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应忱?那边的人是应忱吗?
青禾巷口,他好像在…等我?
“你不是出国了吗?”
他捧着一束蓝色花,站在不远处。
“南半球的蓝花楹花期早就过了,北半球的蓝花楹离花期还早,你从哪里弄来的?”
“假的。”
黎镜凑近一看才发现真的是假花,但质感着实逼真,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
应忱的表情稍有些异样,他问道:“你上次送我维生素,为什么?”
黎镜愣了愣,没想到过了两个月,他还执着于这件事。于是她随口答道:“便宜,有效,适合学生。”
面对他审视的目光,她丝毫不慌,接着问道:“花是送给我的吗?”
“你想太多。”
“那是送给谁的?”
下午五点,安静的巷口,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问她:“你想去看看她吗?”
“谁?”
黎镜的心弦莫名颤动了一下,她好像有一瞬间猜到应忱口中的“她”是……
“所以花是送给黎镜的?”
那还不如直接送给我算了…
她还是第一次到埋葬着自己的这处陵园来,说是陵园,其实更像不为人所知一个公园。
那里种满了高大挺拔的樟树。夕阳的余晖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樟树特有的清香,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宁静与悠长。
在这片樟树的庇护下,有一方小小的墓碑,它并不像周围那些富丽堂皇、雕刻精美的墓碑那样引人注目。墓碑是用普通的黑色大理石制成,因为是一块崭新的墓碑,所以光滑平整,干净整洁,躺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
活着的时候她到哪里都是焦点,死后却蜗居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凡路过一个人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忽略此处。
墓碑上刻着几个简单而清晰的字:“黎镜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2003.10.23—2020.10.23。
好滑稽,她死在了自己的生日。
应忱把那束蓝花楹放在墓碑旁,指尖在墓碑上的名字上来回抚摸。
他看起来是真的伤心…黎镜想,果然自己不是黎家的女儿,死后连黎家的陵园都进不去…呵。
但在这儿也不错,起码安安静静,绿树成荫,要是真进了黎氏的家族陵园,恐怕做鬼都还要被黎家的祖宗天天训斥。
还有,她一想到自己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给自己上坟的人…就想笑。
“你喜欢她吗?”她带着一份私心问。
应忱的眼底渗出好多温柔,他坦言道:“是,又怎么样…”
这是他第二次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自己,第一次是刚进青藤那年。
她尚记得应忱鼓起勇气对自己表白的那晚,他局促不知所措的模样跟平日的他两模两样,稳重也没了,理智也没了。
黎镜没说话,只是难得主动地抱住了他。
然后…然后…
应忱表面故作镇定,其实连路都走不稳,兴奋到四肢退化,最后还是自己把他送回家的。
“你喜欢她什么?”她又问。
“跟你无关。”
黎镜抱着手站在旁边,一阵风吹来,几片香樟叶簌簌落下,砸在她头顶。
以应忱的性格,怎么可能告诉别人自己的恋爱史,何况在他眼里的苏陌甚至不算熟识。自己纯纯多余问那种问题。
“你连过年都不和家人在一起,就为了来给她扫墓…?”
应忱的呼吸声又闷又重,似乎怀揣着许多心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如果我告诉你,黎镜的死与我脱不开关系…你会怎样?”
她的脑子里闪过“嗡”的一声,好像心脏突然间被拧了一下——原来,应忱是愧疚。
黎镜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也明白他在愧疚什么,但她还是很好奇,不明白应忱为什么要说出来,所以来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其实你不说的话,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关心…”
少年半跪在那方矮矮的墓碑旁,垂着眸子看向她的名字。
“四个月前,她生日那晚,是看见了我的信息才从家里跑出来见面…但我等来的不是她,而是她被绑坠海的消息。同样,她遇到的不是我,而是死亡…”
“出事之前,她被她妈妈关禁闭,仅仅因为那次调查报告拿了D…我答应过陪她任性一次,我们都放弃A,狠狠跌落一回。”
“可是成绩出来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A…明明不是这样计划的…”
“你真的…没有背叛她吗?”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没想到自己尚未追究呢,真相就**裸地摆在眼前。
应忱苦涩地摇摇头,但身后的黎镜看不见他的思绪。
两人在霞光绚烂的天空下,在香樟茂盛的草地上,一跪一立,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是我妈妈…她无意间检查了我的电脑,替换了我原先那份报告…不告诉我…”
“我还没有亲自把真相告诉小黎,她应该…在最后一刻还怨恨着我。”
“嗒…嗒…”
是眼泪打在墓碑上的声音。
黎镜木然地呆在原地,暖色的夕阳映在她半边脸上,一半身子在光里,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像一尊雕像。
突然,那尊雕像的表情抹去黯淡的底色,透露出悲喜交加的释然。
“是,我当初确实怨恨你们,也怨恨黎承辉和沈曼心…可命运就是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该把破结局如何重写!”她想。
最该死的绑架犯已经在一个月前被执行死刑,她是有一直关注着那几个人渣的动向的,真好,还能亲眼目睹他们的灭亡!
