宁脑袋一扭，猛地朝上啐出一口唾沫。
“还等着你那好阿兄来救你呢？”李憬也不恼，“诶，你说，你阿兄是更喜欢李泓吟，还是陆吾山呢？”
幼稚！陆昭宁心中暗暗骂道，但为了拖延时间，还是朝他扯了扯嘴角：“当然最喜欢我啊。”
“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你说得对，你看，没有你，他跟李泓吟选了对面那个傻大个儿，但是有了你，说不准就会跟着你爹爹选我了。”
陆昭宁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和离的夫妻，还真能是半点矛盾疙瘩也没有的？你猜为什么陆吾山一娶你母亲，他就被发派禹州那边疆之地呢？若是李恒真坐上了那把龙椅，他还能有出头之日？”
陆昭宁心底一凉。
倘若陆吾山真跟了李憬，恐怕现在已经带兵在路上了。
“放心，你爹爹有功，我留你一命。”
可若是李憬……陆晏听还能有命活着吗？
怪不得，怪不得父亲每次回来，总是在训陆晏听，他怕他同李泓吟走得太近，父子二人背道而驰，最后落得个你死我活的场面。
可他若是不选李泓吟，便是同母亲决裂。
他哪有机会像她设想的那般，能不沾染这些朝堂斗争，安安静静地做个清流君子？
脸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的摩擦，带着密密麻麻的刺痛。陆昭宁回过神来，看着李憬用手帕大力擦拭她的脸。
“哟，陆昭宁，”李憬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竟又笑了起来，“你眼睛摔瞎了哈哈哈哈！”
陆昭宁心跳一沉。她闭上眼，脑海中却第一次，没有去想她的眼睛。
“咦，不对啊，你这眼睛，本来就是瞎的？不像新伤啊。”
李憬必须得死。陆吾山……只要他还没进京，哪怕卸甲归田，至少也能保得住性命。
无论如何，陆晏听得活着。
“诶，你们看看，这嚣张跋扈的陆二小姐，是个瞎子！瞎子哈哈哈哈——”
倏然，那道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条赤红的长鞭猛然缠上细长的脖颈，李憬收住阴毒的嗓子，感到那条鞭上的倒刺正慢慢贴紧温热的皮肤。
少女不知何时挣脱了身旁开怀大笑的士兵，那只空洞洞的眼分明没有眼珠，但仍狠狠盯着他，让他泛起一股莫名的凉意。
“瞎子这么好笑？”陆昭宁的手攥得很紧，左掌的血水混入长鞭的红，她忍着剧痛，继续一字一句地开口——
“那你可别死在瞎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