直接造成悲剧的凶手死了,那间接的凶手呢,谁能定他们的罪,连法律都做不到吧……
“小黎救过我一次,而我害了她,如果当初她没把我从池底拉起来,她就不会死在那晚。”
“我才是最该死的人…!”
应忱蜷缩在阴影里,双手撑在那块碑上。
他察觉背后的人似乎靠近了几步,脚步轻飘飘,踩在草地上都没太大动静。
她缓缓开口,声音同样轻飘飘的,还带着余韵悠长的忧伤:“重来一次,她依然会救你。”
少年抖了一下,猛然回头。
俯仰之间,两双凄凉的眼睛对在一处,视线交织。
她从没见过应忱这副软弱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我说,就算知道了结局,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救你的。”
“会吗…?”
“是,她确实大多数时间都很冷淡,也提供不了多少情绪价值,但她不至于冷血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风呼啸而过,拨弄起她的发丝。
黎镜慢慢挪动步子走上前,趁着夕阳最后一点儿余晖,能够俯下身去借着光好好看看自己的坟墓。
碑上除了她的名字和生卒年份以外什么也没有,好像她降临到世上走一圈,什么也不曾留下。名字是假的,埋在里面的骨灰也是假的,根本没有来看望的必要!
“下个月你要参加SAT的考试了吧?像你这种人,不必为了推荐信和成绩单发愁,根据过去五年的最高分来看,你能考满分的。”
黎镜故意把悲伤的话题转移开,接着问道:“哈佛、斯坦福、MIT,你想好录哪一所了吗?如果应家注重传统金融和商业领域,哈佛和耶鲁是不错的选择;如果需要数字化转型或创新创业,斯坦福可能更适合,当然,MIT也不错。”
“你已经默认我会去美国商学院念书?”
他有些惊讶,又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爸爸、爷爷都在美国,你以后肯定要继承家族企业,所以不难猜。”
“错了。”
他抬眸,眼眶还微微发红。
“我并不想去。”
黎镜愕然道:“为什么?去藤校深造不是你一直以来的计划吗?”她顿了顿,目光移向别处,“黎镜在信里提过…你们约定好的…”
“计划之所以能成为计划,是因为有她,成为计划的一部分!”应忱情难自抑地大声说出了埋藏已久的话,当他发泄出来后,又变得低落:“我的前途里再也看不到她了…”
听他这么说,黎镜的鼻子酸酸的,差点儿眼泪又要飙出来。
她一直把应忱归为和自己一类的人:衡量得失、沉着冷静,把荣誉和地位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要紧。
但他之前伪装得真好啊,把她也骗过去了——其实应忱和自己还是不一样。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黎镜都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别人的阻碍。
于是她面向他,无比认真地嘱咐道:“如果实在无法释怀死去的人,就这么想:只是你在教室的时候她正好在图书馆,你出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好回家了。你在书房练字,她在琴房练琴;你回家时她恰好出去散步。她的影子揉碎在你完整的一生里,一直从未离去,只是你们恰好错过,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认为…与其把自己困在过去,不如往前走。”
那晚,刘秀娟在家等着她回来,青禾巷501单元灯火通明,一直有一盏灯留给她。
黎镜把那枚饺子里的硬币找师傅打孔、穿过红绳,作为礼物送给刘秀娟。她说,幸运不是谁为谁而留,也不必为某一个精心策划。她愿意分享。
从前她对“幸运”这类字眼一直持有不屑的态度,她把这类字眼看做“无能者的自我慰藉”。
现在吧,不同了。
今天很好,我依旧愿意等待明天。